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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小嬴驷在嬴稷和嬴政面前向來是率性而為的,但自打他得知嬴稷将要離開時起,他對待嬴稷的态度就多了幾分小心。
這種轉變,也讓嬴稷怪不自在的。
他們一起用飯的時候,小嬴驷總會先給嬴稷和嬴政夾菜,再給自己夾菜,直到把嬴稷和嬴政的碗裝得滿滿當當的。不知情的人見了這一幕,只怕以為嬴稷和嬴政不是要回家,而是要去坐牢了呢。
面對小嬴驷“慈愛”的目光,嬴稷只覺得自己雞皮疙瘩都要起來了。
小嬴驷卻恍若未覺,只對着嬴稷囑咐道:“稷兒,你多吃些,回去之後,好将趙國打得落花流水!”
“對了,你在打趙國之前,千萬要先派人去看看你那裏的政兒出生了沒有。若是政兒出生了,你得盡快把政兒接回來。免得他在趙國吃不飽穿不暖,一頓飯要省着吃兩三頓,餓得只剩下皮包骨頭,還去撿別人不要的衣服穿……”
說着說着,小嬴驷似乎被自己腦補中小嬴政凄涼的樣子給吓到了,他絲毫沒有察覺到自己的思路已經跑偏了。
只見他淚眼汪汪地拉住了嬴政的手:“政兒,你小時候真是過得太慘了!嗚嗚嗚!都怪稷兒沒有及時把你接回秦國!”
說着,嬴驷還不忘踩了坐在他身邊的嬴稷一腳。
嬴稷:“……”
為什麽受傷的總是他?
嬴政世界的秦王稷沒有及時在小嬴政年幼之時把小嬴政接回秦國,跟他有什麽關系?他可不給另一個自己背鍋!
還有,他家阿父這變臉的速度也太快了吧?剛剛還一臉關心地勸他多吃一些呢,怎麽現在就對他各種嫌棄了?
合着只有政兒才是他們嬴家的孩子,他嬴稷就是撿來的是吧?
嬴政同樣也頭疼地用手抵住了自己的額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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該怎麽讓他們家的小祖宗明白,他幼年在邯鄲的時候是真的沒有這麽慘啊!
嬴異人和呂不韋雖然丢下趙姬母子逃跑了,但錢財還是給他們留夠了的好嗎?
嬴政幼時在邯鄲處境艱難,源于秦國和趙國之間緊張的關系。周圍人對他們極盡敵視,诽謗和辱罵是家常便飯,一旦找到機會更是會刁難小嬴政和趙姬,恨不得讓趙姬母子為他們死去的親眷償命。
趙國王室對待趙姬母子的态度也暧昧不明,時而想要殺了他們祭旗,時而又覺得暫且留着他們說不定能夠派上用處。
可以說,嬴政和趙姬母子的性命,都懸于趙王的一念之間。
嬴政和趙姬雖然吃穿不愁,卻生活在極為危急的環境中。來自普通趙國黔首的仇視,他們尚且能夠避開,要是趙國王室派出士兵來捉拿他們,他們就真的沒地兒可逃了。
對于嬴政而言,生病的時候,日子要難過些。
在邯鄲城中,醫術好的大夫,都與達官貴人關系匪淺,很難請來。醫術平平的大夫,趙姬并不敢讓他們為嬴政治病,她怕他們醫術不足,害了嬴政,也怕這些出自市井之間的大夫對嬴政包藏禍心,在嬴政的藥中動手腳。
小嬴政生病之時,趙姬會通過趙家輾轉為他拿來一些藥物,接着,小嬴政就在趙姬的照料下硬抗。
好在他從小身體素質就不錯,在邯鄲生活了八年多,也就病了兩三回。更多的時候,小嬴政喝藥還是因為跟人打架,而導致身上帶了傷。
他和趙姬不能說不慘,只是這“慘”,顯然跟小嬴驷想象中的“慘”大不相同。
嬴政并不是一個喜歡向別人訴苦的人,他也不喜歡跟人講述他童年時的遭遇。在他看來,只有弱者才會沉溺于過往之中不可自拔。
但此時,面對小嬴驷滿臉憐愛的模樣,嬴政實在有些繃不住了。
他一臉尴尬地将他年幼時秦國和趙國的關系,以及他和趙姬在邯鄲的生活講述給小嬴驷聽。
“……事情就是這樣,政并未挨餓,也并未受凍。”
沒成想,小嬴驷在聽完之後,更加心疼嬴政了:“嗚嗚,政兒病了都沒有醫者為你治療,還要靠着自己挺過來,真的好慘啊!”
