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章

第 17 章

方才一番細致盤問下來,嘉卉險些都要忘了衛歧被小厮叫了出去。她想到白日的一場争吵,不由有些讪讪。

未等嘉卉起身招呼,衛歧就大步走了進來,撩袍坐在了嘉卉對面。

她見他面色似是不快,暗暗吃驚,問道:“這是怎麽了?”

“無事。”衛歧懶洋洋地也靠在了榻上。

“我有個朋友前t些日子在江夏,聽說了你家裏的一件事。”他頓了頓,又道。

嘉卉只覺渾身氣血翻湧,一瞬間嘴巴像是被人糊住了般張不開。徐家除了前些日子的命案,一向太平。他是知道了什麽?她握緊了顫抖的雙手,輕輕推開窗戶,回身裝作驚奇的模樣問道:“我家裏出事了?”

衛歧的臉上帶了若有若無的幾分惆悵,道:“說是你家裏請過一個女先生,前些日子遭了意外。”

“确有這麽一回事的。”嘉卉頓時松了一口氣,輕聲說起自己的“意外”,“只是畢竟在外頭出了事,也不好聲張。在我上京前幾日,府裏還辦了喪事。不想竟傳到了大爺耳裏。”

金烏一點點西沉了,院內已經處處掌燈。嘉卉靠在榻上,見遙遠的天際潤出灰紫相錯的煙霞,遠處隐約傳來幾句仆婢換班的閑聊聲。

徐太太為人雖然簡陋,但在治家上,因着很有幾分鐵石心腸,這樁互換身份替嫁的事被她瞞得極好。

傳到衛歧朋友的耳中,也是府上的女先生死了。那麽兇手會相信這個彌天大謊嗎,會相信自己是殺錯了人嗎?嘉卉揣摩着幕後真兇的心思,她實在想不通,究竟為何要把這對耳墜子曲折地交給她。

若此人不是兇手,那就更可怕了。這世上竟然還有人知曉此事.......

敵方在暗處,簡直像一條陰暗窺伺不知何時會咬人的毒蛇,令人心裏一陣陣發沉。

她情不自禁地出了會兒神,發覺衛歧的視線一直沒有離開她。

“奇了,我聽說那姑娘今年才二十歲,怎會成了你府上的女先生?”衛歧漫不經心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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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要說起她是怎麽各種陰差陽錯地到了江夏節度使府上,怕是說上一天一夜也說不完。嘉卉極力壓抑着不安的心緒,思忖片刻,字斟句酌道:“嘉姐姐家裏人都不在了,原在一個書鋪裏幫忙做活,被我母親偶然瞧中了,領她回來教我讀書寫字。”

衛歧笑道:“岳母竟也放心請這般年輕的先生。”

“說是先生,其實和我親如姐妹一般的,我把她當做親姐姐來看待。”嘉卉望着無邊晚霞,輕聲細語道。

她是實實在在把惠娘當做親妹妹來看待的。如今用惠娘的口吻說起和自己的情誼,有種恍然如夢之感。

衛歧似是好奇道:“可是江夏人?”

“是江南吳興那塊的,”嘉卉裝作記不太清了的模樣,緩緩道,“聽姐姐說她家人都遭了難死盡了,被幾個牙婆轉手賣了好幾道,才到江夏來。”

說完嘉卉就有些後悔,她和衛歧說那麽清楚作甚。他不認識自己,又哪裏會真正在意一個千裏之外的已逝姑娘?無非是挑個話頭閑聊罷了!哪日若是事情敗露了,國公府打發人去吳興一打聽,又是一樁禍事。

衛歧默了片刻,道:“這姑娘也是可憐。”

他平日裏說話語調總會不自覺尾音微微上揚,這句話卻是說得四平八穩。嘉卉聽了出來,瞥了他一眼,沒有出聲應和。

他也不等嘉卉回話,自顧自問道:“人怎麽會突然沒了?”

嘉卉有些吃驚,不想衛歧竟然會繼續問下去。這要怎麽和他說個分明?衛歧雙目認真地望着自己,似是真心想知道答案。可她自己也是不知惠娘究竟怎麽被人害了。她在心底嘆了口氣,提着精神含糊道:“這我倒也不甚清楚,母親不準我問的。”

見衛歧臉上帶着憐憫的神色,嘉卉愈發驚訝。衛歧的心腸有那麽好嗎,居然會對一個素味平生的姑娘感到可憐。又有些懷疑他是否察覺出什麽來,才會問得這般仔細。

不過,這些日子她不僅進了宮拜見皇後,也應酬過幾個鎮國公府上的女客,旁人都沒發覺出什麽。至于衛歧麽......二人同吃同住,同床共枕。他若是發現了什麽,早就該叫嚷出來了。

他又不必替自己遮掩。

“時候不早了,安歇吧。”

嘉卉瞥了一眼窗外天色,時辰其實還早。不過她今日實在是累極了,便點點頭,坐到了妝臺前,開始卸下發髻上的金釵珠簪。

衛歧沒有起身,仍是靠在榻上,看着嘉卉的動作。

眼前的姑娘怎會不可憐。十四歲的年紀滿門被屠,僥幸活了下來又被賣了好幾道,最後被逼着替嫁給自己。

他心中湧上一陣陣的悔意。從前他只以為她是死了,若是知道她還活着......

