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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39
追随狄俄尼索斯的信衆迅速壯大。
從波也奧西亞到色雷斯,狄俄尼索斯每經過一座城邦和近鄰的村莊,就會有更多人加入信徒隊列。其中大半是女性:她們抛家棄子,扔下象征淑貞的發帶與面紗,跟随新生的神明踏上前路未知的旅程。人群忘記富貴與貧窮,摒棄過去,沿途盡情歡歌,采集野果,以花朵妝點彼此披散的發絲;慣于撫摸紡錘和農具的手拿起弓箭和标槍,狄俄尼索斯的女信徒們像寧芙般打獵,從生疏到熟練,捕得獵物後一起圍着火堆烹制分食。
被稱為薩提洛斯的非凡存在也加入他們,這些半人半羊的精怪既有人的狡猾貪婪,也有獸的縱欲奔放。這些家夥也許無法成為靠譜的友人,卻是有趣的旅伴——他們能一邊倒走一邊以羊蹄踏出快活的舞步,與最油嘴滑舌的人類交換大膽下流的笑罵,有他們在,任何紛争都會以所有人爆笑到收不住做結。
每一餐都是以天地為廳堂的宴會,酒神的信徒們傳遞着經祝福的美酒,痛飲一口後便将酒盞交給身側的同伴,不可思議的是,不論有多少人從中啜飲,那淺淺的酒器從不會見底。
而這場移動的歡宴的東道主,黑發的塞墨勒之子則總是坐在稍遠一些的高處,看着祂的信衆盡情享樂。面貌模糊的金發寧芙常常在祂左右——信徒們不曾問詢她的姓名,但他們知道,那是最早開始侍奉他們的神祇的仙女。
今日在斯特魯馬河畔歇息時也不例外。
狄俄尼索斯看了一會兒午後就醉醺醺的信徒們,将盛着誘人深紫色漿液的酒盞遞給達芙妮。她接過酒盞,卻沒有喝。
“這一路你都很沉默。”
她眼睫顫了顫,沒有看他:“我只是不知道能說什麽。”
狄俄尼索斯探究地凝視她。他這麽做的時候,那澄淨平靜的眼神與還是嬰孩時別無二致。只是除此以外,有太多發生了改變。
“你對我感到畏懼,是嗎?”半晌,他得出結論。
達芙妮雙手捧着酒盞,任由醇厚的酒液滑下舌面與喉嚨,語聲含糊:“有一點。”
狄俄尼索斯平和地問:“你不喜歡我在奧爾霍邁諾斯城中舉辦的慶典?還是無法接受我任由赫拉對伊諾和阿薩馬斯施展殘酷的懲罰?”
達芙妮不知道怎麽作答。
她當然沒有資格指摘狄俄尼索斯,是伊諾和阿薩馬斯先決定背叛出賣他。而狂歡與瘋狂本就只有一線之隔,狄俄尼索斯擁有那樣的權柄,要如何使用也是他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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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晌,她擠出一抹微笑,模棱兩可地解釋:“您成長得太快了,我……只是暫時無法立刻習慣。”
“我倒是覺得我成長得還不夠快,”青年模樣的新神看着她彎唇,少年形态的他比達芙妮甚至還要矮一點,現在他的身量卻已經拔高到能低頭看她,他慢吞吞地補充,“尤其和我的‘同胞們’相比。”
一頓,他又問:“對勒托之子,你也感到畏懼嗎?”
達芙妮訝然眨眨眼,托起酒盞試圖回避問題。
狄俄尼索斯唇角浮現揶揄的笑意:“這麽說興許有些怪異,但我用這雙眼睛首次看清的就是他看着你的眼神。”
“咳!!”她差點被酒嗆住。
對方卻沒有仁慈地讓這個話題就此揭過,不依不饒地再問一遍:“即便那樣,你對他也感到畏懼嗎?”
“……”
“放心,我不會把你的答案告訴任何人。”
也許是大口吞咽下的酒精飲料令大腦中的警報開關松弛,又或許因為狄俄尼索斯與其他神祇終究不同——他并非生來就不死不朽,卻又超脫了肉|體凡胎終究腐壞的命運,這無法簡單吻合任何一個類別描述的矛盾性讓她對他生出古怪的同理心,莫名覺得他可能會理解她。她也擁有與身軀不完全匹配的經歷。
總之,不論如何,達芙妮最後以她都驚訝的坦誠态度回答:“就像我必須對您、對他都使用敬語,我與神明之間的差異在這具軀體降生的那刻就已然被決定。在諸神面前,我難免會深感自己的弱小,進而生出不安和恐懼。而要與遠遠更強大、更尊貴的存在真正親近,總是……有些困難的。”
狄俄尼索斯等待片刻,見她沒有繼續說的打算,微笑着推論:“所以,你渴望的并不是和其他寧芙那樣承受神賜的恩寵,而是神祇對待神祇那樣平等的親近。”
達芙妮悚然一驚。她本能地有些慌張。
意外的是,黑發的神明并未被她稱得上狂妄的想法冒犯,反而認真地說:“我不清楚你為何如此執着于強弱差異,從卡俄斯存在的那刻起,萬物就有等級之分。不論是凡人還是寧芙,都是以神明為範本降生的東西。如果我以半人半神之身存活并被你搭救,那身為寧芙的你就會比我強大;但命運讓我重獲新生,于是如今我是比你更強大超然的存在。
“你可以對我能夠帶來的瘋狂感到恐懼,但我也對更弱小的你抱有謝意。我不會忘記是你帶着我奔離父神毀滅我母親的雷霆與火焰,還有是你助我降下第一樁神跡。”
達芙妮沒料到狄俄尼索斯會這樣直白地表達謝意,無措地抿唇沉默。
他見狀笑了笑:“即便有不同,我們之間相似的地方也遠遠更多。難逃死亡者會因為激憤肆意剝奪大量的生命,神明也會悲嘆落淚。難道就因為弱小,凡人就有權利肆意掠奪更弱小之物?難道因為強大,神明就沒有資格因為哀痛而展露軟弱?”
