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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33

達芙妮在狂奔。

她緊抱住懷中之物, 朝着火焰和黑煙的反方向疾奔。焦黑的人形物體,雷火, 天神降臨的罡風與金光, 這些景象在她的腦海中灼燒,她跑得更快,邁出的每一步都像在逃離不斷閃回眼前的景象。

底比斯衛城亂成一團, 達芙妮逆流穿過沖去滅火的士兵隊列,從呆呆凝望王宮火光的下城民衆眼前經過, 宛如無色的清風, 沒有任何人注意到她。

跑得太急, 她在通往城門的拐角重重撞上拉貨的驢車。砰!牽車的驢受驚嘶叫, 車上滿載的橄榄油陶罐互相碰撞。商人好不容易拉住驢子, 急急忙忙确認油罐無恙。而後,他呆然看着平坦的路面,又轉頭望着并無一人通行的城門方向, 又驚又懼地喃喃:“衆神在上……?”

在心中告罪,達芙妮腳步不停, 逃出城門, 将灰白色的偉岸城牆遠遠抛在身後。

接下來應該去哪?去哪才不用擔心被神明的怒火殃及?她只知道必須跑得更遠一些, 無處發洩的憤怒和畏怖凍結了思緒, 她沒有餘裕思考,又或許只是無法忍受細想剛才目睹的任何一件事。

回過神時, 她已經本能地循着來時的路線,往德爾菲的方向跑。

不。

達芙妮猛地駐足,靠住一棵巨木, 大口喘息。今夜沒有月光, 塞勒涅都像是不忍目視底比斯的慘劇, 将月車隐匿于厚重的層雲後方。然而夜色并不昏暗,火光的餘燼點亮底比斯方向的地平線,将天際染成不祥的深紅。

而與底比斯的喧嚣相比,周圍太過安靜了。

她随之意識到,塞墨勒的孩子這一路沒有發出任何啼哭,就像……從一開始就沉陷于死亡的安眠。

略微顫抖的手指摸索着碰到應當是頭部的位置,小東西依舊是柔軟的,但觸手冰涼,完全不像是活物該有的溫度。

心頭重重一震,達芙妮借着光亮,用手、用裙擺胡亂擦拭不幸的早産兒。她終于勉強分辨出一張皺巴巴的小臉:雙目緊閉,因為血污侵染看不清臉色,但胸腔正微弱卻也明确地起伏着。還活着。

她終于冷靜了一點,開始思索之後該如何行動。

宙斯命令她将這孩子交給赫爾墨斯。但剛才赫拉喝止了神使介入救場,一旦發現神子消失,如果祂一時半會兒無法察覺她這個小角色的存在,定然會首先監視赫爾墨斯的動向。如果是達芙妮,她也會這麽做。她固然可以立刻向赫爾墨斯祈禱,要求神使兌現帶她逃走的承諾。但如果在不安全的地方與赫爾墨斯見面,隐秘的祝福會當即失效。那樣的話,難保不會被赫拉目擊、進而作為替罪羊被迫承受天後的怒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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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能寄希望于奧林波斯神的善意,期望赫爾墨斯會優先考慮她的安危。

至于阿波羅……由于宙斯的手筆,他現在根本看不見她。況且,他會願意為了她而與赫拉交惡嗎?

達芙妮掐斷了這縷思緒,不允許自己想下去。她重新邁步在夜色中穿行,連跑帶走好一陣,她終于在鄉野間的岔路口找到了一個道标。

此前阿波羅随口提及,赫爾墨斯也是旅人的保護者。行走深色大地的旅客一直以來會向路口堆砌的石頭祈禱前路平安,期望過路的神明會恰好聽到給予庇佑。而現在,這些道标正逐漸由邁亞之子接管,成為他施展權能的錨點。

她走過去,低聲祈求:“執掌好運的邁亞之子、旅者與小偷的守護神,赫爾墨斯,我向您祈禱,我不祈求您現身,只請求您為我、為我奉命護送的稚子指引安全的路徑,抵達其他神祇無法目視的隐蔽之地。”

語音未落,夜色深處便傳來噠噠噠的響聲。越來越清晰。

達芙妮驚疑不定,退進道标的陰影裏,看着聲音來源靠近。終于,一頭犄角蜷曲的綿羊現形,目标明确、徑直朝她跑來。

“……?”

