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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38

那之後,達芙妮旁觀了一場美少年換裝秀。

伊諾膝下育有兩子,此前夭折的也是個幼女,因而尤為渴望有個女兒。如今面前站着一個任由她們打扮的對象,慣常沉穩內斂的王後與侍女們交換搭配意見時,都不覺笑得比平日大聲不少。

等把伊諾準備好的各色裙子都試了一遍,狄俄尼索斯陡然轉向達芙妮:“我穿哪件最好看?”

她不知所措地沉默片刻,誠實地回答:“都好看。”

“是嗎?”狄俄尼索斯拈起身上裙擺看了一眼,“那麽先穿這件。”

“您應該把頭發編起來,那樣會更像一個貴族女孩。”伊諾笑着提議道。

狄俄尼索斯淡然應允:“可以。”

“我來吧。”達芙妮站到少年身後,接過梳子開始打理那頭亂蓬蓬的黑發。

就在這時,一名侍者快步推門入內,附耳對伊諾低聲說了什麽。王後皺眉,收斂起笑容,轉而對狄俄尼索斯道:“我的丈夫有事與我商談,請允許我告退。其他人可以先留在這供您差遣。”

“不用,讓她們都走吧。”

于是這間偏殿又恢複了寧靜。

達芙妮邊編着發辮邊試探說:“您似乎并不介意假扮成女孩。”

狄俄尼索斯回眸看她一眼:“我應該介意嗎?”從那疑惑的表情和語氣來看,他确實對她為什麽要問這個問題感到困惑。

“有些神祇……乃至許多凡人都會介意。”

對方坦然接口:“那麽我就和他們都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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達芙妮聞言莞爾,打趣說:“說起來,您打扮成女孩時,其他凡人都不怎麽畏懼您了。”

“我也察覺了這點。為何?我認為你知道理由。”

她沒立刻回答。

狄俄尼索斯沒有轉過來看她,聲音平靜:“你可以說心裏話。我不會因為你說的話動怒。”

“您是神明之子,神明與其他造物,男性與女性,在這個世界……後者一般都是更弱勢的那方,極其容易受前者傷害。面對男神,不論是凡人還是寧芙,都會不由自主心懷畏懼。”

“但當您換上女孩的衣裳,可能就和那些可能傷害她們的存在不一樣了,更容易親近,但又和以女孩身體降生的少女不同……有一種別樣的吸引力。”而那種吸引力大半來自他需要借此自保的脆弱感。達芙妮都有些驚異自己在說些什麽。狄俄尼索斯與她目前遇到過的神祇不同,距離全知全能極為遙遠;她又見過他更弱小無力的模樣,和他交談時她就不由自主地會降低防備,甚至表達某些絕對不會對其他神祇吐露的想法。

狄俄尼索斯半晌沒說話。

她心頭惴惴,試圖扯開話題:“不過,從您能夠改換身形來看,葡萄園的勞工們已經察覺了您降下的神跡。”

“嗯,”狄俄尼索斯也不謙虛,“他們念誦我的名,見證了我的神力,并且必将傳誦我的事跡,這些都會成為我的助力。”

頓了頓,他又說:“身為神明,被敬畏乃至恐懼是必要的。也許是這樣。”

應當敬畏他的人之中也包括她嗎?達芙妮沒有問出口,無言用絲帶系住發辮末端。而後,她松開編好的發辮,任由它們垂落少年胸口。沉吟片刻,她出聲:“如果您的名字在城中傳開,是否會暴露您的蹤跡?”

宙斯之子轉身面對她,理所當然地回答:“赫拉遲早會發現我的所在之處,我也不可能永遠躲下去。”念出天後的名諱時,他終于不再只有平和淡然的情緒,吃痛似地快速眨了一下眼睛。

達芙妮不好對奧林波斯神之間的恩怨妄加置評,便沉默轉身,将發梳發帶之類的裝飾品逐一放回貝殼鑲嵌的珠寶罐中。一擡眼,她訝然看到渡鴉徑直飛進屋裏,在她和狄俄尼索斯上方繞了一個圈,又飛出窗口。

見達芙妮疑惑地看着它,停到枝頭的渡鴉焦躁地拍動翅膀,似乎又要沖進屋裏。

“它想帶我們去一個地方。”狄俄尼索斯斷然道。

渡鴉帶着達芙妮和狄俄尼索斯來到王後寝室窗下。伊諾和一位陌生男性的語聲當即傳入耳中。男子語氣激動。他定然就是找伊諾商談要事的丈夫、奧爾霍邁諾斯之王阿薩馬斯。

“……祂沒有立刻降下神罰,已然是莫大的寬容!祂已經知道名為狄俄尼索斯的宙斯之子在這裏,找到王宮中是遲早的事。這般重大的事,你居然沒有告訴我!現在将那孩子交出去。也許我們還能免于責罰。還是說,你想變得和你那妹妹一樣麽?!”

