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章
第 35 章
衛歧拉起嘉卉顫抖的手, 按着她在床榻上坐下,才開口道:“掀開蓋頭的時候,我就發現了。”
她和小時候又沒什麽大變化。
嘉卉猛地甩開他放在她肩上的手, 道:“你知道,你竟然早就知道了!可笑我還當你沒有發覺, 一直在你面前裝相。看着我拼命在你面前裝模作樣, 如此好笑,你心中是不是很得意?”
“嘉卉......”
她打斷他:“我現下不想聽你說一個字!”
衛歧半蹲在她面前, 嘉卉氣得面色通紅, 胸脯止不住起伏。
她慢慢平靜下來,昔日種種浮現在眼前。從對他的懼怕到猜疑,慢慢變得想要親近的心意,還有大夢一場方想起從前見過......
她故意顯得冷淡, 全然是無用功。
“我早該想明白的。”她似哭似笑道。
他對她的好來得莫名其妙,成親沒幾天就給她一箱金銀,還為她在程夫人面前說話。
聽說了徐府的命案後,特意向她打探那個“意外去世的女先生”的種種來歷。不, 哪裏是他聽說, 分明是他發覺後就派人去江夏打聽了。
她言語中偶爾露了和年齡對不上的破綻,他亦是充耳未聞, 并不詢問。
尋常人成親第一夜的圓房, 想必他是驟然見到一個原該死去多年的人又出現在面前,心下驚疑。
她別開臉不想去看他。衛歧的大手卻包上她的兩只手, 她斥道:“放開我!”
衛歧不放, 嘉卉怎麽也掙脫不開, 恨恨道:“你要作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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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給我個解釋的機會。”衛歧語帶懇求。
嘉卉飛快冷笑一t聲:“不必了,我沒心思聽。說起來, 是我欺騙你在先,你無需向我解釋什麽。你原該娶一個重臣千金,卻被我一個見不到光的罪人之後騙成了夫妻!是我該向你磕頭認罪,求你饒我一命,不要把我交給官府。”
她掙脫開衛歧的束縛,起身想要走出去。嘉卉不知自己要去哪裏,心裏一團氣驅使着她,不想再和衛歧待在一處。
“你沒有騙我什麽,一切都是我的不對。但我不是如你說的那樣,想看你笑話才沒有挑明——你聽我說。”
衛歧拉住她的手臂,仍是半蹲在床榻前。他提高了一點音量,在阒靜的深夜中如平地驚雷。
嘉卉慢慢回過身來,她覺得自己雖是那個居高臨下的人,然而衛歧的視線灼熱,仿佛要将她看透似的,讓她的氣勢一下子弱了。
“你說吧。”她生硬道。
衛歧頓時笑了,親了親她的手指,喚了一聲“好嘉卉”。
嘉卉抽回自己的手,狠狠瞪他一眼。
“我那時不知你為何會成了徐家的人,”衛歧解釋道,“我想問問你為什麽,可當夜你又太害怕。而後,我就想着,也許有一日,你也會想起我來,會被我打動,心甘情願地告訴我其中的緣故。”
“可我卻日夜擔憂,怕你哪天會認出我了,我就沒命了。”她輕聲說,苦笑一聲。
衛歧錯愕地看着她。
他語調難得帶了點怒意:“你就是這般想我?你覺得我知道你的真實身份後,就會去揭發你?周嘉卉,那我第一天就知道了!我從沒想過那麽做!”
嘉卉覺得自己一點點沉下去,直至冰涼的湖水中,又有一雙手将她托舉起來,回到人間。
“不是你有什麽不好,是我太害怕了......”
“只有我知曉。”衛歧保證道。
“原來你早就知曉。”她噙着淚,又重複了一遍。
“是。我後悔了,我早該告訴你我已經知情。我該和你一道追查徐氏的命案,免得你擔驚受怕。”
兩兩相望,嘉卉收回視線。她一時百感交集,她确實擔驚受怕。卻也明了,讓她擔驚受怕也是她恨的人,是殺害惠娘的兇手,而不是衛歧。
“那你今日怎麽忽而想通了,要和我挑明?”
