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楊剛的俯拾即是

第08章 楊剛的俯拾即是

(郁風的講述裏經常有我沒見識過的事情,我有旺盛的好奇心,總會打破沙鍋問到底。比如楊老師的小冊子為什麽叫“俯拾即是”,裏面又編了些什麽內容。

郁風說是唐詩裏來的,“俯拾即是,不取諸鄰,什麽真予不奪,強得易貧。後面忘了。”我說:“真的假的,逗我,唐詩還有四個字的?什麽意思啊。”他說:“詩人想表達的意思是,好的詩句是從直覺和感悟中來的,硬拗和模仿都不行。楊老師用這四個字做書名,大概是想說美好的文章和情感遍地都是,只要願意撿起來就能欣賞到。”我說:“噢噢噢。”我可能表現得太無知了,郁風歪了歪頭,看着我說:“寫書?”我說:“呸!我寫的是小說。小說!小說!不是書!”

郁風接了一句:“竊書,竊書,不是偷。”來嘲諷我,我忍不住哈哈大笑。

“都選編了什麽啊?”我問。

郁風想了一會兒,想起其中幾篇——《三個銅板豆腐》《冬天的橡樹》《紫色人形》《小桔燈》。

夜裏四點半,我打了個呵欠說:“我只看過《小桔燈》,比較有名。”

“困了?撤吧。”

“去哪兒?”我問。

“回家吧女士。”

我還沒聽夠呢,我說,素材聽一半,我還得自己編一半。

我提議去找個24小時足療店,按個腳,眯一覺,天亮再去喝咖啡,接着聊。

郁風現在已經完全酒醒了,比喝醉時更不健談,他警告我不要亂寫。

我拍着胸脯說“作者有數”。心裏想的是:既然是寫故事,為什麽不就随性一點,或坦率一點?

郁風不去足療店,“哪有24小時按腳的,一聽就不正規。走,我送你進小區。”

這便利店就是我小區的底商,回家十米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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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別前我和郁風再三約定,有時間一定一起喝酒,把沒完的故事繼續。

回到家,我立馬換上毛茸茸的睡衣鑽回被窩,翻來翻去醞釀不出睡意,幹脆坐起來,靠着床頭找出那幾篇文章讀。

先讀了《三個銅板豆腐》,天啊,實在是猝不及防,讀之前我只有一點好奇心,短短幾千個字,讀之後竟然淚如雨下。

然後讀了《冬天的橡樹》《紫色人形》,依舊哭個不停,胸口脹得要命,最後重讀了一遍《小桔燈》,全都是極好極好的文章。

這一夜我被人與人之間的溫情完全包裹,跨越時間,滄海桑田,有人為故事裏的“我”以慈悲為懷。

我突然覺得《俯拾即是》這個名字取得恰如其分,想必那位楊剛老師确如郁風所說,是個柔和的為人。我對他的故事也産生了好奇,因為郁風既然有意或無意提到了他,那他一定有特別之處使他很具體地留在了郁風記憶裏。

終于約到郁風已經是兩周後的周末。他并不好約,他經常在鄉下果園裏住着,一年春夏秋三季有很多農活,只有冬天空閑些。

他給我帶了些橘子,“這一袋是春見,最早的一批。這一袋是不知火,我那兒最後幾個果子了。”

我受寵若驚,最早成熟的讓我先嘗,最後幾個也送了我。

“哈哈哈哈哈,如果許遠還在成都,這恐怕輪不到我吧。”

“如果是什麽果。”

“如果亦是果。”

啊!爛梗!閉嘴吧!

郁風說過,許遠出生的農村幾乎家家戶戶都種植果樹,尤其以橘子橙子居多,許遠特別愛吃水果,能當三餐吃。

我拿出兩個橘子送給吧臺後調酒師姐姐,因為她又酷又美,穿黑西裝、燙拉美卷。她沒什麽表情,用一只橘子做了兩杯酒端給我和郁風。

半杯酒下肚,我告訴郁風我讀了那幾篇文章,給我感動壞了。

“那麽,許遠把《俯拾即是》拿回去讀了嗎?”

“讀了。”

“他感不感動?”

“……”

“?”怎麽了,什麽眼神?我不是傻逼啊。)

“好好讀書,聽老師的話,姐回去上班了。”許多于把許遠順利交接給楊剛老師,急匆匆地走了,趕回運輸公司做清潔工的工作。

楊剛:“走,先跟我去班上。對了,你沒書包嗎?”