達芙妮駭然與狄俄尼索斯對視。他安靜地眨了眨眼,看上去并不意外,對阿薩馬斯的提議也沒有表露出怒意。

“那是塞墨勒的孩子!他們母子已然如此不幸,難道你還要我對那孩子見死不救?”伊諾也情緒激動起來,擡高聲調。

“神明之子需要你去救護?”阿薩馬斯氣得連聲嗤笑,“當初怎麽不見你對我的那雙兒女有這樣旺盛的愛護之心?”

這指控顯然戳中了伊諾的痛點,她抽了一口氣:“——!”

“我可沒有忘記,你是怎麽制造出一場虛假的饑荒,雇傭騙子僞造預言,想要把我與涅斐勒養育的雙生子作為祭品獻給衆神。”

“事到如今,這反倒成了我獨自完成的陰謀詭計了?!”伊諾尖聲反問,嗓音竟然與塞墨勒質問宙斯時的聲音有幾分相似,“是你對我一見鐘情,不惜與涅斐勒斷絕關系也要娶我為妻,承諾我與你的孩子會繼承一切。沒錯,當我發現你并不打算履行承諾時,為了肚子裏的勒阿爾庫斯,我想要除掉那對雙生子。但沒有你的默許,我能做到那個地步嗎?你前一任妻子的孩子,和妹妹的遺孤,我為何不能偏愛與我有血脈聯系的?”

阿薩馬斯的聲音有些動搖:“伊諾,你知道不論你做了什麽,我都依然愛你……”

伊諾深吸氣,還想反駁。

“你想想……想想我們的孩子,勒阿爾庫斯,再過幾年他就會長成一個有出息的年輕人。還有小米利色特斯,他們就不該得到你偏愛?如果繼續藏匿塞墨勒之子,護佑家庭的女神不知道會降下怎樣可怕的責罰!想想吧,我求你了,伊諾!”

室內半晌沉寂。

達芙妮貼牆縮在窗下的灌木叢中,側頭朝狄俄尼索斯做了個口型:快走。

他視若無睹,一動不動,只是凝神細聽。看來不等到伊諾的表态他不會離開。

長久的靜默後,伊諾終于開口:“我們可以讓他離開,就說我們将他從奧爾霍邁諾斯驅逐了……”

“伊諾,你明白的,那在天後眼裏遠遠不夠。”

“……”

“那麽就決定了?我這就派人控制住他。”