嘉卉似是忽地想到了什麽,喊了兩個婢女進來服侍卸妝。衛歧微微一笑,哪怕自己從前不認識她,也是能看出許多異樣的。哪家節度使府上的小姐,會像她一樣親自梳頭盤發。他不喜歡婢女小厮近身伺候,她也就常常不讓貼身的婢女進來,有什麽活計順手也就自然而然地做了。

他的記憶一下子回溯到十幾年前,也是炎熱的夏日。他那時候還沒起名,自有記憶起就住在天寧寺後山的偏殿,是從來不能出去的。坐了一個月離開京城,到了南方的吳興。安頓下來沒幾日,就知道母親要帶他一道去鄰居周家的宴會,興奮不已。

說是鄰居,但周氏富甲一方,府邸不知占了多少地界。他被母親牽着,坐了馬車才到周家迎客的偏門前。他一路都在掀車簾,叽叽喳喳地說街上的景致和叫賣的攤販。母親是向來不多話的,白日裏閉目的辰光比睜眼還多。

他知道母親不想搭理他,但是他又有一肚子的話想說。衛歧早已淡忘了當時的心情,大約是濃濃的興奮沖淡了被忽視的委屈。宴會是因着慶祝周家老夫人的生辰辦的,賓客如雲,衣香鬓影。他第一回見到這麽多生人,緊緊扯着母親的裙子一角,一步都不敢離開母親左右。

而在許多人裏,他一眼就注意到了一個被許多婢女仆婦簇擁着的小姑娘。她皮膚雪白,似乎很是怕熱,額頭隐隐沁着一層細汗,還有兩個婢女給她打扇。

衛歧看呆了。

看到她走出了花廳,他遲疑一刻就也閃身跟着跑了出去。周家的園林極大,亭臺樓閣,十步一景。衛歧抿着唇跟在她身後,腦中空空,他也不知道他跟出來作甚。

沒一會兒的工夫,他就被發現了。小姑娘神情冷淡,身後的幾個婢女仆婦都警惕地看着他。衛歧呆住了,慢慢漲紅了臉。他再不曾見過生人,也看得出對面幾人面色不善。

他正想跑,就被小姑娘叫住了:“你跟着我做什麽?”

很平淡的語氣。衛歧不知怎的,忽然想到方才看到她吃了一顆晶瑩剔透的糖,就說:“我想向你讨一顆糖。”

她身後的幾個仆婢笑了起來,衛歧愈發想跑了,但雙腳卻像是定住了。小女孩上前幾步,從手帕裏拾起一顆糖遞給他,道:“給你,玫瑰糖。”

這些玩意兒,母親是從來不買的。只有姨母偶爾來天寧寺看望時,會給他帶一大包香糖果子。

但他也沒吃過這麽好吃的糖。

“甜的。”他說。

小姑娘就露出一種他當年看不懂的神色來,包緊了手帕遞給他,道:“都給你了。”

“嗳——”她身後一個婢女想阻攔,又被一個中年仆婦攔住。

他讷讷道:“多謝你。”

小姑娘對身後的眉眼官司渾然未覺,問道:“你是哪家的孩子?”

她自己也還是個孩子呢。衛歧搖搖頭,說:“我母親不肯告訴我,我父親姓什麽。”

“這話你可不能再和別人說了。”眼前的小女孩被吓了一跳,又說道,“我姓周,名嘉卉。山有嘉卉,侯栗侯梅。”

他又搖了搖頭,覺得自己像個傻子。他根本聽不懂她後面說的是什麽意思。

“我母親叫我大郎。”

周嘉卉認真地叫了一聲:“大郎。”

“往後你有什麽想吃的,就來找我吧。”

到後來,他自然明白。周嘉卉當年是以為他從來沒有吃過糖,是在可憐他,才毫不猶豫把自己身上的糖都給了他。

她一直是一個溫柔善良的女孩兒。這些年來,衛歧難以想象她過得有多不易。她變成大姑娘了,已經認不出當年向他讨糖的傻子。可她仍然和小時候一樣,雙眼澄澈,心地柔軟,是世間難尋的好姑娘。

而如今,親生母親去世已經十二年之久了。他從随口叫着的大郎成了鎮國公府的嫡長子衛歧,姨父姨母早已成為了名義上的父母親。當年遇見的小姑娘,卻成了鏡前梳妝的妻子。

他不由起身,踱到了嘉卉身後,揮手讓兩個婢女退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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