宙斯與塞墨勒之子說着看向更遠處沉浸于歡宴的信徒們:“我不打算否定或是抹消我與你、我與追随我的這些人之間的差異,但我的盛宴對所有存在敞開,差異并不能夠阻礙我們因為相似的理由感到痛苦或是快樂。”
“不論是我,還是勒托之子,都沒有你想象得那麽與你不同。”他随手一扔酒盞,起身走向呼喚他的人群,回眸道,“如果你還想辯論這個問題,改天再繼續也不遲。呂庫爾戈斯等着我們。”
達芙妮詫然:“您真的打算應下他的邀請?”
呂庫爾戈斯是色雷斯的王,更重要的是,他受赫拉長子、戰神阿瑞斯眷顧,以嗜殺馳名。
這位國王似乎并不打算承認狄俄尼索斯的神明地位。前幾日他們途經呂庫爾戈斯的王國時,衛兵們攔下了狄俄尼索斯的信衆們,謾罵威脅着阻止他們進城。任何被酒神的歡宴隊列吸引打算出城的人同樣被堵截,而後雙手綁縛置于公共廣場上,以“迷信者”的身份承受其他國民的譏笑。
“我知道他不懷好意,赫拉很可能在背後給了提供了什麽對付我的計策,”狄俄尼索斯笑起來,幾近瘋狂的興味盎然在他濃郁的眸色中攢動,“既然如此,我更加不能退避。我很好奇他為我準備了怎樣的酒席。”
※
直到奴隸将某個金色雙耳瓶捧上來之前,呂庫爾戈斯的晚宴并無異樣。
色雷斯風味的食物極為豐盛,狄俄尼索斯還帶來了無可挑剔的美酒。席間氣氛勉強算得上熱絡,東道主呂庫爾戈斯表現得意外友善,甚至讓狄俄尼索斯的追随者們進入王宮。作陪的色雷斯貴族生怕冷場,一個勁找話題,談笑間王那爽朗粗犷的語聲長久回蕩在古樸的殿堂中。
“塞墨勒之子,聽說你能令最貧瘠的天地産出最适合釀酒的葡萄。那麽你作為品酒的行家,有沒有興趣來嘗一嘗這個?這可是我窖藏的得意之作!”
不等狄俄尼索斯應答,呂庫爾戈斯就沖抱着金色雙耳瓶的奴隸一努嘴。
瓶口的封蠟被敲開,侍者往調酒碗中傾倒漿液。與常見的紅葡萄酒不同,瓶中酒漿呈現出漂亮的琥珀色,淡雅的香氣立刻散逸開來。另一名奴隸正要往碗中兌水,呂庫爾戈斯倏地出聲,頗為浮誇地訓斥:“住手!蠢貨!神明飲酒時不需要兌水。”他捋着絡腮胡子沖狄俄尼索斯咧嘴笑了:“見諒,見諒,我差點忘了這事。”
這羞辱的意圖太過明顯,席間的色雷斯貴族都不由交換起不安的眼神。幾個狄俄尼索斯的信徒直接站起來,将酒盞和碗碟從小幾呯嗙打落在地。
狄俄尼索斯并未表露出絲毫怒色,不言語不動作,只是看着呂庫爾戈斯,仿佛還想見識一下這位色雷斯王的下一步。
“請您嘗嘗。”呂庫爾戈斯舀了一杯酒,走下主人的長榻靠近,遞到狄俄尼索斯面前。
黑發的宙斯之子垂眸看着幾乎湊在他鼻下的酒盞,面無表情地擡眸看向色雷斯王,終于對着出格的不敬顯露出不悅。
“啊,難道你覺得我會在酒裏下毒?即便我真的敢動什麽手腳,既然是神,又怎麽會畏懼我這區區凡人呢?”呂庫爾戈斯環顧四周,哈哈一笑,“我難道說錯了?”