“還有還有,你居然還要自己跟人打架,那些人還不講武德,好幾個人合起夥來欺負你一個,實在是太可惡了!那你更要吃好一點,長得壯實一些,這樣才能少生病,也能把那些人欺負你的人通通揍趴下!”
嬴政:“……那段過往對于政而言,已經過去了。”
他吃再多,肉也長不到當年身處邯鄲的小嬴政身上,況且他現在也不可能再撸起袖子親自跟人幹架了……唔,遇刺的時候除外。
小嬴驷看向嬴政的目光中蘊滿了淚水,嬴政覺得自己難以消化這份來自小祖宗的沉甸甸的愛。
對于他而言,這段經歷早就已經過去了。那些欺負他欺負得最厲害的人,在他攻破邯鄲城時,都得到了他們應有的懲罰。
嬴政并不覺得自己可憐。他幼時的那段經歷,在給與他痛苦和屈辱的同時,也極大地磨練了他的心性,讓他迅速成熟了起來,并明确了自己未來要走的道路。
正因如此,他才能在歸秦之後,輕而易舉地打敗生長在富貴溫柔鄉中的嬴成蟜,成為秦國太子,并登上王位。
不過小嬴驷顯然不是這麽想的,他看起來簡直恨不得将當時嬴政受過的苦全部給嬴政補回來。
在小嬴驷的種種關照下,嬴政覺得,自己不是一名大權在握的成年秦王,而是一個生活不能自理的小可憐。
來自小祖宗的關愛實在是太過沉重,讓嬴政無力承受!
嬴政果斷決定禍水東引。
“高祖父,政畢竟還會在此地停留一陣子,您有什麽話,可以慢慢囑咐政。曾大父卻是不久後便要離開了,您該抓緊時間多關心關心曾大父才是。畢竟這一別,也不知日後是否還有再次相見的機會。”
“對哦。”小嬴驷一拍腦門兒,又把目光轉回了嬴稷的身上。
怎麽繞了一圈,他反倒把最初的目的給忘了呢?
小嬴驷剛剛才嫌棄完嬴稷,這回不好意思腆着臉再湊上去。
他環視了一圈,用求助的眼神望向了一旁的嬴渠梁:“阿父~”
嬴稷向來尊敬嬴渠梁,若是嬴渠梁開了口,他們也就能自然而然地把這件事給揭過去了。
然而,嬴渠梁卻不肯接他的話茬:“是你把稷兒給惹毛的,你得自己負責把稷兒給哄好。寡人曾教過你,要對自己的行為負責。不能總指望着讓別人給你善後。”
“可是……稷兒要怎麽哄啊?”小嬴驷看着臉色陰沉的嬴稷,陷入了糾結之中。
平時好像只有嬴稷哄他的份兒,他沒怎麽哄過嬴稷耶?
小嬴驷其實也知道,他剛才是有些遷怒嬴稷了。
小嬴政在邯鄲出生,又沒有跟秦王稷見過面,他在秦王稷那兒自然沒有什麽存在感。嬴子楚回秦之後,鞏固自己的地位都來不及呢,也不可能見人就說我還有個兒子在邯鄲,我逃命的時候把我兒子丢在邯鄲了。
嬴政幼時在邯鄲受的苦,與嬴稷不能說毫無關系,但關系并不大。
只是,欺負小嬴政的人不在小嬴驷跟前,小嬴驷又找不到嬴政的親爹嬴子楚,他不就只好拿嬴稷來撒氣了麽?
這麽一想,小嬴驷還有些怪心虛的。
嬴渠梁不肯搭理小嬴驷,小嬴驷只好将目光放在了嬴政身上:“政兒……你那麽會哄人,你肯定知道該怎麽才能哄好稷兒吧?”
