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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當孫膑與齊國使者不歡而散的消息傳到栎陽王宮時,小嬴驷剛好下了課。

他當即就興沖沖地跑到了嬴渠梁跟前,為嬴稷和嬴政邀功:“阿父,稷兒和政兒為您出的主意好吧?您可要好好表揚表揚他們!那孫膑也太難搞啦!要是沒有稷兒和政兒在,想要讓孫膑和齊國離心,可沒有那麽容易。”

嬴驷用贊賞的目光看着兩名後輩,想學着自家阿父鼓勵他們的樣子拍拍他們的肩,卻受制于悲催的身高條件,最終只能改成拍了拍他們的腿。

“不虧是老奸巨猾的稷兒和善于挑撥離間的政兒!這種事果然還得靠你們啊!”

嬴稷:“……”

嬴政:“……”

小嬴驷這是在誇他們嗎?

他到底會不會說話啊,哪有人這樣誇人的?

礙于這是自家小祖宗,嬴稷和嬴政不好直接說嬴驷的不是,只能用一言難盡的表情看着嬴渠梁,希望善解人意的老祖宗能夠領會他們的意思,替他們教訓教訓小嬴驷。

嬴渠梁看着嬴稷和嬴政一臉便秘的表情,不由拍了拍自家兒子的腦瓜子:“你這一看就是文化課沒好好上,怎麽能這麽說稷兒和政兒呢?”

“那我應該怎麽說啊?”嬴驷揉着被嬴渠梁拍過的地方,有點兒小委屈,他覺得自己說得沒錯呀。

“你應該說,足智多謀的稷兒,以及善于使用離間計的政兒。”嬴渠梁道:“你居然連自己錯在哪裏都不知道,看來,你的功課還得再增加一些。”

嬴稷和嬴政在一旁不住點頭。

沒錯,這小祖宗最近說話是越來越不中聽了,肯定是功課太少的緣故!

多給小嬴驷布置一些功課,他就沒有時間和精力來埋汰他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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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自家阿父那兒挨了訓的小嬴驷正打算找兩個後輩求安慰呢,沒想到,當他可憐巴巴看過去的時候,嬴稷和嬴政都冷漠無情地移開了目光。

小嬴驷頓時覺得,兩個後輩一點兒都沒有祖孫情。

枉他還在嬴渠梁面前為他們說好話呢,現在,他因為他們挨了罰,他們一個個倒是不吭聲了!

他明明是在誇他們呀,為什麽一個個的都表現得像是他在罵他們一樣?

小嬴驷決定,今天都不要搭理嬴稷和嬴政了……唔,上秦法課的時候除外。

晚間,處理完手頭公務的嬴渠梁正打算親自去看望孫膑,邀請孫膑加入秦國,卻被衛鞅攔住了。

“孫膑才跟齊國那邊鬧僵,心情肯定不怎麽好。君上這時候過去,孫膑多半不會給您什麽好臉色。倒不如,讓鞅去試試,要是能成當然最好,便是不成,也沒什麽損失。”

“嗨呀,寡人哪能不知道這次去找孫先生,多半要碰釘子呢?這不過是寡人的一個表态罷了,由寡人親自去邀請孫先生,方能彰顯我秦國的誠意。他要是心中有怨氣,只管讓他沖着寡人發洩出來。”

衛鞅聽着嬴渠梁的話,有些無奈地道:“您身為一國之君,還真是不把自己的顏面當回事。”

“顏面能當飯吃麽?只要能夠讓我秦國強大起來,讓寡人做什麽都行。”嬴渠梁毫不猶豫地道。

衛鞅聽着這話,不由想起了第一次見到嬴渠梁時的情景。

那時候,他不過是諸多入秦士子中的一員罷了,并不起眼。

他那一批入秦士子中名聲響亮的寥寥無幾,多數都是些在其他國家不得志的人,來秦國碰碰運氣。即便如此,那些士子在嬴渠梁面前仍然帶着一股傲氣,似乎他們願意來秦國,就已經很給嬴渠梁臉面了。