達芙妮在狄俄尼索斯右手邊,見狀蹙眉,看着他搖了搖頭。
這挑釁的意圖太過粗劣好懂。呂庫爾戈斯既然有底氣羞辱一位只差登上奧林波斯的神明,定然有絕對成功的自信。哪怕此時退讓有損尊嚴和名望,也好過不明不白地中招。
狄俄尼索斯回她一個平靜的微笑。
祂不能退讓。
于是在列席主賓、在信衆與質疑者的共同注視之下,狄俄尼索斯擡腕拿起酒盞,喝了一口琥珀色的神秘佳釀。他只咽下了一小滴,立刻蹙眉,似乎想要将含在齒間的酒漿吐出。
但酒已經生效了。
在衆人驚駭的抽氣聲中,頃刻之間,狄俄尼索斯的身形不斷收縮,由身姿修長的青年變小為少年,最後回歸最初,成了裹在寬大衣袍正中的初生嬰孩!
“青春泉水。”縮水的狄俄尼索斯冷冷道。
“沒錯!這正是女神赫柏的特制神酒,甚至能讓神明‘返老還童’!真正的神明喝下不過身形縮水,但你降生時弱小無力,現在重新變成那樣,和一只小雞仔又有什麽區別?!”呂庫爾戈斯大笑,探手從牆上取下充當裝飾的長柄斧,高舉雙臂,便要向着神子劈下。
一道身影從旁擠進來,将呂庫爾戈斯撞得一個踉跄。
是達芙妮。她在狄俄尼索斯變小的時候就站了起來,找準機會沖來将他及時帶走。
在凡人眼中只是眨眼的功夫,長榻上的嬰孩連同衣袍就一起詭異消失了,視線只來得及捕捉到一抹掠過的金色,是随步伐飛起的頭發。
“站住!”呂庫爾戈斯想也不想,操持着斧頭就朝達芙妮背後揮去。
但她跑得更快。轟!斧頭錯過她的發梢,無法止住勢頭,直接劈進地面。
不祥的暗紅光芒一閃,地震般的搖撼下,地磚竟然裂出邊緣整齊的缺口,跨越半個大廳,直直蔓延到門口,就好像碰到的不是岩石、而是被刀鋒切開的凝脂。
“攔住她!攔下她!”呂庫爾戈斯将長柄斧從地面拔|出|來,達芙妮已經狂奔到門邊,以凡人的眼球無法追上的速度繞過試圖攔截的守衛,穿過中庭,朝着王宮大門跑去。
“小心!!”狄俄尼索斯擡高聲調,罕見流露出驚慌。
達芙妮腳下不停,回頭時看到色雷斯王站在臺階頂,紅褐色的胡子像一團火。不,不是跑太快的錯覺,火焰般的赤色光芒正從那長柄斧上傾斜而出,将紅色的毛發照得像在燃燒。只需要一眼,她就立刻明白,那不是普通的武器,而是神明鍛造的武器。
“哈啊——!!”
長柄斧朝她投擲而來,達芙妮的思緒有須臾的凝滞。
“不。”她聽到狄俄尼索斯喃喃,青春神酒封住了他所有的力量。
那恐怕是戰神阿瑞斯的武器,赫拉這次可謂是不遺餘力。達芙妮都有些驚訝,這種情況下她居然還有餘力做出推斷。
——重要的是,蓋亞賜予的衣袍無法對神造兵器免疫。
她随即麻木地想到這點,迫使自己轉頭提氣加大加快步伐。可那麽做的同時同刻,她就知道躲不過這一擊。即便不會被直接劈成兩半,那足以讓岩石裂開的殺氣石頭也足以撕裂寧芙的身體,讓她在這裏消亡。
死亡降臨前的十分之一秒,人會想什麽?
恰好她在這方面有經驗。上一次她根本沒反應過來,事後回想起來,劇烈的沖擊颠倒世界的前一刻,她只來得及低聲咒罵,感嘆這下真的完蛋了。
相似的無可逆轉的預感倒數着終結。
唇舌動起來,自嘲般地,祈求般地,感嘆般地吐出三音節:
“阿波羅……”
等待的劇痛并未到來。
羽翼撲簌的輕響慢了半拍傳入耳中,她無措地再次回頭。
熟悉的身影撞進視野,她的心髒因為這一眼的沖擊幾乎到了喉嚨口。她所呼喚的神明站在她和飛來的神斧之間,手掌前伸,一度從阿爾忒彌斯的箭下庇護她的神聖的光芒鋪展,一部分包裹住她,餘下的凝結為光華奪目的圓盾,正面接下蘊含神明之力的一擊!
神斧撞上光盾,剎那停滞。
下一刻,神力對撞,散逸的力量宛若龍卷風過境,掀起王庭地面石板,也将達芙妮向後震飛。
包裹她的神聖光輝擋下了足以讓她失去意識的沖擊,所以她看得很清楚:
金發神明的身影閃爍了一下,他向後看,但在與她相對前就變得虛幻透明,化作光塵散去。
阿波羅的幻影剛才站立的位置,一片漆黑的鴉羽被狂風席卷,沖上天空,又緩緩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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