這頭落單的公羊跑到她面前,昂頭“咩——”地叫喚一聲,果斷調轉方向跑出兩步,而後停下回頭望她一眼。

看來這就是牧羊人赫爾墨斯給她指派的向導了。

從底比斯到基利尼山的路程達芙妮走了三天,全程她幾乎沒有休息,只偶爾在公羊停下來喝水吃草的時候,靠着樹木石頭稍稍阖眼,而後很快繼續踏上路途。

等真的抵達基利尼山迷霧深處、見到赫爾墨斯,她并未安下心來。哪怕皮膚和衣袍沾染的神血和黑灰被阿卡迪亞甘涼的泉水清洗幹淨,她依舊能嗅到燒焦的氣味、血的腥氣,偶爾還會幻聽。完全無法入眠,她好似忘記了困意是什麽感覺,只是靠着石室牆壁發呆。

“……達芙妮。”

熟悉的嗓音呼喚她的名字,達芙妮沒能立刻反應過來,木然看向語聲來處。

金發藍眸的神明站在石室門口。她眨眨眼,阿波羅的身影沒有消失。她下意識起身,長久維持同一個動作的雙腿卻不聽使喚,宛如缺乏支撐的兩根木樁,打了個旋便要倒下。她頓時搖搖晃晃,眼看着要傾頹于地。

阿波羅身影一閃到她面前,抓住她的上臂扶住,手指不自覺收緊。

“你……”他一時語塞,視線從頭到腳游移,反複确認她完好無礙。

達芙妮擡起頭向他笑了笑:“我沒受傷。”話出口,她都因為自己聲音之低啞驚訝起來,掩唇輕咳。

阿波羅的視線片刻都沒有離開達芙妮。不過是數日不見,她就變得憔悴蒼白,更像個随時會消散的幻影;她原本線條柔美的臉頰因為瘦消而微微凹陷,雙眸便愈發顯得大,配上眼下兩抹不健康的青灰色,令人心驚。就連他扣着的手臂,都仿佛因為過度消耗只剩皮骨。

他的唇線僵硬地繃緊。

“抱歉打擾你們敘舊,但我有話要說。”赫爾墨斯打破沉寂,阿波羅眼神閃了閃,默然松開達芙妮。赫爾墨斯便向阿波羅簡潔概括了王宮中發生的事、宙斯給予的隐秘祝福、以及達芙妮是如何來到這裏的。

“也就是說,父神早就知道她的去向。”阿波羅突兀地低笑了一聲。

赫爾墨斯側目看他一眼:“也不盡然。我還沒向他禀報找到神子的消息。”

阿波羅意外地擡起眉毛。達芙妮也驚訝地眨了眨眼。赫爾墨斯向岩洞另一側的壁龛示意,裏面放着一個眼熟的搖籃:“小家夥有些孱弱,力量也不完全,一直在睡,但我母親說只要汲取一些仙馔密酒和蜜露,就應當能逐漸複蘇成長起來。赫拉有她獲取消息的手段,我還不想暴露。”

阿波羅颔首:“那麽我帶達芙妮回德洛斯,孩子可以先繼續隐藏在你這裏。”

赫爾墨斯嘆息:“別急着做決定,情況稍微有些複雜。”他沉吟片刻,難得在斟酌詞句上現出猶豫的意态:“這麽說好了,除了接應神子,父神還提過一句,讓我把保護孩子的寧芙一同帶到奧林波斯接受嘉獎。”

阿波羅面色微變。

“看起來你和我意見相同,”赫爾墨斯看向達芙妮,溫和地陳述利害,“如果你在這孩子憑自己的力量登上奧林波斯前現身,赫拉必然立刻就會盯上你。那種情況下,恕我直言,你只能尋求我們偉大父親的庇護。而那未必是件好事。”

因為庇護往往是有代價的。

達芙妮雙手緊握成拳,低下頭去:“我知道。”她深吸氣,盡可能平靜地補充事實:“萬神之王已經見過我,您的障眼法……對祂無效。”

阿波羅神色愈發冷,斷然道:“不用父神出手。我可以保護你。”

這是他首次對她做如此明确的表态。她不由怔了一下。她的反應落入阿波羅眼中,他眼睫快速顫動了數下。

赫爾墨斯對他的提案也不領情。

“那麽你要一直庇護她、把她帶在身側麽?你應當不用我提醒天後是個多麽可怕的敵人。神明的寵愛會随歲月淡去,怨恨卻不會。你能保證永遠讓她處在你看得見的地方麽?你能做到不會有片刻的疏漏,不會給赫拉留任何下手的空隙麽?”

