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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

“師傅！師傅！”

長留發瘋似的沖進月老廟，一不小心，被門檻絆住，摔出三尺遠，臉着地，左額擦破了皮，血絲慢慢往外滲，一點一點，榨幹他的希望。

“這是怎麽了？慌慌張張，成何體統？”月老姻緣樹後走出，扶他起身，怒其不争道：“多大個人了，走路還摔跤？”

“師傅......”長留開口，聲音哽咽，再也壓不住滿心的委屈，抱緊月老，把頭埋進衣衫，嚎啕大哭，淚水唰唰往下淌。

“這孩子，怎麽了這是？”月老擰眉。

哭了好一會兒，他才翕動着鼻尖，擡起頭，紅着眼問：“師傅......我到底是誰的孩子？”

“這孩子，胡說什麽呢？我不是跟你說過了嗎？我是在路邊撿的你——”月老避開他的目光。

“我是七仙女和董永的私生子，對嗎？”長留打斷月老，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希望師傅反駁，可月老，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這一日，終歸還是來了。”月老長嘆一聲。

“閻王說，曾見七仙女牽着個孩子，從忘川出來，可天界，卻絲毫沒有關于這孩子的傳言......偏偏這時，您從凡間撿回了我，這世間，怎會有這般巧合？”

“天帝天後為何不認我？這麽多年，我一直以為自己是孤兒，無親無故，可誰料，我的親人就在這兒！就在我眼皮子底下！”長留克制不住地揚起手，狠狠地，指了指自己的眼睛，一時悲憤交加。

為何要這般對他？

他到底做錯了什麽？

難道就因為他有一半凡人的血脈，就活該被抛棄嗎？

“長留，你聽師傅說，不管你是什麽樣的身世，你永遠都是師傅的徒弟，師傅也永遠是你的師傅，這點不會變。”月老緊張地看向長留，眸中滿是疼愛的光。

“師傅，我想一個人靜靜。”長留倏地安靜下來，腳步虛浮，走到木階前坐下，呆呆地望着窗外的流雲。

被人掏走了心般。

長留在木階前坐了很久，從日暮到天黑，再從天黑到破曉，時間于他而言，似是靜止了。

隔天，他拉開房門，已恢複了常色，月老見狀，忙上前，“好點了嗎？”

“沒事！”長留扯出一抹笑，拍拍他老人家的肩，“就像師傅說的，我還是您徒弟，您也還是我師傅，唯一不同的是，我多了個娘，娘生我不易，又為了救爹，變得神志不清，如今我長大了，也該為她做點什麽。”

“好孩子！”月老欣慰一笑，“不愧是我教出來的！”

“別什麽功勞都往自己身上攬，還有老夫一份力，好吧？”司命從天而降，打趣月老。

“怎麽？你想和老夫搶徒弟？晚了！”月老搖了搖蒲扇，乜斜司命。

“長留也算是我看着長大的，叫我一聲師傅怎麽了？你不在的時候，是誰陪他，下棋，唠嗑，修煉.......”司命掰着指頭，細數着自己這些年的心酸。

“......”

兩人忙着鬥嘴，倒是默契地都沒有注意到，他們口中的乖徒兒，早已不見。

長留回到地府，推開星鸾的房間，她正酣睡，整個人呈大字型斜躺在榻上，錦被散落在地，只餘一角仍攀着床沿，苦苦掙紮。

長留俯身，拾起錦被，輕輕地蓋住星鸾，如此睡姿，若被人看見，實在有損她仙女的名號。

“嗚。”星鸾忽翻了個身，壓住長留的衣擺，砸了咂嘴，嘟嘟囔囔着好次。

“呵。”長留失笑，原來他貪吃的毛病是遺傳了母親。

這百年，她過得應當很不容易吧？一個人孤孤單單地被關在瑤光殿，無人看望，無人挂念，無人提及，甚至無人知曉......

若早知如此，她可還會義無反顧地嫁給那個凡人？那個在話本子裏，被無數次傳唱的凡人，世人傳唱他們忠貞不渝的愛情，卻不知，真相......

“阿永！阿永！”

星鸾從夢中驚醒，反複呢喃着董永的乳名，整個人像是瘋魔了般，不管不顧朝門外奔去，“阿永，你去哪？不要離開我！”

“娘！娘！”長留忙追上去，拽住她，“您醒醒。”

“你是誰？你不是阿永，我要找阿永。”星鸾甩開他的手，光着腳，像只無頭蒼蠅，四處亂竄，大聲呼喚：“阿永？阿永？”

叫聲驚動了衆人。

定陶拉開門，施展法術，瞬移至星鸾身側，在她額頭輕輕一點，星鸾登時陷入了沉睡。

長留從她手中接過母親，抱起，禮貌致謝，而後轉身離去，一步未留，恍若陌生人。

绛紅色發帶在空中揚起，落下，了過無痕，像一場夢。

這夜，長留做了個奇怪的夢。

夢中是對年輕夫婦，男子雖看不清面容，但身姿挺拔，氣度不凡，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白日在田間辛苦勞作，夜晚借着月光和螢火讀書。

