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心肺腸子皮口袋
第06章 心肺腸子皮口袋
打他的人散去了,許遠站起來,被打的地方火辣辣地疼,其餘地方冷冰冰地疼,他哆哆嗦嗦把衣服一件件從地上撿起來穿了,穿上還是禁不住打抖——冷透了。
許遠回頭看了一眼茶館,郁風和那群青少年已經在門口支了張桌子,腳下有個搪瓷盆燒着幹柴、頭上吊着一只鎢絲燈。
除了郁風以外,其餘人在禿嚕香瓜子,見許遠看過來,撅着嘴沖他噴瓜子殼,笑出老太婆似的一臉褶子。
郁風坐在唯一一把帶靠背的竹椅上,靠着椅子拿着張報紙在燈下看,看得眼都不怎麽眨。
許遠在心裏罵他,用十五年來積攢的髒話,囊括了各種日來日去的生值運動。
許遠最後套上黑色毛線帽,縮着脖子走了。郁風若有所覺似的,從報紙上擡起眼,望向他的背影。
報紙上社會版頭條——
“婆媳矛盾釀慘劇 七旬老太遭分屍”
十幾年前互聯網還沒羅織到西南腹地這個芝麻綠豆大的貧窮鄉鎮,大家了解世界還是靠着衛視臺和報紙雜志,地攤文學、盜版光碟盛行。閱讀也不是人人都有的技能,整條街唯一會訂報紙的就是國企運輸公司辦公室,日報晚報財經報,上面的世界大事總結起來:一報還一報。
郁兆偉和辦公室主任卓揚清是兄弟夥,二十年的好關系,卓揚清私下給郁兆偉配了一把公司郵箱的小鑰匙,所以許兆偉往往比總經理和廠長還能先看到報紙,這可能是郁兆偉在郁風心裏唯一的好處,鎮上的娛樂活動很少,他沒事的時候喜歡讀那些日報晚報財經報。
那時世界在他的想象裏大得沒邊,又凝練得如同一個奇點,兩伊是水深火熱、巴勒斯坦是炮火連天、中日韓是經濟奇跡、歐美是文明燈塔、太空中是楊利偉費俊龍翟志剛前赴後繼……
而眼前的生活要具體得多,是各種各樣雞毛蒜皮細致入微的生活困境,不足為外人道亦不配上報紙,但許遠家“有幸”成為他們中的代表,用誇張的戲劇化的博人眼球的情節橋段榮登頭版。
郁風看着許遠已經很小的背影若有所思,高瘦竹竿突然湊過來問:“芋頭,看什麽呢?婆媳……分屍……诶,分屍!給我看看!”
郁風把手裏的報紙合攏,社會版被疊在了娛樂版裏面,“沒什麽。給我把瓜子。”過了一會兒,他把社會版抽出來扔進了火盆裏。
他對許遠的印象并沒有任何改觀,他只是生出一種……微妙的同理心。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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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們讀到許家的新聞時,他的家庭似乎被同時解剖了,被分屍了。別人會感慨,他的家還有他的家,切開好多血……還有街上許多孩子的家庭會被一起分屍。
當然,也許他們會無感,因為大家都過着差不多的生活。
許遠慢慢走回去,瓦房竟然鎖着門,一般這時候許多于已經下班回家做好飯了,但現在門口的竈冷冰冰的。許遠又冷又餓,從脖子裏拉出棉線穿的鑰匙,打開門,在角落裏找到幾個紅苕、土豆,拿出門又把竈火點燃。太冷了,他拿起蒲扇對着竈膛玩命扇風,火焰總算快速旺盛起來。
許遠把紅苕土豆丢進竈膛裏,鍋裏添上一些水。餓死了,他連到處溜達的力氣都沒有,就窩在竈邊發呆。
正對面是運輸公司的職工樓,是一棟三層的筒子樓,許遠進去逛過,裏面是一條長長的曲折的走廊,兩邊分布着住戶,一層大概有十幾二十戶,有的是一間屋子,有的是一間客廳帶一間屋子,總之很狹窄,還沒有許家的瓦房大。
筒子樓二樓走廊盡頭就是郁家,他們家客廳的窗戶對着街面。許遠無意識地東看西看,忽然,對面的窗戶裏出現一個人影,背對着窗戶,他應該是突然站起來的,右手揚起、落下,只聽“啪”一聲脆響,仿佛一角號令,傍晚的寧靜倏然打破。
“我日你媽賣批!放弄求鹹你想鹹死仙人板板!日尼瑪,炒了幾十年菜還不曉得放多少鹽嗎?豬都做得出來一桌席了,我看你連豬都不如!”
