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章

第 23 章

花廳中,諸人屏息侍立兩邊。

夕陽餘光落在小半個花廳中,輕輕籠着剛剛邁入花廳的月下,她露出在外的修長脖頸被夕陽輕柔地籠着,此時正睜着水一樣的眼睛打量眼前花廳。

宋晉順着月下視線,落在了花廳中央的烏木圓桌上,四個簡單的小菜,青瓷碗盛的米飯。

時安和星遠這時候都意識到他們似乎該把圓桌上的飯菜撤下去.....可這會兒正是飯點,該讓廚房大娘為郡主備飯嗎.....明珠郡主得吃什麽樣的飯食啊.....他們是不是給大人丢人了.....

星遠臉微微紅了。

這時兩個婆子搬過一個三層朱漆繪金大食盒,郡主身邊的兩個丫頭揭開楠木蓋子,一會兒功夫就擺滿了中間的烏木大圓桌。

月下交握了雙手,轉身看向宋晉。

軟軟的聲音帶着小心:

“大人,我能同您一起用飯嗎?”

頓了頓越發乖巧的聲音:“您看,我的飯都擺上了。”

宋晉擡眸看過去,正對上月下試探着看過來的眼睛。

微微上揚的眼角,暈染着淡淡的紅。眼睑輕掀,看過來的眸子猶如蘊着一汪秋水,籠着波光,輕輕一漾。

宋晉移開目光,落在郡主身後的青石地面上。

門口的霞光後撤,已落在了門外。

“臣之榮幸,受寵若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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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個字,讓月下交握的手一用力,感覺到微微的疼。

小洛子已經搬出了桌下烏木圓凳,從袖中抽出帕子擦了擦,引郡主安坐。

宋晉這才抽出自己這邊圓凳,落座。

璎珞揭開白綢帕子包裹着的一對烏木筷子和一只白瓷湯匙,遞到了月下手中。

宋晉見對面人握了筷,這才拿起自己碗邊的筷子。

星遠一直分外緊張,見自家公子和郡主都已落座準備用飯,他習慣性就要離開,卻被時安扯住了袖子。

時安悄悄沖星遠小幅度搖了搖頭。雖然往常公子吃飯的時候,他們也該下去吃他們的飯了,星遠還經常端着飯碗或者抓着包子就坐在穿堂後頭的門口臺階上吃.....只要不被陳叔看見,公子是不會說什麽的。

但這會兒時安可不想讓郡主府的下人看到他們有人蹲在門口捧着碗吃飯的樣子。

宋晉的筷子只落在自己眼前四碟子菜蔬上,花廳裏很安靜。

突然一個寸許長的餅餤落在了他面前的青瓷碟中。薄如蟬翼的面皮,露出內中包裹的紅綠相間的裹料。

宋晉烏木長筷微微一頓,擡目向對面的人。

不帶情緒的安靜目光。

月下才收回的手一下子攥緊了筷子,不自覺就屏息,咬住了唇內側。

第一次這樣近距離看到宋大人的眼睛。修長的眼型,眼尾上揚,鋪展出鳳尾的形狀。當宋大人不笑的時候,總會讓月下有種說不出的緊張。

即使重生,好像也并沒有改變這種沒出息的反應呢.....

月下杏眼如水般顫動了一下,“大人,這個好吃的。”

說完她攥着筷子等着。見到對面人用長筷夾起,月下緊繃的唇角頓時松了,眼中星光點點,雀躍着:他t不怪我.....他不怪我.....吧。

宋晉輕輕咬開,夏日時蔬的清香在口中漾開。

安靜的廳堂中,宋晉垂眸,吃掉了郡主送過來的食物。

月下又悄悄看了一眼宋晉,放下筷子換上了白瓷勺,撥開湯碗裏碧翠的葉片,舀起一粒不大的肉丸。

托着小巧的肉丸,月下頓了頓,左手拂了垂下的袖口。

白勺輕輕一傾,圓溜溜的肉丸滾落在宋晉面前青瓷碗中。

這次宋晉沒有遲疑,換了瓷勺,輕輕舀起,放入了口中。

于是接下來月下膽子更大了,直接推過去一碟子小巧的春卷。

宋晉握着筷子頓了頓,默默夾起。

月下又推過去一碟子燕窩雞絲。

見宋晉并沒有拒絕,她抿着的唇角不覺往上翹起。

花廳裏不管是時安星遠還是翠珏璎珞,就那麽愣愣看着。郡主和宋大人好像在玩一個他們提前說好的游戲:你夾我吃.....

