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章

第 22 章

菖蒲集會早散了,滄浪園中慢慢安靜下來。

斜陽照着濃郁翠綠的草木,讓滿園子綠意都顯得溫柔下來。

時安和星遠靜靜随在自家公子身後,只是他們與郡主府西院諸位同樣亮得出奇的眼睛暴露了他們此時并不平靜的內心。

可惜今日公子只讓他們在園中等着,沒帶他們去水榭,不然他們就能親眼看到那個一向不可一世的祁家三少當衆挨打的樣子了。

想到祁三,年紀不大的星遠就忍不住咬牙。不光這位霸王吓人,就連跟着這位霸王的下人都一個比一個兇惡。很長一段時間只是遇到他們,星遠都會做噩夢。這下子可好了,有郡主撐腰,他再也不用怕了!

星遠再次長長出了口氣,覺得京城的空氣吸起來都不一樣了。他不覺看向池邊安靜站着的公子。

公子若有所覺,輕輕回頭,對他一笑:“看。”

看什麽?

星遠跟着公子這麽久,從來不明白這裏到底有什麽好看的。可每次來滄浪園,公子都會到這一處一站就是半日。

到底在看什麽。

這次公子答了他:“看它。”

星遠順着公子視線看到了池中那只——普普通通的水鴨子。

跟他以前見過的水鴨子相比似乎還更傻一點,就那麽傻乎乎地在這一方小池子裏游過去又游過來.....

星遠差點啊出聲:這就是公子每次看的東西?他還以為是這片地方契合了五行八卦或者有別的玄妙之處呢.....

所以,這有什麽好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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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遠不明白,看向了一旁的時安。

時安摸了摸鼻子。他也不知道這麽一只水鴨子到底有什麽好看。要說好看,滄浪園裏鴛鴦水鳥,天鵝孔雀,好看的可多呢。

而這,不就是一只水鴨子。

宋晉輕輕一笑,又看了一會兒那只日複一日獨自在這裏游來游去的野鴨,才對兩人道:“該回去了。”

時安立即跟上,星遠撓了撓頭,忍不住問:

“公子,回去.....會見到郡主嗎?”

宋晉微微一頓:

“我不知。”

他前看去,夕陽灑落,如此溫柔。

“走吧。”

*

郡主府前兩頭類白玉石獅子被灑落的夕陽溫柔籠罩。

西院這邊廚房大娘已備好了公子的晚膳,四個簡單清淡的小菜外加一碗米飯。見時安過來,大娘一邊裝食盒一邊問今兒滄浪園的事兒。

一聽大娘問,廚房裏幫忙的婆子立即圍籠過來,一疊聲問:

“郡主真打了那位?”“你見到郡主沒有?”“郡主跟咱們大人說上話了沒”.....

時安哪裏應付得來,早拎着食盒出了廚房。

外院到內院之間有個穿堂,一共三間。一入夏,時安就做主把公子的飯擺在了中間的大花廳裏。

星遠好不容易才從人堆裏逃出來,早講得口幹舌燥,正喝水呢,見時安過來,忙上前接過食盒,一起把飯菜擺出來。

兩人不管是揭食盒還是放碗盤,動作都很輕。他們公子正靠窗坐着,看一卷書。

直到聽到時安輕聲喚公子,窗邊夕陽下的人才擡頭笑了笑,收了手中書冊。

一旁的烏木盆架上放了黃銅盆,已備好了清水。

宋晉過去洗了手,才接過素白的帕子擦手,就聽到外頭動靜大了起來。

噔噔噔的腳步聲直沖這邊過來了。

站在門口的星遠見到來人,眼睛瞪得銅鈴一般:這麽慌張的腳步聲,他還以為又是哪個忘了規矩的小厮,誰承想竟是他們的門房!

這必然是天大的事兒了!

他們府裏最講體面的除了陳叔就是門房了。府裏小厮平時打扮得幹幹淨淨站在那裏還成,可一遇到些事兒,難免不如其他府裏那些精挑細選出來的。畢竟不是像他這樣是從倭難中逃出來的,就是逃荒逃出來的。所有見過的世面都是跟着公子見的,再是有陳叔提點,一遇到事兒也容易慌。

但他們門房可是慕尚書給的,用陳叔的話說,“這邊府裏除了咱們公子姑娘,就屬這個門房能代表府裏門面了”。

他們府裏的門面怎麽進來了!

很快星遠就不是愣而是驚了,門房還沒把氣喘勻,星遠已經看到院門處進來了好些人。他一眼就注意到了衆人簇擁中——

星遠覺得好像眼睜睜看着桃花仙子朝着這邊走過來,仙子好似看到了他,朝他輕輕一笑。

那一瞬間,好似夕陽的金色光輝都落在她一人身上,四周一切都模糊成了一片背景。

星遠一下子意識到誰來了!

本能讓他往裏一躲,這才轉身結結巴巴道:“公子,是郡、郡主!郡主來了!”

剛倒了銅盆水回來的時安:啥?

宋晉已經放下了擦手的帕子,漆黑安靜的眸子看向星遠。

一旁星遠想着外頭耀眼的郡主,看了一眼自家公子這身半舊的青袍,不由緊張道:“公子,要不我們攔着,您先換件衣裳?”

說到“攔”差點把自己的舌頭咬了。

宋晉t一頓,擡手輕輕敲在了星遠仰起的腦門上。他還是垂目看了一眼自己的青袍,這才擡步迎向門口。

腦子還停留在那一眼震撼中的星遠模糊喃喃道:“還好.....公子衣服舊了些,但公子人新.....”

