49 船戲

船戲

面對這幾日無數次想要拉住的手, 可是有曹暄鶴在,蘭烽只能克制地握拳,又松開。

福嘉端着點兒好奇走過去。她看道蘭烽站得筆直如松柏, 神色十分漠然。

她擡頭凝視他,在他身前不遠不近地站定, 把小石頭伸到他面前,過了好一會兒, 對方才緩緩伸出一只手。

那只手手心向上,掌心和指尖上覆着握刀留下的繭子, 遍布是大小的疤痕, 有一道幾乎貫穿手掌。

福嘉不忍多看,手指松開, 讓紅色的石頭落在他手心。

握住石頭, 蘭烽面無表情的垂下手, 不再看她。

沉默了片刻,福嘉看到曹暄鶴也跟着走過來, 他沒說話, 在兩人附近站定。

他一來, 福嘉很明顯的看到,蘭烽整個人都緊繃起來。

她只是想和他分開,讓他死心,不是和他有血海深仇,想傷害他、報複他。

只不過,這種時候說什麽都顯得多餘。

福嘉轉身面對曹暄鶴,對他道:“走吧。”

曹暄鶴點頭一笑, 許只是做個手勢,他張開右臂, 隔空攏了攏:“不早了,我送你回去。”

蘭烽眼中,卻仿佛看到他要去抱住福嘉。

他腦子嗡了一下,等反應過來,已經把旋身離開的福嘉拉回來。

福嘉一個沒站穩,半邊身子都靠回了對方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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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烽覺得自己是瞎了,顧不上曹暄鶴冷嘲熱諷的眼神,也不敢面對福嘉的詫異苛責,滿大街洶湧好奇的人潮,他都看不見。

他只想拉着福嘉,要一個答案。

“我現在知道你不喜歡我,我知道了,”他彎下腰,語氣顫抖,貼着她道:“你就沒有一點舍不得……”

福嘉一時語塞,她得臨時想出一個合适的回答。

短暫而漫長的沉默持續了片刻,蘭烽身體發抖,在福嘉張嘴胡謅之前,已經松開她,甚至将她推出一點距離。

她原地踉跄半步,揮手制止曹暄鶴來扶她的手。

再去看那個少年,他已經恢複了平日沉穩的模樣,只餘下眼尾發紅,昭示方才的一瞬,不是她的幻覺。

蘭烽緩了片刻,終是沒有看她,低聲道:“對不起。”

說完,他不等福嘉再開口,就退到人流中,消失不見。

福嘉和曹暄鶴對視一眼:“怎麽這樣巧呢?”

曹暄鶴搖頭:“從我們出公主府的時候開始,他就跟着我們了。”

福嘉意外地看着他,她回頭看了一眼蘭烽消失的地方,覺得他恐怕還在附近。

曹暄鶴道:“臣不好揣摩別人的心思。不過我看他年紀小,有些偏執,若是您真想和他分開,恐怕不是三兩句話好打發的。”

福嘉皺眉看了他一眼,曹暄鶴趕緊道:“是臣僭越了。”

福嘉與他又往前毫無目的地走了一段路,招來暗衛問話:“剛才那個郎君還在嗎?”

白禾不在,是個叫白實的人在明處聯絡,她稍後回了話:“回殿下,還跟着呢,大概同您隔了百來步。”

福嘉扭頭往後看看,都是人,什麽也看不到。

她摸不準蘭烽的心思。

福嘉想到曹暄鶴說他偏執,他真的偏執嗎?

當初李亨也這樣說過他,她不以為然,兩人朝夕相處,她自認為了解他。

他應該是驕傲又懂事才對。

萬事都不用她點的太透,就能有心照不宣的默契。

這次是怎麽回事?她說得還不夠清楚嗎。

曹暄鶴見福嘉若有所思,腳下的路卻走的離開公主府越來越遠,出聲提醒道:“殿下,東華門在那頭。”

福嘉望了他一眼:“誰告訴你我要回府了。今晚定了夜游船,打算通宵聽歌賞月。”

曹暄鶴愣了愣,不動聲色地道:“殿下竟有如此興致,臣也跟着沾光了。”

福嘉沒說好,也沒拒絕,任曹暄鶴忐忑跟着。

這幾年西京城門要三更天才關,天沒亮又開,兩人走出外城,白禾已經在城門附近帶人等着了。

福嘉上了牛車,裏面暖過,還放了湯婆子,舒服得不得了。

車上挺寬敞的,但是福嘉沒招呼,曹暄鶴也不敢自己上去。

他略帶提醒意味,試探她道:“殿下夜裏回來不安全,臣多叫些人來随行。”

福嘉很不愛聽他這樣拐彎抹角的試探,語氣也頗冷淡:“我今晚不回去了,就宿在船上。”

白禾也笑道:“曹運使恐是在慶州待久了,多有不知。西京繁華,金明池上多少富貴人家,歌舞升平,徹夜不眠的。”