達芙妮側眸,狄俄尼索斯已經撥開灌木叢,手腳并用,安靜而快速地離開了窗下。

他們取道王宮北側陡峭的山坡,繞過城牆守衛,躲入奧爾霍邁諾斯城後方的山林深處。一路上,狄俄尼索斯一句話都沒說。

混亂始于日落前。

達芙妮和狄俄尼索斯藏身于半山腰的淺窟中,洞口垂落大片常春藤條,從外難以察覺綠蔭後還有可供藏匿的空間。

奧爾霍邁諾斯方向而來的吵嚷聲甚至穿透了密仄相接的藤葉。

“我去看看怎麽回事。”達芙妮起身出去,停在洞口樹上的渡鴉舒展羽翼,半是領路半是作陪,盤旋在上方,與她一同來到前方樹木略微稀疏處。

兩根黑色煙柱從王宮中升起,隐約可以見到城牆和王宮門前的廣場上人影攢動。達芙妮在喊叫聲中分辨出兵刃相接的脆響。有人在戰鬥。

身邊有枯枝折斷,狄俄尼索斯走到她身側,默然注視着同一副光景。

“發生了什麽?”她輕聲問,不知道是在問渡鴉還是宙斯之子。

“去看看就知道了。”狄俄尼索斯随手折下一根松枝開道,徑直朝騷動的來源走去。

達芙妮看了一眼渡鴉,鳥兒并無阻止的意思,看來不會有太大危險,她便跟上去。

僅僅半日時間,奧爾霍邁諾斯就完全變樣。城門大開,守衛不知去向。街道上亂糟糟的,卻又安靜得詭異,幾乎見不到任何行人。木制推車倉皇地翻倒在主街正中央,車上當季的石榴滾落一地,被踩爛後流出血紅色的汁水,打濕平整的夯土路。果汁與顏色相近的液體彙作涓涓細流,浸出的一小方泥濘中還有誰跌倒爬起時留下的半個巴掌印。看方向,那人逃往了城外。

狄俄尼索斯以他那平靜而細致的目光審視這一切,踏過變形的石榴籽,循着主街向前,并不在意本就破破爛爛的衣服下擺随邁出的每一步,沾上斑斑的泥濘。

金屬器械铿然相擊,男人的怒吼,越靠近王宮,這些宣洩着暴力的聲音就越清晰。

達芙妮不認為繼續這麽奔赴戰場中心是個好主意。

但狄俄尼索斯單薄的背影此刻顯得格外遙遠。她本能地理解:不能向祂搭話——她終于第一次對這位被預言登上奧林波斯的神子生出畏怖。

他依然拿着那根充當拐棍的松枝,枝頂恰好結了一枚松果。由這性別莫辨的少年拿在手裏,那松果居然看上去像是什麽神聖權杖頂部的裝飾物,而他是引導着看不見的信衆奔赴某場祭典的領路人。

王宮門前有兩隊人正在纏鬥。狄俄尼索斯直接從他們身邊走了過去。

“喂!站住!”

他沒有理睬。

一個士兵打扮的人要抓住他身後的達芙妮。停在她肩頭的渡鴉威脅性地展翅,前方的狄俄尼索斯則倏地回眸。

奇異的深紫紅色眼睛正中,瞳仁周圍鮮明地亮出一圈暗金色。那人下意識吞咽了一口唾沫,向後倒退一步。

“你……你是什麽人!?”

狄俄尼索斯不作答,徑直穿過宮門與門庭廣場,一級一級登上王宮正面的臺階。

王宮中到處是在以短劍标槍、以石塊、以拳頭厮殺的人。于是不可思議的景象出現了:身姿纖秀的黑發少年穿着女式長袍,頭發披散一半,手持怪異的松杖,他散步般不緊不慢地踱步穿過戰場,身後跟着一個面貌平凡到過目即忘的年輕女子,她的肩頭停了一只渡鴉。

由于狄俄尼索斯身周的氛圍太過異樣,搏鬥的人在他經過時都像是忘記了戰鬥,直愣愣地看着他,以目光追着他拾階而上,踏入正殿。

王宮最為恢弘寬敞的殿堂中反而空蕩蕩的。一個人影蜷縮在立柱的陰影裏,抱着什麽東西喃喃自語。

狄俄尼索斯走過去:“阿薩馬斯,你在為誰人哀悼?”

遲滞片刻,男人才擡起頭來,露出一雙充血的眼睛。

達芙妮駭得後退半步,并不因為他宛如受傷的野獸一般的眼神,而是因為這人的臉上胸口全都是血。他懷抱着的東西……血肉模糊,但依稀可以分辨出人形。而阿薩馬斯對此恍若不覺,仍舊珍惜珍愛地小心抱着。

全無奧爾霍邁諾斯王模樣的男人呆愣地盯着突然出現的狄俄尼索斯,顯然并不認識眼前這古怪的少年是誰。他發白的嘴唇翕動了一下,沙啞破碎的詞句從中滾落:“我的孩子……我的,大兒子勒阿爾庫斯。”

狄俄尼索斯聽上去像個耐心的過路人:“發生了什麽?”

阿薩馬斯聞言突然大聲嚎叫起來。他用沾滿血污的手揪住自己的頭發,大口喘息,前言不搭後語:“我……不是我……不……是我!……我以為是頭鹿!我殺掉的明明是一頭闖進王宮的鹿!不是他,不是勒阿爾庫斯……”

塞墨勒之子視線下挪,仔細地看了一會兒阿薩馬斯不肯松開的血肉,維持着相同的平靜聲調:“那真是不幸。你的妻子呢?你的小兒子呢?”

