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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許多于和顏邵艾結婚這事,許遠怎麽想怎麽別扭。當然,他們沒有領證,只是在老街上擺了酒,在他鄉下老家,擺酒就算完成了結婚。

顏邵艾是小賣部顏老大和茶館顏老二的親侄子,爸媽在成都做小生意,高中以前一直寄宿在開茶館的二伯家裏。

他現在也在市高上學,在八班,是個普通班。宿舍就在郁風隔壁。

顏邵艾和許多于是訂的娃娃親,這事起源于很多年前。

顏邵艾從小身體伶弱,五歲時生了一場大病,顏家找了個赤腳大夫來看,吃了幾副中藥不見好轉,幸而赤腳大夫不但通岐黃,還懂周易,見藥治不好,就算了一卦,找到了症結。

說是他們家住在江邊,而這個小孩兒喜用神中恰好“忌見壬水”,因此克妨,尤其怕水裏枉死的女小鬼,必須娶一個與江中女小鬼有親緣的陽間女,意思是告訴女水鬼,都是一家親戚,不要再來妨害了。

顏老大一聽這話,心裏立馬有了譜。因為就在兩天前,他剛跟一個十歲的女娃娃聊過一段閑篇。

女娃娃是下面瓦房住着的棒棒許的大女兒,她該有兩個妹妹,一個燒了扔進了江裏,另一個裝麻袋裏扔進了江裏。

這不就對上了麽。

顏家在老街上是條件很好的人家,加上他家男丁旺盛,棒棒許當然願意結這門娃娃親,當下就同意了。

娃娃親訂下以後,顏邵艾居然真的慢慢好起來。

不過顏家其實一直看不上棒棒許——這是自然的,他家窮得廁紙都恨不得撿人用過的。所以過了幾年,顏老三就反悔了,安排大哥退親。

誰成想,退親後隔年顏邵艾又生了一場大病,又是很久不好。顏家趕忙又恢複了親事,此後就算徹底認了這個命,不敢動不要許多于的念頭。

太牽強了,許遠當然不信這套邏輯,不過那些一切被命運擺布着的人,他們就是怕、就是信。

去年底,陳春芬脖子上長了個大包,很影響她吃飯說話,許多于帶她去縣醫院看病,醫院說是甲狀腺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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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一聽“癌”字,吓得要死,醫生安慰她們,這種癌被稱為“喜癌”,做手術切除,後續跟進治療,一般預後蠻好的,去交錢辦住院等待手術吧。

于是那個問題又來了——錢。

許多于并沒有告訴許遠,她自己默默扛着,自己想辦法。她想到的辦法就是含羞垢恥找到了顏老大,主動提出想提前和顏邵艾辦酒,她十分謙遜誠懇,她說去他家以後,不僅可以幫忙照顧大伯、二伯的小賣部和茶館生意,還能照顧顏邵艾。

她的目的是彩禮錢。

許多于用出嫁自己的彩禮錢把陳春芬送上了手術臺。

可惜麻繩專挑細處斷,厄運專找苦命人,甲狀腺上的腫瘤割去以後,醫生卻通知她們,發現出現肺轉移。

所以哪怕是“喜癌”,落到有些人頭上,“喜”得也有限。

醫生說,你們來的太遲了,甲狀腺腫瘤已經發展了很久,又說你們來的還算早,肺轉移發現得比較及時,出院以後定期複診、吃藥化療控制,能夠延長生命。

陳春芬當然是聽不懂的,她只覺得自己的脖子已經恢複了平坦,身體并沒有什麽不适,醫生就是喜歡恐吓病人,就是為了多提成多掙錢,而她們已經沒剩幾個錢了。

沒錢意味着她們不用糾結思考,母女倆從容地回了家,陳春芬照舊做她的重體力勞動,八個月後,她發覺背疼,最開始照舊沒管,只攃一些舒筋活血的藥酒。

很快,痛得越來越無法忍受,找紅會胡醫生看,胡醫生叫她去找盲人按摩,盲人說她筋脈特別擁堵,一定要全部揉開,一頓老實不客氣的大力揉搓,直接把陳春芬揉昏死在床上。

接着許多于又是着急忙慌地找車擡到縣醫院急診,各項檢查做完,醫生還是之前那一位,他輕飄飄地說:“肺癌,晚期。”

這時許多于已經無法可想了,又加上老房拆遷安置的事,她不得不聯系許遠,請家裏唯一的半大不小的“男人”回來主持大局。

這兩年許多于随時随地滿腔子憂心,剖開來看,數也數不過來。但許遠和她心态不同,他對這個家庭沒有多少參與感,也談不上多深的感情,許多于求他回來幫忙,他就回來,要錢他就給錢,也會覺得麻煩和煩心。盡力幫忙,但潛意識裏并沒有把她們看成多要緊的責任。

可以說他涼薄,也可以說他輕盈。他的步子總是輕盈的,所以他随時随地都可以跑起來。郁風愛他這個品質,也恨他這個特點,甚至在心裏暗暗詛咒過他,遲早陷進某個泥潭,讓他知道知道每一步都耗盡力氣的滋味。