“沒有。”頓了下,補充:“還沒買。”許遠打算在棒棒許抽屜裏偷一筆大的,二十、或者五十,上夜市買一個新書包。雖然他對讀書完全不感興趣,但是總算每天有個去處,免得太過于無聊,學生都有書包,上學沒有書包會顯得格格不入。

“等等,我有個包沒用,送給你,你先用着。”楊剛又從剛才的櫃子裏找出一只黑色的包遞給他,上面印着灰字:龍鳯教培。

“我去成都參加教育廳的會,人家發給我的,新的呢。”語氣裏帶着點兒小得意,書包事小,去省城開大會夠他吹幾屆學生。

許遠接過書包,在心裏擱置了偷錢計劃。

“許遠同學,普通話‘謝謝’會說嗎?”楊剛挑着淡淡的眉毛戲谑地說。

“嗯?會。”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辦公室的老師都笑起來,擰着腦袋來瞧這缺根弦的新學生。

許遠遲鈍地意識到,剛才應該回答“謝謝”,不過現在為時已晚。

初三一班的第一堂課正好是語文課,許遠跟着楊剛站到講臺上。本來介紹新同學的活兒應該是班主任幹的,但楊剛給班主任打電話,班主任說既然分班沒定,教務處的臨時安排,楊老師帶過去就行,明顯對新學生不感冒。

“同學們,許遠同學是新轉來的,距離寒假沒有幾天了,他先來适應一下環境,請大家多多照顧新同學!”

下面有嘻嘻哈哈的笑聲,夾雜着幾聲“好”。

楊剛:“許遠,那兒還有個空位,你去坐那兒。好的同學們,準備-開始上課!”

“開始上課”四個字他說得又快又有力,以至于許遠感覺每個字都被他牙齒咬斷,吞了一半回去。班上又傳出幾聲輕笑。

楊剛聽見了笑聲,用力地說:“好!同學們精神狀态都不錯!我們-翻開課本!”最後四個字又被腰斬。

新同桌許遠見過幾回,經常見他呆在茶館裏,或者跟在郁風屁股後面,郁風打人的時候,他會閃遠一點旁觀,要不就是撅草根摘樹葉,反正一副“我不惹事、事不關己”的态度。

許遠拎着書包坐下,同桌往旁邊閃了一下,過了會兒把自己的書本往自己那邊挪了挪。

“許遠沒有初三上的書是吧?顏邵艾,你跟許遠一起看一下。”楊剛突然在上面發話。

顏邵艾只好把書挪到兩人中間,中間有一根陳舊的“三八線”,畫得居然非常規整筆直,顏邵艾不斷微調書本,直到書脊左邊緣完全貼合三八線,仿佛那三八線也有美蘇兩國的規訓力。

楊剛在複習古文,據說是考試的重難點,《岳陽樓記》和《醉翁亭記》,許遠好像在原來的學校學過,有那麽一星半點的印象,總覺得全文字不多但颠三倒四繞來繞去,中心思想好像是兩個老頭在矯情什麽。整本書他只對《我的叔叔于勒》印象不錯,感覺是人寫的,看得懂。

許遠把目光從課本上挪開,扭頭看向最左邊那列課桌後排的兩個人——郁風和高瘦竹竿,他倆坐同桌。鎮上就一所小學一所初中,生在同一年基本上就注定了小學初中是同學。他忽然想起來,許多于說過,郁風成績很好,通過了市重點高中的自主招生,9月要去市裏讀住校。

郁風一手撐臉,一手轉筆,一臉無聊地看着講臺,高瘦竹竿發現許遠的目光,朝他豎了個中指。郁風注意到,也望過來。兩秒後保持着剛才的表情轉開,好像看見了一團空氣。

為了回敬他的目中無人,許遠望着那邊輕聲說:“你沒有爸爸。”聲音輕得估計只有同桌顏邵艾能聽見。

後面的課許遠沒聽,聽不懂古文,百無聊賴只好把花費5毛錢的《俯拾即是》翻出來看,一目十行,冊子翻得刷拉刷拉響,在三八線上造成了太平洋飓風。

許遠轉回去後沒一會兒,郁風支着的腦袋微微偏了偏,再次望向許遠的方向。好奇此人何以有這麽強悍的心态,還是說,社會版上寫的新聞報道又誇大其辭了。

“噗嗤。”高瘦竹竿馬天才突然笑出聲,“芋頭、芋頭,那瓜娃子書都要翻出火星子了,哈哈哈哈哈,看起好聰明哦,聰明的大猩猩兒哈哈哈哈。”