那時的嬴渠梁,是衛鞅見過的最沒有架子的國君。

這一回,他又是這樣。由此可見,即使秦國現在的地位與往日不同了,他的心性與往日相比仍然沒有什麽變化。

想到這裏,衛鞅便不由有些欣慰。能夠擁有這樣一名始終如一的君主,是他的榮幸。正因如此,他才愈發想要主動為自家君主分憂。

“您可以不将自己的顏面當回事,秦王稷和秦王政可以嗎?他們這般重視您,怎麽能夠容忍旁人對您不敬?您要是當真與孫膑鬧得不愉快,倒黴的絕對會是孫膑而不是您。”

嬴渠梁聞言,心知衛鞅說的是對的。他既欣慰又無奈地道:“沒想到,後輩們太過關心寡人,居然也成了一件麻煩事兒。”

“所以,讓鞅去吧。如此一來,成或不成,都有說道。況且,孫膑不是想知道秦國的變化源于何物嗎?鞅親自去告訴他!”

“那寡人就将此事托付給大良造了。”嬴渠梁對着衛鞅鄭重地道。

衛鞅在抗擊六國聯軍的戰場上立了功,他的官位便升至了大良造,他的爵位也上升到第八級。

在衛鞅的種種表現面前,朝中沒有人敢再輕視衛鞅。此時的衛鞅,完全有資格代表嬴渠梁和秦國朝廷去做某些事。

衛鞅在勸住嬴渠梁後,便挑了個時間,來到了招賢館中。

此時的招賢館中,有将近半數的士子都得到了秦國朝廷的任用。

招賢館顯得有幾分冷清和寂寥,不複往日的熱鬧。

在招賢館中,衛鞅見到了由書童擡着出來散心的孫膑。

孫膑似乎也受到了周圍氛圍的影響,眉眼間多了幾分陰郁之色。暖融融的陽光照在他的身上,依舊驅不走自他心底升騰而起的陰寒。

察覺到身側有人的孫膑偏過了頭:“秦國的商君?”

這些天,孫膑也陸陸續續打探到了一些情況。栎陽城中的許多人,都對衛鞅推崇備至,包括那些來自後世的人。這一切,都預示着一件事:秦國正在發生的變化,似乎與衛鞅脫不了幹系。

那日,孫膑在戰場上也看過衛鞅的表現。作為初臨戰場的将領,衛鞅的表現尚可。但在孫膑看來,也只能算是中規中矩。僅僅憑着衛鞅的軍事天分,并不足以讓孫膑對他另眼相看。

至于衛鞅的其他才能,孫膑未曾親眼見識過,不好妄自評價。

“鞅如今還未晉升至徹侯,當不得‘商君’之名。”衛鞅道。

孫膑聞言,果然對于衛鞅話語中的內容産生了些許興趣:“徹侯?”

“秦有軍功爵制,軍功爵制共分為二十級,最高的一級便是徹侯。底層士兵若有能耐,也可靠着軍功一點點往上爬。”

“難怪這次對戰之時,秦軍表現出了超乎尋常的戰意來。”

其他幾國的軍隊若是打了勝仗,得到晉升的也唯有将領,底層的士兵最多得些錢銀賞賜,斷然不可能像秦國一樣,還有爵位可得。

如果這就是秦國這段時間變化的根源,孫膑倒是能夠理解秦國是如何在短短時間內從低谷中爬起來的了。

人為財死鳥為食亡,秦國為了吸引他國黔首們入秦,給予了這些黔首極為優惠的政策。為了鼓勵這些黔首在戰場上奮勇拼殺,秦國君臣又将這麽大的誘餌吊在黔首們面前。

長此以往,士兵們會主動上陣殺敵,秦國上下都會被動員起來,成為一個為戰争服務的工具,秦軍也必然會變得越來越勢不可擋。

孫膑越想,便越是心驚。

現在齊國和魏國的國力仍在秦國之上。兩國所忌憚者,無非是來自後世的秦軍。

原本齊王和魏王只要熬到後世的秦軍離開,便不需再懼怕秦國。可現在,依然是如此麽?

孫膑心中忽然就有些沒底了。他只窺視到了秦國新政的冰山一角,卻已經感受到了秦國新政的可怕之處。

若是任由秦國發展下去,在不久的将來,秦國必然會成為其餘幾國最大的威脅!

“大良造與秦公真是好大的手筆!”