阿薩馬斯爆發出又一陣似哭似笑的哀嚎,神智卻短暫地恢複清醒:“伊諾……啊,我的伊諾,……她被同一陣瘋病擊中,把小米利色特斯扔進了煮沸的水裏!然後——啊!!”

事實被瘋狂與哀恸粉碎,藏在歇斯底裏的哭叫中:

“她跑了,飛快地,以非人的速度……”

“……追不上,看着,”

“看着她抱着米利色特斯跳下去!”

“從海崖上跌下去,噗通!”

“哈哈哈哈!繼承人死絕了!我的政敵們聽到消息,立刻沖進來——”

狄俄尼索斯打斷阿薩馬斯,他的平靜态度本身已然接近一種拷問:“那麽,你是否知道為何這所有的厄運會降臨?”

“因為……因為我抛棄了涅斐勒,從那時候就是錯的……不,不,都是塞墨勒的那個孩子!”

“沒錯,因為你和伊諾選擇出賣我。所以我離開了。赫拉找不到我,于是在你們身上洩憤。”

阿薩馬斯張開嘴,發出窒息般咕啊的怪聲,死死盯着狄俄尼索斯:“你——”

血一樣的夕照照進大殿,将塞墨勒之子的臉頰照得宛如某種昂貴的玉石,幾近透明。他俯視着癱坐在地的國王,嘴唇彎出一個美妙而森冷的弧度。

“我比天後預想中成長得要快,已然立下第一項神跡。她無法阻止我的名字傳播大地,只能盡可能給我制造麻煩,讓我不痛快。啊——”他自言自語,仿佛忘了還有阿薩馬斯、還有達芙妮在場。他悠長地嘆了口氣,轉過身環視四周,驀地大笑出聲。

“可降臨我所到之處的瘋狂無法讓我痛苦,”狄俄尼索斯深深吸氣,“恰恰相反。白臂牛眼的赫拉,我感謝你,感謝你讓我領悟我那不知名的權柄真貌是何物。”

将瘋癫的阿薩馬斯抛在身後,狄奧尼索斯重新回到臺階頂端,舉高松杖,揚聲說道:“讓慶典開始!”

某種狂熱的氣氛在他舉杖的瞬間引燃。

鏖戰的凡人們扔下武器,闖進王宮倉庫,砸碎封蠟,朝彼此身上潑灑陳年美酒。只是呼吸着醇醴氣息便變得熏熏然的人群互相推搡、扭成一團,時而又勾肩搭背、親熱無比地挽着手歌唱。醉漢抱着酒罐沖到街上。情緒在蔓延,慶典的氣味與美酒的醇香從王宮散逸,如潮水似濃霧彌漫,抵達奧爾霍邁諾斯每條街巷、每扇門戶後之時,日車還剩最後一抹餘晖壓在大地的西側盡頭上方。

火把點起來了,赤紅的光焰照徹黑夜,整座城邦陷入瘋狂。

不止有剛才在外戰鬥的士兵和叛亂者,躲藏在王宮角落的女眷、下城步履蹒跚的老者與才學會走路的孩童,因為害怕損失貨物沒有逃走的商販……所有人都紅光滿面地流淚,所有人都同時陷入狂喜與憂懼的兩重深淵。

“狄俄尼索斯……”達芙妮輕聲呼喚。

她想讓他收手,不必殃及整座城,但理性無情地提醒她,哪怕尚未完全成長,眼前的一切也是神明怒火的傑作,絕非她所能置喙。她只能當個觀衆,祈禱她能繼續保持清醒,不會被這瘋狂的潮水一起卷走。

狄俄尼索斯聽到了她的呼喚,卻沒有回頭。

令整座城邦陷入詭異狂歡的年輕神明手持松杖,走向為他的力量心醉神迷的人群,加入他們,帶領他們。每一步他的身量都在拔高,不合身的衣服随軀體成長撕裂,難堪地懸挂在腰際,随步伐虛虛搖晃着,像某種生物變化形态前往下個階段時蛻下的繭殼。

狄俄尼索斯在臺階底端回頭,擡眸看向達芙妮。

“跟我來。”祂說。

火光太過刺眼,宙斯與塞墨勒之子的臉容與強光相融,她居然看不清對方的表情。但有那麽須臾,她似乎在那張臉上看到了濕潤的反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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