別說,是有點像,郁風跟着笑了一聲。

“芋頭,放學又去弄他龜兒子。”

“要去你自己去。”

“你啥子意思嘛,他又沒在我爸車上炸屎。”

“你去弄他,我估計快了。”

馬天才訝異地看着郁風,右眼寫“我”左眼寫“信”,中間眉毛加鼻子加兩條淚溝組成一個生動的“不”字。

下課鈴響起,初三一班是第一節課間做廣播體操,楊剛老師把書一合,揮揮手,“好,下課,下去做操,跑步-加速前進!”

最後四個字也挺加速的,相互都絆腳了。

許遠猶豫了一秒,站起來跟着大部隊往操場上去,站在一班同學最後面,雙手揣兜裏,只有腿負責動一動。他看見郁風站在隊伍中間位置,他個頭在班上居中,頭發剪得比較短,不胖不瘦,站在人堆裏,背影并不突出。不過許遠已經和他有過幾次沖突,還是一眼就能認出來。

前面幾個同學邊蹦噠邊聊天,呼哧帶喘樂不可支。

“加速前進!”

“重點難點!”

“開始上課!”

“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很明顯在學楊剛講話,學得還挺像,一看就是經常練習。

“诶,來了來了!看我看我。”

楊剛從一班的方向走來,估計要回辦公室。說“看我”的男生做操的動作開始扭捏,大腿夾得緊緊的,小腿打開內八字,屁股一撅背一挺脖子一梗,活像鴕鳥觸了電。

“哈哈哈哈哈哈哈……”

周圍同學在第八套廣播體操的音樂聲中哄笑,“像像像!比楊萎還楊萎。”

路過升旗臺的楊剛好像聽見了笑聲,朝這邊望了一眼。

鴕鳥同學把腚往外、往上努了努,掐着嗓子說:“誰楊萎?人家明明叫‘楊肛’!”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夾着腿,外八字朝前走兩步,又退回來,突然痛苦地捂着裆說:“卧槽!蛋蛋擠爆了!”

然後迅速變成一張笑臉說:“搞錯了我沒有蛋!”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許遠:“……”

這傻叉幹嘛呢。

可能是這邊跨年分會場氛圍太熱烈,楊剛臨進辦公室時又回頭看了好幾眼,表情繃着,寫滿疑惑和不安。楊剛頻頻看過來的時候,那個同學的表演還在繼續,對楊剛的目光視若無睹。

“哈哈,傻逼,楊萎老師在看你呢!”

“讓他看,他羨慕我有蛋蛋~”

“哈哈哈哈哈哈,你确定他是羨慕,不是想舔?”

“卧槽,別說了,我有畫面了!”表演藝術家怪叫一聲,雙手在空中誇張地一翻,然後手背蓋住眼睛。

表演藝術家睜開眼,和周圍笑成一片的同學一起笑了一陣,忽然看見新同學沒笑,臉上的表情甚至有點苦大仇深,愣了一下,感覺自己的幽默有被辜負。

做踢腿運動的時候,他踢一下跨一步,三步跨到許遠旁邊:“同學,你叫什麽來着?張什麽俊?”

許遠:“……許遠。”

“哦,你好,我叫張俊。”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周圍同學又一團哄笑,連前面的郁風都轉過來看了眼。

“唷、唷、許遠同學初來乍到,楊剛大名你不知道,唷、他是個人妖、他有個蠻腰,你以為他叫楊岡刀,其實他叫月工肛!”許遠看愣了,心說這什麽打油詩,竟然還帶動作的,表演藝術家雙手在他眼前不停搓來搓去,“唷、唷、他身高一米五,長着一對乳,穿得還很土,下面丁字褲,胸前一抹布,問他什麽布,他說是女扮男裝裹胸布!”

許遠:……什麽髒東西。

“不好笑嗎?”

許遠順從地咧開嘴,露出八顆牙。張俊滿意地做着全身運動挪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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