他一邊說着這話,一邊還拉着嬴政的胳膊晃了晃。
嬴政從不覺得自己會是那種能夠被一介稚童所打動的人,這會兒,他卻發現自己有些承受不住來自小嬴驷的撒嬌。
不,他這只是出于對先祖的敬重,絕不是因為其他的任何原因,才沒有辦法拒絕小嬴驷。
“其實不難。只要高祖父維持着這樣的表情,到曾大父面前去,曾大父就什麽都不會跟您計較了。”
這般說着,嬴政的目光與嬴稷的目光交彙了一瞬。
嬴政早就看出,嬴稷根本不可能跟因為這點小事與小嬴驷計較。
嬴稷現在故意端起了架子,不過是在等着小嬴驷跟他服個軟罷了。天底下不知有多少人在嬴稷面前低過頭,但對于嬴稷來說,來自小嬴驷的服軟,還是讓他感到相當新鮮的。
“可是,我這樣跟稷兒說話,會不會有損我作為阿父的威嚴啊?”小嬴驷遲疑了一下,小聲問嬴政:“政兒在兇過你的兒子之後,會怎麽跟你的兒子說話呢?”
嬴政想到了扶蘇、高那幾個孩子,确認他膝下的幾個孩子沒有哪個會像嬴稷心眼兒這麽多,他大概率是不需要親自教訓他們的。
不過,小祖宗的問話,他還是要回答的。
只聽嬴政道:“政呵斥他們,自然是因為他們有做得不妥之處。政會讓他們好好反省一下,錯在哪兒了。”
“哦。”小嬴驷點了點頭。
這才符合他心中父子相處的情況嘛!
小嬴驷現學現賣,噔噔噔地來到了嬴稷的跟前,仰着下巴道:“稷兒,你好好反省一下,你錯在哪兒了!”
嬴稷:“???”
他難以置信地看了看自家重孫子,又看了看自家小阿父,愈發覺得自己像是撿來的了。
……
小嬴驷雖然想要趁着嬴稷尚未離開,待嬴稷好一點兒,但事與願違。他說話時,時常把嬴稷噎得不知該說些什麽才好。
到了最後,小嬴驷自己都放棄了。他哭喪着臉對嬴渠梁、嬴稷和嬴政說道:“怎麽辦,日後,稷兒不會厭惡、嫌棄我這個阿父吧?”
“稷還不至于這樣不知禮數。”嬴稷道。
嬴稷跟他自己的阿父關系就相當一般,秦惠文王不能說故意苛待嬴稷,但嬴稷小小年紀就去了燕國做質子,父子倆連面都沒見幾回,能有多少感情呢?
雖說嬴稷在來到這個世界之後,小嬴驷時不時就損他一句,但這種親昵的關系對于嬴稷來說也算是十分難得了。
嬴稷很喜歡眼前的這個小嬴驷,對于他來說,小嬴驷既是他的小阿父,又像是他的小兒子、小孫子。
“我說的不是你。”小嬴驷扭過頭:“我說的是我的小嬴稷,以後我親生的孩子。”
雖然現在小嬴驷自己都還是個孩子呢,但他居然已經開始為未來的父子關系而操心了。
嬴稷看着他這副愁眉苦臉的表情,不知怎的,有些想笑,心中又多了些說不出的滋味兒。
他認真地對嬴驷道:“阿父不必這般拘謹,你覺得怎麽舒坦就怎麽來。你在稷跟前要是顧慮這顧慮那的,反而讓稷覺得不自在。”
嬴稷自己沒有從秦惠文王那裏得到多少父愛,這個世界的小嬴稷,應該會比他幸福得多。
同樣的,他那個世界的小嬴政,也會比其他世界的政兒幸福得多。
嬴稷的目光從嬴政身上略過,他決定回去之後就把接回小嬴政之事提上議程。
……
嬴稷手底下的大軍還在兢兢業業地協助嬴渠梁建造鹹陽城時,嬴稷本人和他手底下的高級将領已經開始為歸家做準備了。
嬴稷是接了嬴渠梁的《求賢令》而來,他回去的秘密,自然也落在那封《求賢令》上。
當嬴稷将那封《求賢令》再次握在手中時,他又一次看到了選擇框——離開,暫時不離開。
他知道,只要他選擇“離開”,他和他麾下的大軍,就會突然消失,就像他們突然出現在這個世界中一樣。
最近,嬴稷時常将這封《求賢令》拿在手中撫摩,卻遲遲沒有按下那個按鈕。
駐守在函谷關處的蒙骜和王翦已經将手頭的工作交給嬴渠梁手下的将領,開始往栎陽趕了,白起也将那些分散在各地的士兵們召集了回來。
至于他帶兵打仗心得,他早已在這段時間的相處中,毫無保留地教給了嬴渠梁朝的将領和嬴政朝的将領。