月下當然不是玩游戲。她只是清楚記得前世走到後來,一身傷病的宋大人,她曾向太醫打聽過。聽到太醫回複的那一刻,月下驚愣,搖了頭,只能喃喃說出一句無力的反駁:“可宋大人,還不到三十歲。”

太醫說,首輔大人近十年來必是食少事繁,非久壽之相。

想到此,月下再次抿了唇,平複激蕩的心。

安靜的一餐就在這種詭異的推動盤子中過去了,直到最後宋晉配合得讓月下有些不太确定自己是不是推過去的太多了一些.....

就聽到對面人溫和悅耳的聲音:“郡主,臣夠了。”

月下的猶疑頓時得到了答案,完成了她陪宋大人的第一次晚膳。

翠珏帶着人把桌上碗碟撤下,璎珞已經帶人捧上了漱盂香茶。

已在旁邊小廳用過飯的小洛子和小安子過來,接替了翠珏和璎珞。時安和星遠看着進進出出無聲利落的諸人,迷迷糊糊跟着他們一起退了下去,被翠珏叫住,同往一旁小廳用飯。

廳堂裏只剩下了守在兩旁的小安子和小洛子,月下捧着茶坐在左首烏木圈椅上。滴溜溜的目光再次在廳裏一轉,這才重新落回對面端坐的宋晉身上。

茶香氤氲,宋晉低垂的眉眼十分安靜。

月下慢慢吞下含在口中的香茶,思索着大約宋大人很忙,陪自己幹坐在這裏雖面上看不出什麽,但心裏也許會覺得厭煩.....

前世兩人唯一一次共處一室,遙遙對坐。當時宋大人就只沉默喝茶,那時已是皇後的月下沒忍住問出了聲,問宋大人可是與自己枯坐無話可說。宋大人回,“回娘娘,臣不敢。”

不是“是”或“不是”,而是“不敢”.....

想到這裏,月下覺得自己該告辭了。

可最要緊的一句話她還沒有說出口呢。她捧着茶盞,不由又喝了一口,不知不覺竟把一杯茶喝光了。

終于想到了打破沉默的合适話題,月下蓋上茶盞,輕放在一邊,開口道:“宋大人對《大周律》很熟?”

宋晉同樣輕輕放下茶杯,擡眸看過來。

月下一凜,坐姿愈發端莊了,恭敬得如同面對夫子的學生。

“郡主想看嗎?”

“啊?”

“《大周律》,臣以為郡主想看呢。”

“.....想看。”月下趕緊點頭。

宋晉起身,對月下道:“有勞郡主随臣到書房一觀。”

月下立即起身應道:“好!”

越發像個恭謹的小學子了。

月下迷迷糊糊跟着宋晉從穿堂後邊的門出來,看到宋晉接過下人手中的燈籠,月下才恍然天已經黑了。

一陣風過,院中樹葉發出簌簌響聲。

月下轉頭看過去,宋晉手中燈籠也同時朝她看過去的方向舉起,照亮了她想看的地方。

院子高牆這邊是依然是好幾株桃樹,茂盛的樹冠在夜色下投下一片濃郁的陰影。暈黃的燈光破開了黑暗,照亮了一片黑油油的桃葉。

随着月下收回目光,燈籠光亮重新落在前面的青石地面上,從淡淡夜色中暈出一團溫柔的光亮。

一直到宋晉推開書房門,把手中燈籠重新交給下人,月下還覺得猶在夢中。

她就這麽到了宋大人的書房?