“鞅不過是采用了此時最适合秦國的辦法罷了,君上接受了鞅的谏言。”衛鞅微微一笑:“孫先生善于指揮作戰,這軍功爵制對于孫先生,也是極為有利的。只要孫先生在戰場上立下幾次大功,便可跻身權貴之列。”

“的确,在這樣的制度下,只要立下戰功就能得到封賞,這對于尋常人而言,的确很有吸引力,但這并非膑所求。”孫膑搖了搖頭。

功名利祿,對于尋常人而言,有着無可比拟的誘惑力,但對于孫膑而言卻并非如此。

如果他當真這麽在乎名利,早在齊威王準備舉薦他為齊國上将之時,他就不會拒絕了。

衛鞅想了想,道:“既然孫先生所在意的不是功名利祿,那麽,想必孫先生在意的,是更高層次的東西了,比如——輔佐齊王成就霸業,名留青史。”

孫膑直視着衛鞅。

衛鞅面上雖帶着笑意,看似和善而又無害,可他卻極為擅長捕捉埋藏在人心深處的欲--望。

“不錯,對于膑而言,功名利祿雖重要,但并不是最重要的。秦國有了大良造,即使沒有膑,日後也能成就一番霸業。反倒是齊國,更有膑施展的餘地。”

孫膑在齊國地位雖然不如齊相鄒忌,也不如齊國上将軍田忌,但他在齊國的朝廷中起着極為特殊的作用。在齊國,孫膑是無可替代的。

就如在秦國對于衛鞅來說無可替代一樣,天下雖有數國,但真正能夠讓衛鞅一展所長的,卻唯有秦國。

衛鞅明白了孫膑的意思,但他并不認可孫膑的話:“孫先生既然能夠與鄒忌和田忌合作默契,能夠助齊王成就霸業,為何覺得我秦國沒有你施展的餘地?我秦國正缺孫先生這樣的将才,為我秦國攻城略地,東出函谷。”

“依照秦國的國策,至少十年之內,秦國不會大動兵戈。即使膑願意為秦國效力,秦國也沒有膑的用武之地。”孫膑神色冷淡地道。

就算秦國君臣向他許多,十年後讓他帶兵打仗,給他升職加薪的機會,那又有什麽用呢?

未來的事,變數太多了。這對于孫膑來說,跟空頭支票沒什麽區別。

衛鞅被孫膑怼得一時說不出話來。他轉念一想,換了一種勸說的思路:“如果孫先生覺得我秦國不适合你,那麽現在,又有哪國适合你呢?齊國已經對你心生芥蒂,你難以再回去。魏國有你的仇人龐涓在,你根本不可能考慮。燕國、韓國、趙國國君資質平庸,怎配得到先生這樣的大才的效忠?楚國主弱臣強,自保尚可,想要成就一番霸業卻十分困難。”

“除了我秦國之外,還有哪國适合先生?先生還想去哪兒?”

“我秦國的未來光明可期,先生只需要經過一段時間的等待和忍耐,便可輔佐我秦國國君大放異彩。先生為了報仇雪恨,為了實現報複已經忍耐了數年,再忍耐數年又有何妨?”

聽到衛鞅的話,孫膑陷入了沉默之中。

如果齊國那邊對孫膑的信任不曾動搖,孫膑的首選仍然會是齊國。只是現在,那條道路已經變得危險而又崎岖。

那麽,如衛鞅所言,輔佐秦國,對他而言當真是最佳的選擇嗎?

孫膑對衛鞅道:“聽說,秦國的新都鹹陽城正在營建中,待鹹陽建成之日,我再給你和秦公答案吧。”

反正他現在也無法離開秦國,秦國國君最近也用不上他,他完全可以多利用一些時間來觀察和思考。

孫膑那語焉不詳的回答傳到嬴稷的耳中,暴脾氣的嬴稷當即就想來個霸王硬上弓。

臣服或者死,對于嬴稷來說,只有這兩種選擇。在他的軍隊面前,他看重的人沒有其他的選項。

其他人見狀,聯手攔住了他。

小嬴驷搖頭晃腦地道:“稷兒,你這麽急躁可不行啊。”

嬴政一針見血地道:“這次談判,看似沒有取得什麽進展。實則,孫膑已經沒有退路了。他現在不肯一口答應,不過是心中對于我秦國離間他和齊國,還存着些許怨氣,同時,他對于秦國的未來,還存着些隐憂。這時候,曾大父若是選擇對孫膑威逼利誘,只會适得其反。”