白起也從王贲和蒙恬那裏了解了接下來即将發生的長平之戰、邯鄲之戰的詳細經過,他甚至還知曉了秦王政攻滅韓國和趙國的全過程。若是時機成熟,若一切進展順利,秦王稷和白起未必不能提前開始進行滅國戰。
白起其實很想在離開之前,跟孫膑好好交流交流——這興許是他們之間唯一一次交流的機會了,日後,秦王稷和他未必能再來這個時空。
可他想了想,還是打消了這個念頭。
孫膑尚未對秦國歸心,要是白起這會兒去見孫膑,難保不會被孫膑看出些什麽來。白起不能給嬴渠梁的秦國留下這麽大的隐患。
罷了,這段旅程對于他們而言,本身已經足夠玄妙。與前輩和後輩們的交流和協作,讓白起深覺受益匪淺,不枉此行。
日後,如果白起還有機會能夠與孫膑進行交流,自然最好,便是來不了,對于白起而言,也算不得什麽損失。畢竟,他們本身就不是同一個時代的人。
與此同時,嬴稷本人也在抓緊最後的時間,與自己的先祖和後輩進行交流。
往日在祖孫幾人中,嬴政的話并不多。可最近這些日子,嬴政卻幾乎變成了話痨,時不時向嬴稷提醒一下這個,叮囑一下那個。
嬴稷則将嬴政提到的細節默默記在了心中,對于他而言,這都是即将發生之時,十分有參考價值。
突然,嬴稷像是想起了什麽,又道:“政兒,你要不要給小時候的你自己帶個話?”
嬴政愣了愣,才說:“不必。”
嬴稷那個世界的小嬴政,将擁有來自曾祖的看重和悉心栽培,嬴政并不覺得那個小嬴政需要來自自己的叮囑。
他話音剛落,小嬴驷就湊了過來:“我有我有!稷兒,你要告訴政兒每天多吃一些,長得壯壯的才不會被人欺負!以後有機會,你就帶政兒來看我!”
說着這話,小嬴驷頓時覺得有哪裏不對。他看了看身邊的嬴政,恍然大悟:“不行,這裏還有個政兒呢,我們得把兩個政兒區分開來。這樣吧,你叫大政兒,稷兒那裏的政兒叫小政兒!”
嬴政:“……”還真是簡單粗暴的劃分方法啊。不過,大政兒和小政兒是什麽奇怪的稱呼?
嬴稷強忍着笑意道:“好,稷會把阿父對小……咳,小政兒的關切之意轉告他的。”
“阿父,你也來!必須讓小政兒感受到我們這些先祖對他的關切之意。”
嬴渠梁則有些猶豫:“真的有必要讓年幼的政兒知道我們的存在嗎?”
這種用常理無法解釋的事,當真要告訴小嬴政嗎?他是否能夠理解?
小嬴驷還沒來得及回答,一旁的嬴政反倒開口了:“自然有必要。既然我們能夠接到老祖宗的《求賢令》,未來,說不定有一日他也會接到。”
嬴政認真地看着嬴渠梁:“與先祖有關之事,都是極為重要且極有意義之事,政不希望先祖瞞着政。”
“對啊對啊!”小嬴驷在一旁接話:“而且,我們都知道的事,卻唯獨瞞着小政兒,那小政兒不就等于是被我們排擠了嗎?小政兒也太可憐了!”
“既如此,你便替寡人帶話給年幼的政兒,讓他勿忘先祖之志。”嬴渠梁對嬴稷道:“作為秦國國君,寡人盼着政兒能夠超越所有人——包括另一個他自己,建立不世基業!作為政兒的先祖,寡人盼着他能平安喜樂,順遂無憂。”
“這番話,同樣也是對你們說的。”嬴渠梁的視線從嬴稷和嬴政的身上掃過,他的目光變得柔和了許多:“在發展秦國的同時,勿要忘了保重你們自身。”
嬴稷和嬴政點了點頭。
他們已經許久未曾聽人用這般關切的口吻對他們說話了。嬴渠梁的話雖尋常,卻讓他們心中熨帖。
嬴稷忽然想到了什麽,開口說道:“這些日子,有稷在一旁監督着,大父和政兒總算是沒有熬夜處理奏疏,待稷離開後,大父和政兒可要保持住,不許因為稷不在,便任性妄為。”
嬴渠梁聽到這話,不由有些心虛。秦國的一切剛剛步入正軌,有些事是真的繁瑣,不知不覺就會處理到很晚。
現在有嬴稷和嬴政替他分擔工作,又有嬴稷在一旁監督他,其實他真的已經很少加班了。但往後的事,誰也不好輕易保證嘛。要是真有十萬火急的事發生,總不能還指望他恪守嬴稷定下的“規矩”吧?