月下已進了院子。她一點都沒想到宋晉就在穿堂。

見到一別經年的幾棵桃樹,月下不由停了步子。

桃樹被照顧得很好,枝繁葉茂,蔓延出一片樹蔭。微風一過,層層疊疊的碧綠葉片好像說話一樣簌簌作響。

就是跟這些自己最喜歡的桃樹,她也隔着兩世,沒想到能在這樣一切無事的傍晚再次相見。

月下忍不住伸手夠了垂下的枝條,攥住搖了搖,又聽到了桃樹葉子簌簌的聲音。她轉頭正要吩咐自己不進花廳了,就在這裏等。

這一轉頭,笑吟吟的月下一僵。

花廳門口出來的人正擡頭看過來。

心跳不受控制地加速,捏着桃枝的手驟然攥緊,有一瞬間月下覺得自己簡直忘了如何呼吸。夕陽、院落、桃樹、從人,好似一切都消失了,月下腦中一片空白,整個人也好像站在一片空白中。

毫無準備的,四目相接。

月下甚至忘了收回自己正攥着桃枝的手,先前想好的種種應對一下子全都找不到了。她努力想擠出一個最為得體的笑容,擺出最為得體的姿勢,用來實現重生以來與宋大人的第一次相見。

她通通都想好了的。從再次相見的第一天開始,她就要塑造自己煥然一新的形象,嶄新嶄新的慕月下,響當當的明珠郡主,無愧前生的宋大人為後黨的半生!

可為什麽,又好像回到了當年跟着先生念書。明明背了一晚上,還以為自己終于會了,結果先生一問,就什麽都想不起來了.....

誰來幫幫她!

夕陽只剩下最後的餘晖,灑在院中桃樹上,也灑在呆呆仰頭看過來的少女身上。

樹下的女孩淡粉色桃花衫,罩着一件白色輕紗衣。下配一條白底撒花羅裙,羅裙上繡着飄落的桃花,同樣籠着輕紗裙。

随着她擡手,軟羅衫袖水一樣滑落,露出了凝脂一般白皙的小臂和輕輕擡起的手。

微風一過,尚未驚動桃樹上繁盛的綠葉,先撩動了少女身上紗裙,驚動了其上瓣瓣桃花。

當她沒有表情的時候,花瓣一樣的唇總好像微微嘟着。垂落的鬓發被風吹動,掃過月下水潤的紅唇。

月下好似才回神意識到自己身處何處。可臉好像不是自己的,她簡直不知道怎麽才能讓自己此時僵硬的臉擺出她理想中的端莊大氣婉約含蓄的笑容.....

月下看着宋晉,覺得自己此時哭出來似乎比笑出來容易。

不僅沒有端莊起來——

“咔嚓”一聲。

空白消失,院落回來了。

月下順着聲音轉頭看過去,見是自己把手中的桃花枝條直接掰折了....

竟然掰、掰折了.....

月下頓時局促了,怎麽還沒端莊呢,先就辣手摧樹了。

她徒勞的把這一截子桃葉枝往上托了托,好似這樣就能讓它重新長回去一樣.....

救命,小洛子.....這跟她精心準備的出場完全不一樣呀!這會兒月下腦子裏只有一個想法:她能不能重新來過,這次不算!

白石階上,宋晉嘴角微不可見地一個小小抽搐。

他下了石階,向桃花樹前的月下走過來。在距離她半丈遠的地方,宋晉微微躬身向她見禮。

月下猶托着被她咔嚓掰折的枝條,天生嬌糯的聲音被努力撐持的莊重拉出了掩不住的委屈:“宋、宋大人免禮.....”

宋晉直起身的時候,月下正好松開了托着桃樹枝條的手。

于是就見郡主旁這一枝子碧綠色桃葉啪嗒垂了下來,折斷的桃枝以一種有些好笑的樣子耷拉着。

月下讷讷道:“.....大人,桃樹,養得挺好,就是不太結實.....本郡主摸了摸,它就斷、斷了.....”

說完她還努力露出從容的笑,結果并沒有想象中的從容,而是:“呵呵。”

宋晉微微垂目,薄唇抿了抿,溫聲道:“桃枝本就易折,再長長就好了,郡主裏面請。”

桃枝本就易折.....嗎?

月下不知道。可被宋大人清清淡淡說出來,好似是非常自然的事理,完全無需在意。月下尴尬頓時消了一半,提起桃花裙,跟在宋晉身邊。

此時她腦中內容一轉變為:我正走在這位注定載入史冊的大周名臣身邊!

月下悄悄擡起眼睛看過去,颀長的身形,線條流暢又微微收緊的下颌,輪廓清晰的側臉。

随着月下視線上移,她看到宋大人垂下的睫毛輕輕一顫。

月下立即收回視線。

心道重生一回,乍一相見,她對宋大人的了解就增多了。例如就在剛剛,她才注意到:宋大人睫毛很長。

一直到郡主進入花廳好一會兒,西院這邊的下人還是被人施了定身法一樣愣愣的。

“那就是郡主?”角門邊有人悄悄問。

“以後就是咱們主母?”又有人輕聲問。

見陳叔過來,一雙雙亮晶晶的眼睛齊刷刷望着他。

“叔啊,是不是以後咱們也都算郡主的人了?”

本來要提醒大家注意規矩的陳叔,被這些火熱的視線看得心裏一哆嗦。

陳叔目光看向了花廳方向,幽幽道:

“那就要看,咱們大人能不能成為......郡主的人了。”

有着急的小厮低聲問:“那大人怎麽才能呢?”

陳叔高深莫測地豎起一根手指:“首先,不能被休.....”

小厮們啊了一聲,很有道理啊!

“第二.....”

小厮們聚精會神等着。

陳叔直接擡手挨個拍了過去:

“第二,你們再有誰敢往懷裏揣包子掉出來給咱們大人丢人,我絕不輕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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