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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34

“你猜錯了。”阿波羅說道。

達芙妮愕然失語。她可能隐約期待着阿波羅能如此果斷地否定她的猜想, 可當他真的那麽做了,她心頭反倒只剩下茫然。尤其讓她訝異失措的是,驕傲的勒托之子竟然沒有因為她的質問勃然大怒。

“你認為我因為接掌預言權柄, 所以對命運的走向無所不知, ”他的口吻平靜得有些異常,稍作停頓, 他由她的指控做出論斷, “達芙妮,你将我想得太過強大。”

胸口發脹又揪緊,她張了張口,最後決定聽他說完。

“我能做到的,不過是向原始命運的領域中投去一瞥。我無法控制我究竟會看到什麽, 但大多數時候, 我看到的只有結局。

“我能從對那遙遠未來的一瞥中推斷出更早之前的事, 但那有嚴苛的限度。打個比方, 如若凡人向我尋求建立新城市的指引, 我看到的很可能是因為戰争或災害被毀棄的城池,但從城牆與衛城堡壘的規模之中,我可以推斷出那裏曾經一度極度繁榮,是個建邦的佳處。所以我會下達神谕, 告訴他們應當在那裏開辟地基建立城市。”

阿波羅很少一口氣解釋那麽多。但一旦敞開, 他就幾乎毫無保留。

達芙妮無法從他的話語和表情中找到任何作僞的痕跡。可并不令人意外,正如他很少會想到應當屈尊去解釋自己的行為, 勒托之子根本不屑于撒謊。

“除了不死不朽的神祇, 只要是會消亡的存在, 我猜想, 這雙眼睛能看到就只有衰敗、死亡、凋萎, ”阿波羅在自己的左眼角輕輕點了一下,“也就是終結。”

這麽說的時候,年輕的預言之神以湛藍雙眸凝視着她,目光包裹她、也穿透她,宛如經由她遙望着什麽別的光景。有那麽瞬息,他居然看上去有些哀傷。

“我不能揭露我在做第一個預言時看見了什麽。但我并沒有看到第二位神子成神的經由。正如我沒有預料到赫爾墨斯會以什麽方式借我之力登上奧林波斯。”他閉了閉眼,又笑了一下,仿佛覺得這樣極力證明自己并非達芙妮所說的那樣頗為可笑。

“正面回答你的問題--不,我并未預見到塞墨勒會以那種方式死去。”

阿波羅走近一步,單手握拳壓在達芙妮頭頂一臂處的岩壁上,低頭看着她,語速加快,終于流露出些微鋒銳的情緒:“如果我知道會發生什麽,我不會同意你到她身邊去。那樣對我有什麽益處?假如我知道赫拉會煽動卡德摩斯之女,讓她提出引火自焚的請求,而那死亡又會引導向塞墨勒之子新生,假設我知道這一切,這樣的結局對我有益,那麽我更加沒必要插手。即便我出于公義必須阻止那慘劇發生,也絕不會把與赫拉對抗的責任放到你的肩膀上。

“關于那天發生的事……不論你是否在場,在那種狀況下父神都會想到用自己的血肉讓那孩子脫胎換骨。不為別的,即便以赫拉一貫的行事作風而言,這次她的報複手段也有些過于毒辣,身為神王他必須有所表示。

“至于如何藏匿嬰兒,父神完全有辦法蒙混過赫拉的逼問,畢竟他們在我降生前,就在循環往複地互相報複欺騙,将其他神、其他人卷進去。他把神子交予你轉交赫爾墨斯只是以防萬一,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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達芙妮臉色蒼白,別開臉。但阿波羅并未就此停下申辯。

“為何半人半神的公主會是神明的母親?我是否注意到了這個疑點?我确實察覺了。但此前不乏半神乃至凡人獲賜仙馔密酒,并且借此跻身不死者行列。我以為這次也并無不同,也許父神只是格外偏愛塞墨勒,又或是打算助力我穩固權柄,順帶削弱天後從他們的神婚中汲取的力量。”

阿波羅說到這裏終于暫時收聲,氣息罕見地有些紊亂。

他緊盯着她的藍眼睛裏恍若掀起風暴,惱怒、不解、還有數倍多的難以置信攪動為激烈的潮湧,随時會滿出來潑濺到她身上,每一滴都足以将她滅頂淹沒。

達芙妮抽了口氣,緊緊閉上眼,準備承受神明近距離釋放的威壓。

然而她意想中的窒息感并未襲來。

在威壓随情緒肆意釋放前,阿波羅就驀地斂息。他随即看到她本能瑟縮的動作,無名的怒火加倍翻騰,卻必須強行按下。于是他撐在牆上的拳頭無可自控地發力前壓,岩壁不堪重荷,居然龜裂出細細的紋路。

“我……”

“寧芙與不死者确然不同,但比起會衰老的凡人和半神,你與我們的存在方式要遠遠更相近。你目睹了那樣凄慘的光景,對塞墨勒心生同情、乃至為她感到憤怒都不會令我意外。你注意到疑點感到困惑也很自然。只是,”他止住,不合時宜地低笑,“我沒想到你會不憚以那等惡意揣度我。”

他擡起她的臉,令她不得不與他對視。

以難懂的神色端詳她片刻,阿波羅倏地放開她,明明是個陳述句,聽起來更像疑問。

“厄洛斯的金箭也許已經失效了。”

阿波羅與達芙妮角力般地對視片刻,猛然背過身去,用力揉了一下臉,而後走了出去。

她看着他的背影,感覺到從來沒出現過的鈍痛宛如瘋長的藤蔓膨脹糾纏。她抓住栖身的長榻邊緣,脊背一點點佝偻下去,呼吸漸趨急促,很快開始大口喘息。

一半是誇大的演技:如果不立刻做些什麽、鬧出些動靜挽回阿波羅,她害怕他會在怒意驅使下揚長而去,就此将她徹底抛之腦後;而另一半……是真假難辨的懊悔與慌亂,以及被當面質疑的痛楚。她總覺得神明傲慢,可她先入為主地做道德批判何嘗不是另一種傲慢?