嬴政雖沒有說話,但他明顯也是這麽想的。
秦國已經将趙地和韓地納入了管轄範圍,原趙國和原韓國的貴族也被遷入了鹹陽城中,可韓趙故地依舊有一些人不安分,時不時就要作個亂。
眼下,嬴政又磨刀霍霍,準備攻打魏國。
接下來,嬴政要處理的要事只會多,不會少。在這樣的情況下,嬴政又怎麽可能嚴格遵守嬴稷給他們定下的“規矩”呢?
現在還好說,秦國總體面積不大,又有三代秦國國君在這兒杵着,無論遇到什麽樣的急事,都能第一時間得到解決。如果嬴稷和嬴政真是忙得不得了,他們也不可能每日抽出時間來給小嬴驷上秦法課了。
但在嬴稷離開之後,尤其是在嬴政也回到自己原本的世界之後,一切又都會變得不同。嬴渠梁和嬴政還真是無法向嬴稷做出任何保證。
嬴稷一看自家祖父和曾孫這個樣子,哪裏還有不明白的?
“哎,寡人都要走了,大父和政兒這是要讓寡人走也走得不安心麽?”
嬴渠梁:“……稷兒,你只是要回去了,別說得像是生離死別一樣。”
“不錯,政從來不記得曾大父是這般黏黏糊糊的性格。”嬴政也立馬接口。
根據嬴政身邊某些四朝老臣的說法,嬴稷心腸可硬着呢,連他的兒子都無法得到他什麽好臉色,別說其他人了。
嬴稷道:“你都不曾與寡人相處過,又怎會知道寡人到底是一個什麽樣的人?可別說你是通過那些大臣來了解寡人,不準的。”
嬴政:“……”
明明他和老祖宗是同時開的口,曾大父卻只挑着他的話來怼……嗯,今日他對曾大父的了解又加深了呢。
嬴稷說完這話,又對着嬴政道:“寡人的大父是個什麽壽數,你應該最清楚不過。你若想眼睜睜看着他盛年而亡,甚至你也想步他的後塵,那你便想與他一道折騰自個兒吧!”
這句話中,倒是有了幾分指“政”罵“梁”的意思。
嬴渠梁聽聞此言,聲音不由低了幾分:“何至于如此……”
随後,嬴稷淩厲的目光就掃了過來。
嬴渠梁頓時不說話了,這還是大孫子第一次在他面前擺出這副派頭來呢。不得不說,大孫子氣勢全開的時候,還是讓人壓力挺大的。
嬴政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嬴渠梁,又看了看嬴稷:“曾大父離去之後,政會好好監督老祖宗的。”
嬴稷擺了擺手:“你可別說這話了。你自個兒也同樣是個需要人操心的主兒!”
“那我來負責看着阿父和政兒吧!”小嬴驷自告奮勇地舉起了小手:“我肯定不會讓他們亂來的!唔,要是我能夠見到政兒那邊的王族宗親就好了,這樣一來,政兒回去之後,就能夠讓他們繼續幫忙盯着政兒了。”
“那這項重任,可就交給阿父了。”
嬴稷表示,雖然小嬴驷多數時候都不怎麽靠譜,但這項任務,興許還真的只有小嬴驷能夠完成。
“嗯!”小嬴驷挺直了胸膛,深感自己責任重大。
……
在衆人齊心協力的營建下,鹹陽終于有了後世的雛形。
這日,嬴渠梁與小嬴驷、嬴稷和嬴政一起來到了這座城池。
日後,這裏會成為秦國的都城,但對于嬴渠梁和小嬴驷而言,周圍的一切都是那麽的陌生。
看着這座正在修建中的城池,小嬴驷不由怔怔地道:“這裏……就是政兒說過的鹹陽嗎?”