衆神使者口舌便給,一連數個鋒銳的問句壓過去,阿波羅語塞,被赫爾墨斯的态度激怒,凜然逼視的雙眼頓時亮得駭人。

赫爾墨斯并不理會阿波羅的瞪視,轉向達芙妮說:“是我提出讓你到塞墨勒身邊去,才致使你卷進了這些事,如果你因此受天後的遷怒,我多少也會感到愧疚。不論是你還是這孩子都不可能永遠在基利尼山躲藏下去,所以我有這麽一個提案。”

“他現在無力自保,而你同樣需要保護自己的籌碼。所以最好的辦法就是由你繼續帶着他躲避赫拉的追蹤,盡你所能幫助他。僅僅是将神子帶出險境,和一路侍奉陪伴新神、直至祂登上奧林波斯晉位所帶來的榮耀與功績不可相提并論。到那個時候,父神也會不得不直接給予你嘉獎,哪怕從寧芙晉身星辰女神之列也毫不誇張。再加上有不止一位奧林波斯神庇護,赫拉到時也會不得不另找對象發洩怒火。”

“不用我說,這條路危機重重,但相較于其他選擇,我認為這是最優解。”

“當然,”赫爾墨斯友好地眨眨眼,“我也會暗中給予幫助。”

語畢,他看向阿波羅,仿佛等着他反駁。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阿波羅沉默半晌,最後只生硬地道:“去德洛斯島依舊是個選擇。那是我和阿爾忒彌斯的降生之地,赫拉那時無法對我的母親動手,現在依舊不能染指那裏。”

赫爾墨斯嘆了口氣,看着達芙妮的眼睛,難得誠懇地說道:“選擇權我交給你。”

胸口有什麽毛茸茸的東西因為這簡單的一句話騷動起來,達芙妮匆忙低下頭。

衆神的信使背着手倒退到門邊,輕快地說道:“容我失陪一陣,我得想辦法從赫柏那裏偷一點仙馔密酒來給小家夥。”

話語的回音尚未消散,赫爾墨斯已經沒影了。

石室中頓時只剩下達芙妮和阿波羅,以及在襁褓裏睡得不省人事的嬰兒。

達芙妮緩緩坐回原位,輕聲說:“我要想一想。”

“好,但你首先需要休息。”以阿波羅的标準而言,他說這話的語氣稱得上柔和。

她看他一眼:“但您看起來還有話要說。”

“并不是什麽非現在談不可的事。”

她又笑:“反正我睡不着,您不用顧慮。”

阿波羅皺眉,良久才說:“我沒有聽到你的祈禱。”

半拍停頓。

“整整四日都沒有。”

達芙妮訝然沉默。她看着斜前方的地面,良久才說:“事情發生得太突然,我腦海中一片空白。而後神王又給我下了那樣的祝福,即便向您求助,您也無法找到我。等到了這裏,赫爾墨斯說他會聯絡您……”

阿波羅喉結動了動,似乎想辯駁、想要剖白什麽,最後選擇沉默。

靜谧之中,達芙妮的深呼吸聲便顯得愈發清晰。

“其實我也有事想問您。”

“到了基利尼山之後,冷靜下來回想此前的一切,我才突然意識到我漏看了一件事——塞墨勒是凡人與女神的女兒,即便與神明結合,誕下的孩子也只會是半神。多麽顯而易見,但我居然一直沒注意到,想必那是因為您說第二位新神就在塞墨勒腹中,我就先入為主地相信了。可是,為什麽您能夠斷定那半人半神的胎兒會成為一位新神呢?”

她看進他的眼睛裏,聲音很輕很緩,像是擔心驚擾到嬰孩的安眠,又似乎只是無力用更強硬的口吻吐出質問:“所以,您預見到了嗎?”

阿波羅瞳仁驟縮。

她似乎想擠出一個微笑,但那笑容比哭更難看。

“塞墨勒會死去、腹中本該死去的胎兒會沐浴神王的血肉獲得新生,最後跻身衆神之列,您早就知道會這樣,請您告訴我,我猜錯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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