她要進宋大人書房了!

前世,後來據說祁家人不知安插了多少線人都進不去的書房,宋荊州宋大人的書房!

月下輕輕吞了一口口水。

書房中已有人預先點好了燈燭,月下放眼看過去,只見中間一張烏木大書案,堆着一摞摞文書卷宗。

兩旁書架上擺放着不少書冊,她不覺擡手撫過一冊冊書脊。抱着瞻仰的心情,月下輕輕抽出了其中一本,只一看書冊上名字月下呼吸就一滞,立即乖乖放了回去。

運氣不好,抽到了一本她連書名都沒有聽過的.....

月下有些慌,很怕宋晉會以為她對此感興趣,只需要一句話,她恐怕自己的無知就藏不住了.....

怕什麽來什麽,身旁人果然開了口。

月下猶如心虛的學生聽到了夫子的提問,臉頰微微發熱,在狼狽遮掩和誠實暴露無知之間掙紮。

“郡主,這邊。”

“啊?”

“郡主不是想看《大周律》?”

“對。”

原來宋大人并不是開口進行學術交流,月下頓時放松了。立即離開了這片随便抽出一本都是她不曾聽說過的區域,跟着宋晉往另一邊去。

停在宋晉身邊,月下第一次對宋大人的身高有了更為具體的概念。

以前兩人從未離得這般近過。

身高差帶來了輕微的壓迫感,她正想退開一點,反而是身旁的人先退開了一步。

“郡主身前架子上就是了。”

“這些都是?”

月下脫口問出,就想咬掉自己的舌頭,她就該做一個美麗的啞巴。這不暴露了自己這個大周郡主竟然不曾仔細了解過《大周律》的事實。

宋晉很自然嗯了一聲,似乎并沒有意識到她一句反問中暴露的事實。

月下看着眼前密集排列的一冊冊書籍,心道知道太.祖了不起,但真沒切身體會到太.祖這麽了不起,光《大周律》就這麽多卷.....

她抽出一冊,輕輕翻了翻,是太.祖對服制做出的規定。

看到其中一條,月下不覺笑了,心道太.祖管得可真多。

就在她剛看完這一頁的時候,聽到宋大人說:“郡主可以拿回去慢慢看。”

并不讀書的月下立即點頭道:“好。”

燭光下看過來的眸子中如同揉着春水,籠着夏日清晨的雲霧,放松下來的聲音又嬌又軟。

宋晉說:“要還的。”

“啊?”

宋晉擡手指了指月下手中書:“《大周律》,臣只能借不能贈,請郡主見諒。”

借書給她呀?

月下欣喜點頭。暗道難道在宋大人眼中她還是個會讀書的人嗎?可以,這個印象她得保持住了!月下抱緊了手中書。

宋晉輕輕看了月下一眼,才又微垂視線,落在被她抱在胸前的《大周律》上。

書房裏重新恢複了安靜,燭光輕輕跳動。

再不能拖下去了!月下了決心一樣,一口氣說出了在心中轉了兩日的話:

“宋大人!以前都是我不對太後娘娘已經說過我了我都明白了改過了真的都改了宋大人就原諒我吧!”

一串話背誦好的一樣一氣說了出來。

月下目光落在宋晉青色袍角上,并不敢擡頭看宋晉眼睛。

“郡主言重了。”安靜的房間中,宋晉的聲音很溫和。

月下盯着他的袍角,“沒有言重,很多很多錯誤,我都知道!”

說着她豁然擡頭,咬唇看向宋晉,目光中有微芒閃動。

“宋大人,咱們.....能不能......先好好過?”一段時間。

月下的臉又紅了。

她握着前生握着後來,甚至知道宋晉與青梅的遺憾,可她依然——依然要綁緊她與宋晉,至少——一段時間。

前世最後,“你自私,虛榮,浮華,驕縱,非臣良配。”

可是,今生她不能放他走。

月下垂下的目光中自嘲一笑。

安靜的書房中,很輕很輕的聲音:

“大人,我會對你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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