她暼了一眼桌上的陶瓷金魚。
魚身靈動,魚面可愛,栩栩如生。
和她記憶裏的很是相似。方才初初見到時,一剎那仿佛回到了從前。
衛歧也順着她的視線望過去,語帶懷念道:“是手下人送來的,我記得從前你還将幾尾陶瓷魚放在魚缸裏,搖晃着讓它們游起來。”
嘉卉淡淡道:“我不記得了。”
衛歧笑道:“我不信。”
霎時,嘉卉卸了全身力氣,胡亂地點點頭。她記得又如何,不記得又如何。總歸是過去了,逝水難收。
想起眼前人早已知情數月,她就仍是急怒難消。
可偏偏又是她欺瞞在先......
“你今日去和二嬸對質,臨行前答應我,回來後會毫無隐瞞地告訴我。我不想再見你勞心勞力地去圓一個你就是徐氏的說辭,再轉述給我聽。是我從前想岔了,讓你獨自耗費心力。”
衛歧繼續道。
嘉卉沉默了許久。月色斜斜透過雪青色薄紗糊的窗戶,溫溫柔柔地灑了一地。
她眼圈泛紅,臉上淚痕未幹,還帶着一絲因怒火而染上的霞色,倚在榻上。
衛歧起身,觑了一眼她的神色,坐到她身邊。
嘉卉沒吭聲,也沒施舍他一個好臉色。
良久,她道:“徐家派我替嫁,給你送來一個罪人的妻子。不僅如此,聖旨賜婚卻是替嫁,違抗聖旨欺君罔上,把鎮國公府也拉下了水。”
“你不生氣嗎?”
“我是該感謝他們,”衛歧捧起嘉卉的臉,溫聲道,“感謝他們把你送到了我面前。讓我知道,你還活着。小時候對我最好的姑娘,還活在世間,成為了我的妻子。”
“我知你聽我這麽說,必然有一肚子的話想要反駁我。徐氏意外殒命,才有了我們得而重逢的機緣。但對我而言,再見到你,就好像上天冥冥中突然給我指了一條出路。讓我明白,世間還有人值得,讓我去憐愛在意。”
“我很愛你,嘉卉。可我卻讓你,因為我而傷心了。”
嘉卉怔怔望向他鄭重又珍重的眼眸,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滴滴流下。衛歧的手臂攬過她,輕輕拍她的後背。
她快把他的衣襟都哭濕了。
衛歧沒有出聲安慰,任由着她嗚嗚哭泣,等她平靜些許,才用指腹給她擦眼淚。
嘉卉後知後覺地有些不好意思,退出他的懷抱,掏出手帕擦臉。
自離家來,她從未想過,有生之年,還會有人對她說,她值得被人憐愛在意。
恍恍惚惚中,她心內有一個聲音在尖聲說:終于,這一天,把話說清的這一天終于來了。
但她沒有想到,衛歧居然在第一眼就認出來了。她當時面上塗了厚厚一層粉,她自己都覺得別扭。
更別說他們已經十二年未曾見過,她還是過了兩月才想起他就是當年的小玩伴。
“你是怎麽認出我來的?”
衛歧點點她左邊臉頰,道:“因為你抿嘴笑,一笑就有顆淺淺的梨渦。”
“你一直記得我。”嘉卉輕聲說。
“我一直記得你。”
他摩挲着她白皙的下颌,道:“我從未忘記過你。回京後,我還給你寫信,只是從未收到過你的回信。”
嘉卉“咦”了一聲,道:“我從未收到過。”
是母親攔下了嗎?她當時房裏的奶娘,媽媽都是母親的心腹。難道母親不願意她再和外男有所牽扯,不準這些信送到她面前?
“猜到了,不然你一定會給我回信的。好幾年前,母親要為我開始張羅婚事,我說我想娶你。她還托了人說項,只是後來就沒有下文了。”
她恍然大悟,原來堂姨母是受了程夫人的托,才寫信給母親提及鎮國公的長子。
只是她當時才十二三歲,相看議親實在早了些。母親又聽說他自幼體弱,很是看不上,信都懶得給堂姨母回上一封。
不過,她和衛歧同齡,他怎麽這麽早就有這個心思了?何況,他們分別的時候都還很小......