随後是女人低一些的聲音,呼呼嚕嚕的,像在嗓子眼兒裏說話。
接着,又是郁兆偉響亮渾厚的叫罵聲,他聲音仿佛那些唱搖滾的,又像村裏表演唱川劇的,擴散效果特別好,他不管罵誰,挨罵的都是一整條街,可能這也叫“罵街”。
許遠忍不住笑了下,心想,豬做不來一桌席,只會成為席,想到豬肉,又饞又餓。他眼睛轉了轉,在心裏挲摸街上那些窗戶上晾着臘肉香腸的人家,琢磨着上哪家偷兩節吃吃,去江邊烤着吃,想着想着,滿嘴都是水沫子。
遠在天邊近在眼前,郁兆偉家陽臺上不就挂着兩串嘛!自己挨了兒子的打,又挨了老子的罵,完全應該拿他們家的香腸進補進補。
許遠找了一塊破布,把燒半熟的紅苕土豆包起來,拿上一盒火柴和一把刀,滴溜溜鑽進了對面筒子樓。
郁家的陽臺并不是在房間裏的,而是在走廊盡頭,朝着街面,他家竈臺就搭在這兒,還堆着蜂窩煤、柴禾、盆子鏟子漏篩一類。向外支着一根木杆,用作晾衣服,晾海帶、風幹蘿蔔幹什麽的。
以前筒子樓好像都這樣,會把家庭空間延伸到走廊樓梯之類的公共區域,擺個洗衣機、鞋架、墩布、花盆兒、餐桌、爐子都是常事。
前兩天許遠就留意到了,他們家裏有人的時候,會把兩串香腸放到外面吹風,晚上或者沒人的時候才會拿到屋裏。許遠靠近郁家屋門的時候,屋裏兩口子還在吵架,門虛掩着。
許遠偷偷聽了兩耳朵,男的大聲說自己辛苦工作掙錢養着一個半的廢物,一個是白吃飯的,還有半個不出聲不出氣整天鬼影子都見不到一個。女的回怼:你在外面受氣不要回家來砸東西,你麽你,喊許大姑娘給你洗車的時候倒是挺客氣,有本事你罵她啊、你捶她啊。男的說:老子先捶死你……
原來許多于被郁兆偉弄去洗車了,怪不得還沒回來。許遠撇了撇嘴,捏着刀、踮起腳,猶豫了一下,下黑手割了四節香腸,臨走還順了一根大柴。
那夫妻只顧吵,根本沒留意到有人作案。許遠呼呼跑着穿過走廊,跑下樓梯。
然而,剛跑到職工樓門口,竟然迎面碰上回家的郁風。
郁風眼尖,一眼看見了他比回娘家的媳婦兒還繁忙的雙手——腿粗的大柴、布兜子、香腸。
“你幹……”
“幹你爹。”許遠不減速,撞開郁風,呼啦跑走,朝江邊跑去。
郁風:“……”他追了上去。
背後,郁兆偉罵人如罵街的聲音被他抛出了腦子抛出了心腸。
夜晚刮起了大風,江風帶着潮濕的氣息、鞭炮硝煙的氣味和一點點沒來由的年味撲面而來,郁風緊緊追着許遠,許遠跑得不算很快,兩手拿着東西,甚至有點搖搖欲墜的感覺,像一只飄在前面的風筝。
許遠剛跑到江灘上就被郁風趕上了,郁風從後面朝着許遠的背心踢了一腳,許遠已經力竭,這一腳讓他撲倒下去。江灘上滿是枯枝亂草和砂石,郁風落腳不穩,晃了一下身子,許遠撲倒後玩兒命亂蹬, 蹬到郁風的小腿,于是郁風也倒了下去。兩人跌到一起,索性就着肢體接觸開打。
許遠此時已經怒火攻心,先前不還手,可不是因為不敢打架,而是看到對方人多,識時務者為俊傑,以後鐵定會一個一個報複回去。現在就郁風一個人,一對一,他能打死這混蛋。
香腸不知道飛去了哪裏,大柴還在手上,許遠掄起大柴沖郁風腦袋砸去,被居于上位的郁風擡手擋下,順勢握着大柴反轉一圈,許遠的手腕也順着被向外擰着,許遠大半天沒吃沒喝,還挨了一頓打,力氣不及,很快手腕脫力,大柴被郁風搶走。郁風把大柴橫過來,壓在許遠脖子上,雙手一起向下用力。
一分鐘、或者只有幾秒鐘,他身體裏的空氣逐漸稀薄,脖子和肺發出火辣辣的劇痛,許遠感覺死亡離自己很近,郁風會弄死他!
他奶奶也是被媽媽先掐死再剁碎的,分屍的時候他看見了,覺得做人也很窩囊,像年豬、像雞鴨鵝一樣任人宰割,太他媽窩囊!世界上最窩囊的事就是死,因為死了就不是人了,是個裝着心肺腸子的皮口袋。
許遠開始翻白眼,嗓子裏發出稀裏呼嚕的聲音,身體開始不受控制地狂抖,手也在抖,但他終于摸到了身上的小刀,他的目标是郁風的太陽穴,可惜他實在是沒有力氣了,從地上再到太陽穴這段路只走了一半,刀尖紮進了郁風肩頭。
郁風悶哼一聲,手上的力卸了,許遠的脖子終于逃出壓迫,他躺在雜草叢裏拼命倒氣。
郁風感覺自己肩上那塊有種濡濕的感覺,在黑夜裏看不清流了多少血,尖銳的疼痛過去後就不怎麽疼了,只是熱熱的、發着木。他動了一下,想脫掉外套看一下傷口,随着他的動作草叢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
“啊!啊!滾!滾開!”一直沉默的許遠卻因為這點動靜突然應激,大叫起來。他的氣息吹着腮幫子,身體朝後挪動,持刀的手在空中亂舞。
郁風停下動作,他聽見許遠的聲音裏帶着哭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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