“不錯。既然他說要等鹹陽建成了再給我們答案,那我們等着就是。”嬴渠梁道:“我和大良造本就沒打算通過一次勸說,就讓孫先生真心實意為我秦國效力。孫先生最近心情不好,我們原本都做好他借機向我們撒氣的準備了,沒想到他竟然脾氣這麽好,這倒也算是極為難得。”

嬴稷悻悻地道:“我看,不是孫膑脾氣太好了,是大父你的脾氣太好了。”

不就是個将才麽,居然敢在他大父面前擺這樣的譜,要不是周圍的人都攔着他,他肯定要給孫膑一點顏色瞧瞧。

嬴稷和嬴政雖然對待下屬的方式不同,可總體來說,他們都不是會吃虧的主兒。

嬴渠梁性子這麽好,這麽放得下--身段,反倒讓嬴稷有些擔心。

他們在的時候,還能在一旁看着,不讓嬴渠梁吃虧。要是他們離開了,就他家大父這性子,不得被人欺負?

嬴稷來到嬴渠梁的世界,已經有兩年半之久了。誠然,他與自家大父等人的相處很是融洽,但他也不可能一直不回去,趙國軍隊可還在上黨郡等着他呢。

嬴稷從不知道,自己竟也有這麽婆婆媽媽的一面。不過,這兩年半的朝夕相處,使得他在自家大父、阿父身上傾注的情感,超過了他家的一衆兒孫。就算是時不時跟他鬥個嘴嗆個聲的嬴政,在他心中,也比他的許多兒孫更加重要。

嬴渠梁在察覺到嬴稷的心思後,拍了拍嬴稷的肩:“哪有你想得那麽嚴重?不必為寡人擔心。你和政兒沒來的時候,寡人和秦國都能撐過去,有了你和政兒的幫助,寡人和秦國的狀态只會更好。”

“對了,寡人一直未曾問過,你和政兒來這裏幫助寡人,你們自己國家的事,可安排妥當了?”

“稷在出發之前,将國家政務托付給了王叔和應侯。現在秦國的狀況如何,稷不知。”嬴稷答道。

這是嬴稷第一次接了自家先祖的《求賢令》來到此處,在這過程中,究竟會發生些什麽,他心中的确沒底。

随着崤函屏障的回歸,變法的順利推行,以及秦國在列國之中地位的提升,秦國最危急的時刻已經過去了,嬴稷的思歸之心也變得越來越迫切。

沒有任何一個秦國國君,能夠不惦記他的領土,嬴稷自然也不例外。

對此,嬴渠梁十分清楚。

“現在寡人這裏除了興建鹹陽城之外,也沒有什麽需要你幫忙的地方了。這項工作,有你的人幫忙,也不過是進度快些,沒你的幫忙,寡人照樣能自己完成。”嬴渠梁道:“你出來這麽久,也該回去看看了。”

嬴驷看了看這個,又看了看那個,聲音忽然低落了下來:“稷兒要走了嗎?可是,可是我的秦法課還沒有學完……”

這些日子,他們與嬴稷相處得十分愉快,小嬴驷都已經幾乎要忘記嬴稷不是他們這個時空的人了。

嬴渠梁對小嬴驷道:“稷兒是秦王,治理秦國,才是他的本職工作。他能夠來到這裏幫助我們,本身就已經是個奇跡了,我們不該奢求太多。”

道理小嬴驷都懂,但他畢竟還是個感性大過理性的孩子,此時,他拉着嬴稷的衣袖不肯松手,生怕下一刻,嬴稷人就不見了。

嬴稷難得看到小嬴驷這般依戀自己的模樣,他忍不住摸了摸小嬴驷的腦袋。

“阿父不必擔心,稷不會立刻離開。稷要先協助大父完成鹹陽的初期建設工作。再者,稷帶了二十萬大軍過來,也不可能說走就走,總要先籌備一陣子……”

小嬴驷卻越聽越難過,他忍不住将腦袋埋在了嬴稷的衣袖上。很快,嬴稷便感到自己的衣袖濕了一片。

過了一會兒,小嬴驷擡起頭來,眼眶紅紅的,聲音也有些悶悶的。

“那,稷兒回去了,還能再過來嗎?”

嬴稷搖了搖頭:“不知。”

他們過來的方式太過匪夷所思,誰都無法确定,他回去之後,他們還能不能有再次見面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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