嘉卉有些難為情,頓了頓才輕聲問道:“你是什麽時候開始對我有意的?”
“自然是你嫁給我後,”衛歧似是看穿她方才心思,“住在你家隔壁時,我當時太小了,哪裏懂什麽娶妻生子。等到母親要為我預備成婚時,她和我說,我總要成婚的,否則她對不起我生母的托付。我又不喜歡那些郡主千金,也只認識你一個姑娘,便說想娶你。”
他說的極其坦然。嘉卉扯扯嘴角,他肯定也知道她知道,程夫人并不是生育他的母親。
她沒有問什麽。
“我和從前變得太多了,”嘉卉輕聲道,“我如今有時候也看不上自己,為何這般冷淡,像個沒有喜怒的偶人茍活着。”
“從前有從前的好,如今有如今的好,你冷淡也很好。你如果不好,我怎會這般心悅你?”
她實在是有些受不了他直白的話,微微抿唇。
怎會有人能這般自然地将愛和心悅說出來。
嘉卉決心轉個話題。
“那你是怎麽拖到這個年紀才成婚的?”
既然程夫人在七八年前就開始為他打算了。
衛歧提醒她道:“你我一個年紀。”
嘉卉推推他。
“我自己不上心。何況,母親能看上的人家,多半也瞧不起我。”衛歧笑道。
“這有什麽好笑的?”嘉卉莫名其妙,被人看不上還是好事不成?
衛歧道:“還真多虧了那些老頭都看不上我。”
她忍俊不禁。
“那你呢,你是什麽時候起,對我有意的?”衛歧一眼不錯地瞧着嘉卉。
他神色期待中又有些忐忑,嘉卉咬唇忍住一絲笑意。是何時開始也中意他的呢?她自己也說不清楚了。這些時日她一直戰戰兢兢,偶爾的閑适時光都是同他在一道。
就像成婚夜,她無端覺得他有幾分親切。
她思忖一會兒,慢慢道:“我不知道。起初,我只是覺得你和傳言中截然不同。我都疑心過,你是不是和我一樣,被人換了?”
衛歧朗聲大笑起來。
“你不知道,我在來的路上偷聽到徐太太說你愛寵無數,實在是把我吓了一跳!”她的語調中不自覺地含了一點嬌,“我想着你既然經驗豐富,自然能一眼看穿我的年紀。還有......”
“還有什麽?”衛歧問,莫非她是怕妻t妾争鬥?
嘉卉嘆了口氣,道:“我十一二歲時,家裏有個隔了好幾房的堂叔得花柳病死了,奶娘說他全身都潰爛了。我真怕這位傳聞中的風流公子也給我染上毛病。”
衛歧連忙道:“我可是潔身自好的很,從來沒有胡來過。”
嘉卉“嗯”了一聲,兩人四目相對,皆是看到了彼此眼中的笑意。
衛歧道:“你還沒有告訴我,你是何時起對我有意的。”
更深露重,嘉卉別開臉,道:“先歇息吧,明日再說。”
衛歧自然不肯放過這個機會,無賴般在她床榻躺下,道:“你不說我就不走了。”
她停下手中整理床鋪的動作,嘆氣道:“你就這般穿着外袍躺上來,我一想到你的袍子也許被你脫下來放在泥地上,或是随手就撩起來擦拭。”
嘉卉道:“我就再也不想同你說任何一句話了。”
衛歧連忙坐起來,用手撣了撣并不存在的灰塵,道:“我來換。”
嘉卉攔住他,道:“你大晚上的折騰,讓珍珠琥珀聽見了,又要亂想。”
“管她們怎麽想,她們幾時還能置喙我們房裏事了?”
嘉卉道:“我在意。”
她臉皮薄,衛歧看着她笑。
她忽而道:“我想去你那日帶我去的河邊。”
水流潺潺,卻無端給她一種寧靜的力量。
衛歧輕笑:“深更半夜出門,你現在又不怕你的婢女多想了?”
嘉卉沒理他,披上外裳,向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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