其實此時此刻,許遠的雙腳就像紮在泥裏。

去郵局寄完止疼藥,天上突然下起暴雨,許遠在郵局門口的檐下等了一會兒,雨越下越大,好像老天爺在往垃圾桶裏傾倒紅薯粉。

幸好他離開宿舍的時候帶上了郁風的随身聽,他把耳機戴上打發時間。不知道裏面放的什麽磁帶,他随手按了播放鍵。

帶子竟然正好停在一首熟悉的歌上,它沙沙地轉動起來,沙沙地唱:

“最美的不是下雨天,是曾與你躲過雨的屋檐,回憶的畫面,在蕩着秋千。”

他突然想起一個場景,那天也是下雨,江邊,郁風朝他迎面跑來,他送郁風磁帶,他們一起聽這首歌,然後約好一起到市裏報道。當時覺得離開鎮上那個小地方,世界會變得開闊明亮。現在世界的确變得開闊明亮了一些,他的煩惱卻變得更多。

這麽大的雨,仿佛寸步難行。

但許遠突然非常想見郁風,這個時間他還沒有放學吧,可能在上最後一節課。許遠盤算了一下時間,他現在跑回去,應該能趕在晚自習前見他一面。他左右張望了一下,看到門邊有到郵局辦事的人放着的傘,于是偷拿了一把,撐開,朝雨中走去。

學校,下課鈴響。

魯老師說:“好,下課,待會兒晚自習我占十分鐘,把最後一點講完。”

班長張俊站起來,帶領全班同學齊聲說:“老-師-再-見。”

然後他幾步跑到後排,拍拍郁風的桌子:“走,今天陪你吃食堂!”

魯達上課的時候郁風在下面寫一套競賽卷子,還沒寫完,他頭也不擡地說:“雨太大,不去。”

“啊?你不餓啊,我都快餓暈了,走吧走吧。”說着伸手拉郁風的胳膊。

郁風一擡胳膊把他的手攘開,擡頭看着他說:“不去。”

畢竟從初中起就是同學,幾年下來張俊還算了解郁風的性格,當他直視你的眼睛時,他的眼神和表情就是冷的,表示他不想再聽或者說一句廢話。

張俊不禁又在肚裏腹诽他:獨。

這個字是罵一個人孤僻倨傲不好相處之類的。

張俊看了眼他的競賽卷子,記下了樣子,打算回頭找老師複印一份,然後假裝潇灑地揮揮手走了。

郁風右手刷刷地算題,左手在抽屜裏摸到小靈通,微微偏頭瞄了一眼——沒有新消息。

就好比一場抽獎游戲,看一眼就是賭一局。可惜每一次他都得到“謝謝惠顧”。

那家夥又去哪裏了?為什麽不給他回電話?

他心裏憋着一口氣,全撒到了競賽卷上,大有要用智力淩辱糟蹋這張卷子的架勢。

卷子做完,郁風起身去上廁所,剛撒完尿拉上拉鏈,就聽見身後傳來說話的聲音,他回頭去看,見一個濃密卷毛的男生勾着一個矮小的男生踉踉跄跄地走進來。顯然矮小的男生不願意,但是卷毛男生的手死死勾在他脖子上。

矮小的男生郁風很熟,是顏邵艾。他用眼神跟他打了個招呼,然後洗手走人。

這時顏邵艾開口喊了他:“芋頭……”

郁風回頭,等着他說話。

顏邵艾還沒說什麽,卷毛男嬉皮笑臉地說:“嗨,年級第一。”又說:“邵艾你叫他的時候聲音好軟,我要吃醋啦。”

郁風皺了皺眉,一時間判斷不出來,這個男的是什麽意思、是不是在挑釁。

顏邵艾的臉突然變紅,嗫嗫嚅嚅半天說不出一個字。

郁風只好問他:“你有什麽事?”

“沒、沒事……你來上廁所嗎?”

卷毛插嘴:“哈哈,不然呢?難道來廁所吃晚飯?你好可愛哦,是不是餓暈了?想吃東西嗎?”

顏邵艾的臉愈發漲得通紅,慌張地說:“不想吃!別、別說了……”

兩人的氛圍古怪,郁風卻猜不到他們在打什麽機鋒,不耐煩地對顏邵艾說:“沒事我走了。”

卷毛搶着揮揮手:“再見!年級第一。”又說:“走吧邵艾,我們去上廁所。”

餘光裏,郁風看見卷毛勾着顏邵艾的脖子,兩人進了一個廁所隔間,關上了門。他覺得奇怪,這兩人上廁所幹嘛要進一個隔間裏,怎麽上?

疑惑一閃而過,他沒有繼續探究,他一向對別人的事漠不關心,更何況現在心情糟得要命。

他又拿起小靈通看了一眼——“謝謝惠顧”。如果不是上方的時間在變化,他會以為這是一塊會發光的死石頭。

那家夥死到哪裏去了。

郁風正打算放棄無謂的等待,再主動給他打個電話,就在這時,他竟然打過來了。

賭了整整半天的抽獎游戲,突然中獎,郁風立馬按綠建接通,聲音微微上揚:“喂?死哪裏去了?”

“你校門口呢。”

“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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