女子容貌清麗，溫柔如水，白日蒸好秫米、野菜，送至田間，與丈夫共用，粗茶淡飯，二人卻樂在其中，漠漠水田，白鷺雙飛。

夜晚，女子挽起紅袖，在書案旁為丈夫研墨，兩人眉眼間，流動着濃濃的愛意。

夜深之時，妻子困乏了，丈夫将抱她到榻上，蓋好被子，再悄悄溜出房門，對着月光苦讀，只為來日能金榜題名，讓妻子過上好日子。

但好景不長，一日，不知從哪裏來的怪物，偷襲村莊，殺了全村的人，女子外出采摘，僥幸躲過一劫，卻再也見不到，丈夫在門口等她歸來的身影。

女子一路追蹤，終于探查到怪物的下落，可她不是怪物的對手，被怪物打成重傷，昏迷了好幾日才蘇醒。

醒來後的女子趕到忘川，欲找尋愛人的魂魄，可孟婆告訴她，那個叫董永的凡人，不願喝下孟婆湯，忘記前塵，已沉入忘川，化作孤魂野鬼。

女子跪在三生石邊，哭得肝腸寸斷，最終決絕地跳下忘川......

“不要！不要！”

一連幾日，長留都守在星鸾身邊，陪她玩，任她鬧，給她做好吃的糕點，帶她走遍地府的每個角落。

他與定陶之間，只餘下疏離的只言片語。

“謝謝。”

“辛苦了。”

“麻煩你了。”

兩人心知肚明地拉遠距離，卻又止不住地，關心着對方的一舉一動。

“你的牡丹，發芽了。”

正給星鸾喂藥的長留一怔，淡淡道：“謝謝。”

他知道，定是她幫了忙，可如今，他真不知，該如何面對她。

“牡丹！牡丹！星兒也要牡丹！”星鸾從椅子上竄起，長留躲閃不及，瓷碗被撞得一斜，砸得粉粹，滾燙的藥湯濺出，悉數澆在了他手背之上。

“嘶！”長留倒吸一口涼氣，咬緊牙關，顧不上自己的傷，怕星鸾踩到瓷片，紮傷腳，趕緊将其抱走。

星鸾難得沒有鬧騰，乖乖地窩在長留懷中，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的側臉，目光迷離，像是在透過他，看什麽人。

長留把星鸾放在床榻上，正欲起身，去清掃碎瓷片，定陶攔住他，指了指他的手背，輕聲道：“你受傷了？我看看。”

“無礙，不勞殿下費心了。”

“心已經費了，讓我看看。”

定陶固執地看着他，眸光如水，冰涼一片，可內裏，又是火熱的，似藏着岩漿，正悄悄流動，不知何時，會一觸即發，噴湧而出。

長留心口一疼，匆匆挪開視線，伸出手。

定陶拿過他的手背，放在唇邊，輕輕吹了吹，癢癢的，惹得長留一陣輕顫，正欲收手，一道白光彙聚進皮肉，轉眼間，灼燒感散去，肌膚完好如初。

“謝謝殿下。”

“表妹？是你嗎？”

身後的星鸾忽起身，吃驚地走向定陶，神态端莊，舉止優雅，與剛剛那副天真搞怪的樣子，迥然不同。

“七姐！”定陶拉住她的手，鼻頭一酸，聲音帶了幾分哭腔，“是我。”

“都說女大十八變，還真是，你看看你，如今出落得多标志，比七姐還好看。”星鸾圍着定陶上下打量，唇邊綻開一抹微笑，擡手，輕輕替她把散落的碎發，別到耳後。

“七姐，你終于醒了！”定陶抿了抿唇，喜極而泣。

“小哭包，怎麽長大了，還這麽愛哭？可是有人欺負你？”星鸾替她拭幹眼淚，笑容宛若晨光，溫柔和煦，令人如沐春風。

“沒有！七姐，我現在已經是上神了，沒人能欺負我。”

“那就好，看來，已經過去很多年了......”星鸾看了看四周，心頭升起一股滄海桑田、時過境遷的恍惚感。

“娘！”長留噗通一聲，跪在星鸾面前，聲淚俱下，“娘！你終于醒了。”

“啪！”

星鸾擡手，給了他一巴掌，不重，卻也不輕。

一巴掌，把長留和定陶打得都有些摸不着頭腦，長留捂着臉，瞪大眼，怔怔地望着星鸾，可憐兮兮道：“娘！您幹嘛打孩兒？”

“誰是你娘！”星鸾柳眉一豎，罵道：“你這黃口小兒，怎能胡亂認娘，污人清白。”

“不是！您真是我娘！”長留欲辯無言，只得眼神求助定陶。

“七姐，他不是你和姐夫的孩子......嗎？”

“定陶，怎麽你也跟着瞎說？我和阿永相伴短短十載，并未有過身孕，哪來的孩子？”

什麽！他認錯娘了！

長留撓頭，恨不能仰天大嘯，問問老天，他到底是誰的孩子！到底什麽是真？什麽是假？

定陶瞥了眼幾近崩潰的長留，替他問道：“可閻王說，看您從忘川帶回了個孩子。”

“哦——”星鸾垂眸，思索片刻，恍然大悟，把長留從地上扶起，不好意思地，勾起唇角，怔然道：“原來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