阿波羅的疑問叩到了點子上。懷疑他、質問他的與其說是寧芙達芙妮,不如說是來自另一個時空的普通人類卡珊卓。而卡珊卓對他當然沒有那樣洶湧不受控的愛意,但同樣地,也不該有幻滅後的失落。

“阿波……羅……”她低低念誦這個名字,因為胸悶有一些生澀,仿佛是第一次那麽做。

“達芙妮?!”阿波羅去而複返,一下子就到了她身前,擡手以神聖的光輝籠罩住她。

然而治愈的神術并未緩解達芙妮的症狀。她攥着榻沿的十指指節因為過度用力而泛白,随即驟然脫力松開。她向前倒下,撞進阿波羅的懷抱。

“怎麽回事?哪裏不對勁?”他觸碰着她的臉頰、她的額頭,慌亂都快從指尖溢出來。

她揪住胸口衣褶,喘着氣發笑:“原來……厄洛斯的金箭真的……能讓人心碎……”

“達芙妮!!”

這是在叫她嗎?她也不知道了。明明只是想借題發揮,利用胸口悶悶的疼痛,來挽回她感情用事犯下的失誤,但她好像小看了金箭的新型副作用……

“我不是那個意思,”阿波羅的吐息落在她耳廓上,她遲鈍地感覺到他用力抱着她的手臂,“我不該那麽說。”

“我為……擅自下定論,誤會您請求……原諒……”在意識徹底陷入混沌前,她摸索着找到他的臉頰,以掌心貼住,喃喃,“如果不在意,我是不會擅自對您失望的。”

她在雲海之上蘇醒。

這久違的夢幻景色讓她片刻失神。

“有一段時日沒有碰面了。”說話的當然是愛欲之神厄洛斯。他懶洋洋地側躺在高處的一大朵雲上,用手肘支着頭垂眸看她,啧啧數聲搖頭:“我應該提醒過你,我的金箭并不是什麽玩具。再不小心一些,你真的會心碎而死。”

她閉了閉眼,觸碰心髒的位置:“也就是說,這次我還沒心碎而死。”

厄洛斯古怪地沉默一拍:“确實可以這麽想。不過,我無法保證那具軀體能夠承受住下一次強烈的情感刺激。”

“我會在那之前拆開您之前托蓋亞轉交給我的禮物。”

“你很焦躁。”厄洛斯觀察道。

“也許吧。”她也明顯感到這次抵達這片雲海時,自己不比之前超然平靜,索性放開了向後仰倒。松軟的雲朵宛如棉花糖果,軟綿綿地下陷又回彈,慷慨地接納了她。

厄洛斯見狀笑了笑,耐心等待了片刻才又問:“所以進展怎麽樣?你似乎把自己卷進了十分了不得的事。”

她附和:“非常了不得。”

愛神輕笑:“話說在前面,如果你因為什麽別的原因橫死,我未必能及時趕來将你的靈魂帶走。”

“謝謝您的提醒,”她驀地睜開眼睛,“如果我完成您交付的任務,您會把我送回原來的世界、原來的年代,是這樣沒有錯吧?”

“沒錯。需要我發個誓嗎?”

她下意識打了個寒顫:“不勞煩您。”

“當然,如果你想要留在這個世界新生,那就更好辦了。”

“不要。”她即答。

厄洛斯為她的毫不猶豫怔了怔,才笑吟吟地說:“如果你覺得現在他已經對你足夠牽腸挂肚,我也可以讓達芙妮就那麽心碎而死。他的表情一定很精彩。”

“不要。”

第二次完全相同的快速答句。

厄洛斯坐起身來,隐約有些不快。

“請您原諒,我今天有些失常。我剛才的意思是……還沒到時候,”她抱膝坐起來,揉揉眉心,換上和客戶做報告般的端正态度,“未曾言明的好感突然終結帶來的遺憾,我認為不能與真正的失去的痛苦相提并論。”

阿波羅在意她、受她吸引,也許稱得上喜歡她。

只是那還遠遠不夠。

塞墨勒的死教會她神祇的“寵愛”是何等靠不住、何等淺薄的東西,也許阿波羅和宙斯并不一樣,但只是也許。

底比斯那場災難的後續也讓她終于醒悟,蓋亞提出的備選方案其實并不可行。只要還身處這個神祇把持秩序金字塔頂端的世界,她就不可能獲得真正的安寧,随時可能失去珍視的一切。更不用說現在她現在還踏上了神祇博弈的棋盤,即便她主動離開,赫拉和宙斯也不會放過她,這具身體剩下的十年很難過得快活自在。

她只能在求活的同時,嘗試在阿波羅的存在中刻下無法輕易磨滅的痕跡。

這和最初的目标沒有什麽不同。但也并非回歸原點。至少她不會再因為些微的愧疚而有所猶疑。神明不是她可以用底線之名輕慢對待的對手。

愛可以是惠風細雨,可以是弱肉強食,也可以是兩者兼有的溫柔一刀。

“你想要怎樣的退場方式?你現在無法呼喚我,我可不能毫無準備。”

她垂眸沉默半晌,低而清晰地說:“我會在他最愛‘達芙妮’的時候、在他抱有無限希望的時候突然離開。”

這麽說着,她想,她可能真的有一點喜歡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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