他記性很好,他顯然還記得嬴政在第一封家書中跟他提到過的內容。當時,困惑的小嬴驷便曾拿着那封家書去問嬴渠梁,鹹陽是哪裏,為什麽嬴政說要去鹹陽找他。
嬴渠梁用一種小嬴驷看不懂的眼神對他說:“鹹陽,是我秦國未來的都城。”
從那時起,鹹陽在小嬴驷心中,便多了幾分特殊的意義。
現在,小嬴驷終于見到了他心心念念的鹹陽城,他發現,這座城池雖然尚未竣工,但規模卻遠遠超過了栎陽。
“驷兒,你可知,鹹陽因何而得名?”
尚處于震驚中的小嬴驷聽到嬴渠梁的話在他耳邊響起。
他搖了搖頭:“不知。難道,鹹陽城有鹽池嗎?因為特別鹹,所以叫做鹹陽?”
自小嬴驷年歲漸長,嬴渠梁在處理政務之時,時常把他帶在身邊,讓他多聽、多看、多想。
小嬴驷對于戰略資源,比如鹽池也有了一定的了解。
在小嬴驷看來,如果鹹陽城有什麽重要的資源,能夠幫助秦國迅速發展壯大起來,阿父、稷兒還有政兒一個個對鹹陽這麽重視,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嬴渠梁在聽了他的話之後,說道:“鹹陽與鹽池可沒有什麽關系。鹹陽位于九嵕山之南,渭河之北,山南為陽,水北為陽。鹹陽城因山水俱陽,故而得名。①”
“這一帶……曾是周王室的舊都豐、鎬二京所在之處。”
周文王伐崇侯虎之後,将都城從岐遷至了豐京,周武王繼位後,又将都城從豐京遷至了鎬京。②
豐、鎬二京隔河相望,距離并不遠。這裏曾是天下間最為繁華的城池,然而,一切終是随着犬戎人的進攻而化為烏有。
嬴渠梁的目光仿佛穿越時光,“看”到了四百多年前在這片土地上燃起的戰火。
在鎬京中執政的最後一代君王是周幽王。
周幽王對外重用奸佞,對內廢黜申後與其所出的太子姬宜臼,改立寵妃褒姒為王後,又立褒姒之子為新太子。
這一舉動惹怒了申後的父親申侯,氣不過的申侯聯合缯國、犬戎一起攻打周幽王。最終,周幽王在骊山之下被殺死。③
申後之子姬宜臼終于被諸侯擁立為新任周王,這,便是周平王。
周平王繼位了,卻不得不面對犬戎仍在周王室都城肆虐的現狀。
請神容易送神難。申侯聯合犬戎人進攻鎬京時,對方答應得十分爽快,但犬戎人在見識了鎬京的繁華之後,又怎麽肯輕易離開?貪婪和欲望是永無止境的,此時的犬戎人已經不滿足于申侯許諾給他們的那些東西了,他們想将這片肥美的土地據為己有。
曾經盛極一時的豐、鎬二京因為戰火而生靈塗炭,不再适合繼續作為周的都城。
秦襄公抓住時機,率領兵馬趕到豐、鎬二京。
彼時在豐、鎬二京的有犬戎人,有周幽王麾下的殘餘勢力(這部分勢力在周幽王和褒姒之子姬伯服死後,被周攜王繼承),有支持周平王的勢力。
在這種微妙的情況下,秦襄公選擇站在哪一邊,對于周平王和周攜王來說無疑十分重要。
最終,與戎狄人打了大半輩子交道的秦襄公,選擇站在代表王室正統的周平王這一邊,他親自護送周平王東遷洛邑。
至此,立下大功的秦襄公終于從“西陲大夫”晉為諸侯,秦地也終于得以立國。
周平王将岐山以西的土地賜給了秦國,并與秦襄公約定:“犬戎人兇殘,掠奪了我們的岐、豐之地,如果你們秦人能夠将犬戎人趕走,你們就可以占有那些土地。④”
彼時,秦襄公雖然名義上成為了諸侯,但周平王答應給他的封地,仍有大半落在戎人和狄人的手中。
初生的秦國想要生存下去,想要發展壯大,就必須持續與這些戎人和狄人作鬥争,相互掠奪生存資源。
五年後,秦襄公在讨伐西戎的過程中離世。他正式成為諸侯的時間雖然不長,但他卻給秦國留下了一筆極為寶貴的財富,他的鬥争精神,也镌刻進了後世嬴秦子孫的骨血之中。
秦國自戰火中誕生,見證了一個大争之世的到來。往後的數百年間,逐漸衰落的周王室無力再控制諸侯之間的相互征伐。
一百多年後,秦穆公嬴任好稱霸西戎,又與晉國結“秦晉之好”,最終成為春秋五霸之一。
彼時,諸侯們相互征伐還打着“尊王攘夷”的名號,給予了周王室一定的尊重。
然而,以三家分晉、田氏代齊為分界線,諸侯之間的紛争愈演愈烈。連弑君謀國之事,周天子都無力再幹預。
周威烈王承認了韓、趙、魏三個篡權者自行立國的正當性,周安王又承認了田氏代齊的正當性,自此之後,君臣之間的界限,便不再清晰。
既然晉國可以被其麾下的大臣所取代,既然田氏能夠取代姜氏成為齊國之主,既然臣子取代君主自行立國得到了周王室的認可,那麽,周王室為何不可被取代?