曹暄鶴看了看白禾,臉色很不好。

白禾說完了,只管靠着福嘉車旁,并不搭理曹暄鶴。她對福嘉道:“船定好了,找了幾個伶人演皮影戲,船上炭火足,保證凍不着殿下。”

曹暄鶴跟着車,夾雜在一群中官和宮女中間往前走,不多時便來到金明池畔。

白禾所言不虛,這裏也同城內一樣熱鬧的很,池邊煙火璀璨,嗡鳴不斷,池畔的寶津樓內,還有男伶做女相,咿咿呀呀唱着南方的永嘉雜劇。

池水之上,大小游船內燈火通明,映得水面如融金碎影。

游船靠近碼頭,是一座兩層的漂亮畫舫船,福嘉被白禾護着上船,池水的寒氣讓她打了個哆嗦。

曹暄鶴心疼地要去扶他:“殿下當心着涼。”

白禾不留情面的攔住他,含笑道:“曹相公,您這是在怪奴照顧殿下不周嗎?”

曹暄鶴看着她攔在他面前的佩刀,轉臉瞧向福嘉。

福嘉想了想,道:“讓他上來吧。”

船內奢華明亮,四壁都挂着胡紋絨毯,福嘉懶懶靠坐下來,對曹暄鶴道:“這毯子好看嗎?”

曹暄鶴小心翼翼在她旁邊,隔着一張擺茶水點心的小案邊坐下:“很好看。”

福嘉道:“這是蘭四廂同東胡和談,談下來的戰利品。如今在商賈之間流傳,很得西京貴族的喜愛。”

曹暄鶴拿不準福嘉的意思,避重就輕道:“是臣離京日久,都趕不上這些喜好了。”

福嘉笑笑沒再說話。皮影戲裏面目模糊的一男一女,演的是一出纏綿悱恻的苦情戲,福嘉看得很認真。

船只是在岸邊吃水,并不會走遠。白禾同幾個人在岸邊值守,其他人都進了船家的小屋子裏躲風,白禾裹着厚衣裳,看見有個可疑的人影,衣着單薄,一直在望着福嘉的船。

她不放心的追過去,發現居然是蘭烽。

半夜的水邊是很冷的,蘭烽嘴唇發紫,臉色慘白,像一個凍死在池水邊的人,又像一塊冰雪的雕像。

白禾一見是他,便又軟綿綿地嘲笑道:“蘭四廂,好雅興。您曉得今晚,殿下點的戲是什麽嗎?”

蘭烽盯着船上離得不算遠的兩個影子,恍然道:“什麽?”

白禾道:“江南民間有出皮影戲,叫香椽雪。講的是江浦鎮一個小娘子,丈夫登科之後,縱使她娴淑孝順,還是百般冷落她,後來她一怒之下同丈夫和離,自己在西京成了個富足的手藝人,反倒叫丈夫刮目相看,追悔莫及。”

蘭烽冷冷地:“白姑姑什麽意思?”

白禾道:“殿下當年看這出戲時,就說這後頭的情節很不合理,像是那些被丈夫冷落的娘子們幻想出來的。丈夫待小娘子不好,自然是盼着和離這一天,想要另攀高枝。小娘子主動提和離,他剛好不用擔責任,再快活也沒有了。”

蘭烽的臉色冷得像寒冰。

白禾笑了:“所以呀,這出皮影戲按殿下的猜測,将後面的情節改過了。丈夫同小娘子和離了,娶了高官家的貴女,得岳父提攜,一路青雲直上,二人生活富足,伉俪情深。小娘子呢,負氣和離之後,也沒找到養活自己的營生,受盡十來年窮苦病痛,在一個雨夜,看着曾今的丈夫與他人泛舟秦淮,琴瑟和鳴,怒而投江。”

蘭烽笑了笑,是啊,這才是現實。他提了和離,福嘉殿下剛好與心上人重歸于好,倒是少了主動提和離的負罪感。

可他甚至還不如皮影戲裏的小娘子有骨氣,她都不要他了,他也做不到負氣和離。他控制不住自己,只能像一具空殼,陰魂不散的跟着她。

蘭烽盡力深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吐出來:“她昨晚睡得好嗎。”

白禾沒想到講了半天,這個人油鹽不進,她沒好氣道:“很好,不勞官人惦記。”

船上的樂聲漸漸歇下,白苗下了船,小跑過來道:“禾兒,戲演完了,殿下說今晚就在船上歇着了。”

白禾道:“曉得了,你照顧好殿下和曹官人,熱水和洗漱的物件兒都在樓下,我們一會兒上小船,跟在附近。”

白苗應道:“哎,殿下說船上只留兩三個照應的就好,稍會兒會劃到池中心去。”

蘭烽聽着二人說的話,腦子裏有一根弦,砰的一聲斷了。

福嘉今晚要和曹暄鶴一起,在船上過夜。

就在他面前。

白苗匆匆上了船,亮堂堂的畫舫船不多時便熄滅了幾盞燈,白禾緊跟着就要上随行的小船,卻看見蘭烽一個猛子,紮進寒冷的池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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