諸侯國的國君們名義上仍是周天子麾下的臣子,可他們手中的實力,早已超過了周王室。先前他們“尊王攘夷”,不過是不好輕易破壞彼此約定俗成的規則,不好打破君臣的界限。
但現在,這道界限,已經被周王室親自打破了。天下諸侯,自然也就不需要再尊敬這個暮氣沉沉、日薄西山的王朝的統治者。
作為戰國七雄之一,秦國無疑也有自己的野心。
盡管現在,秦國在幾個大國之中實力還很弱小,但嬴渠梁的野望并不比任何人少。
此刻,嬴渠梁站在這片土地上,心中難免感慨萬千。
這裏曾是周王朝的故都,後來在戰火中化作了廢墟,如今,一座新興的城池,又要在這片土地上重新被建立起來。
鹹陽,将取代過去的豐京和鎬京,重新成為王朝的中心,并見證屬于秦人的輝煌歲月!
小嬴驷認真地聽完了從秦國立國到發展至今的漫長故事。
原本他對于這座新興的都城并沒有什麽情感,他只是覺得,這座城池占地很大,地理位置絕佳,的确比栎陽更适合作為秦國的都城。
在得知嬴秦先祖們曾為這裏揮灑熱血,獻出生命之後,小嬴驷看待這裏的目光就完全不一樣了。
這時的他,也許還不明白什麽叫做“傳承”,但有了先祖們的浴血奮戰,小嬴驷覺得,這座城池仿佛與他建立了某種特殊的聯系。他對這座新興的都城,多了幾分親近感和認同感。
“阿父!”小嬴驷拉了拉嬴渠梁的衣袖:“政兒是不是說過,他所在的那個時期,我秦國已經攻占了洛邑?”
他的眼眸中,閃爍着某種興奮的光芒。
“不錯,政兒明明只與你說過一次,你倒是記得清楚。”嬴渠梁啞然失笑。
“那當然啦,事關我們秦國的地盤和基業,我怎麽能不關心呢?”小嬴驷将腦袋擡得高高的:“既然我們秦國繼承了周王室的故都,這新都自然也要由我們來接手,這才算完整!”
嬴渠梁啞然失笑。
小嬴驷不愧是他們嬴秦的後裔,明明年齡還這樣小,他對于土地的執着,卻已幾乎成為了本能。
“對了政兒,你快跟我們說說,你是如何攻滅洛邑的?”
“洛邑并不是政攻滅的。”嬴政開口道:“準确地說,末代周王是敗于曾大父之手。”
嬴政開始為自家先祖們講起了周王室走向覆滅的過程。
長平之戰和邯鄲之戰結束後,大将白起被賜死,與秦國有幾代仇怨的楚考烈王見狀,覺得有機可乘,便想組織合縱聯軍攻秦。
只是,他的祖父楚懷王擔任合縱長,最終被騙入秦國客死他鄉,他的父親楚頃襄王牽頭組織合縱,被秦軍一路打到了郢都,連先王之墓都被燒了。可見,做這出頭鳥,還是有風險的。
于是,楚考烈王便想着“廢物利用”一下,讓周赧王出面,以周天子的名義組織合縱聯軍攻打秦軍,遏制秦國的勢力。
彼時,周赧王直轄的地盤小得可憐,在那小得可憐的地盤中,他還封了個“東周公”和“西周公”,周赧王麾下的勢力被進一步分割。
可以說,周赧王的一生,都在諸侯們的漠視中度過。
來自楚國使者的種種吹捧,可把周赧王給激動壞了。都多少年了啊!周王室都多少年沒有這麽揚眉吐氣過了!
自從王權進一步衰落,諸侯國們遇到什麽大事,也不請周王室出面調節了,周天子徹底淪為了擺設。有時,諸侯國的國君們跟周天子說一些極為僭越的話,周天子也只能默默受着。
現在,楚國這麽個大國朝着洛邑派來了使者,言辭間對周赧王極為恭敬,他對周赧王說:“秦國攻占了其他國家很多城池,早已惹得其他國家的國君心中怨恨不已。如果您能夠出面,組織六國合縱攻秦,六國國君必定會紛紛響應,您也可以趁此機會重振周王室的威望,讓天底下的人知道,您仍然可以號令群雄!”
“為王者,就要有該有的擔當!假如您能夠在大家最需要的時候站出來,您必定能夠成為周王室的中興之主!”
周赧王無法拒絕這個誘惑。他已經憋屈太久了,他不想再繼續憋屈下去。況且,随着秦人的不斷入侵,身處洛邑的他也同樣岌岌可危。要是他能夠與六國聯合将秦國重新壓制在函谷關內,那就太好了。
為了實現這一遠大目标,周赧王任命西周公為大将,湊了一支由五六千人組成的兵丁。因為缺少武器和糧食,周赧王不得不以天子的名義作保,向城中的富商們進行借貸,這才終于解決了這五六千人的軍需問題。
周赧王原本與六國國君約定,在伊闕彙合,各國一起發兵攻秦。然而,到了約定的時間,只有燕國和楚國派了些人手過來,其他國家紛紛失約了。西周公以為是他們路途中遇到了什麽事,耽誤了行程,便又等了三四個月,可其餘各國的軍隊還是不見人影。
至此,西周公終于不得不承認,他們被其餘幾國的國君放了鴿子。
就這麽點人手,夠做什麽呢?要是跟秦軍開戰,他們怕是連給秦軍塞牙縫都不夠!最終,西周公只好帶着自己手底下那點人灰溜溜地回來了。周赧王也因為無力償還債務,過上了“債臺高築”的日子。
“曾大父原本并不想理會那周赧王,可周赧王偏要帶頭組織各國抗擊我秦國,曾大父自然容不得他。”
況且,秦軍出征一趟,也不能無功而返。于是,周赧王的轄地,就成了秦軍們的戰利品。
嬴稷聽得此言,并沒有太深的感觸。膽敢與他秦國作對者,就該有被狠狠剮下一層肉來的覺悟!若是沒肉可剮,那就把自己囫囵個兒地獻上吧。
不過,周赧王的不安分,還是出乎了嬴稷的意料。
“姬延麽?等寡人回去之後,看寡人怎麽收拾他!”
嬴渠梁則感慨道:“周室當初號令天下,何等威風,誰知一朝敗落,竟淪落至此。我等當以此為戒,讓子孫後代莫要重蹈周室的覆轍。”
嬴政道:“周室亡于分封,亡于後世子孫不思進取。只要我嬴秦子孫銳意進取,定不會步周室的後塵!”
這日,嬴渠梁、嬴驷、嬴稷和嬴政在鹹陽城停留了很久。
直到暮色降臨,嬴稷看着彙聚到鹹陽附近的大軍,對着嬴渠梁等人道:“大父,阿父,政兒,我去了!”
該說的話早已說完,此時,嬴渠梁只簡簡單單說了句“保重”。
他心知,嬴稷這一走,興許就是永別了。
只是,嬴稷的到來,對于嬴渠梁和他的秦國而言,本就已經是一個奇跡,他如何能夠奢求更多?
嬴稷最後看了嬴渠梁等人一眼,轉身走進了白起所率領的那支隊伍之中,撕碎了手中的《求賢令》。
暮色漸濃,嬴稷和他身後的大軍,漸漸消失在衆人的視線範圍中。
小嬴驷看着這一幕,眼眶有些酸澀,他努力地擡起小臉,才讓自己眼中的淚珠沒有滾落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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