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章
第 47 章
今年京城裏的第一場雪, 和往年相比不早不晚。
十一月中,京郊下了一場大雪。天暮雪舞,起初似花似絮, 俄而粗狂起來,大如鵝毛。
阿唐笑着從屋外走來, 自言自語了一句:“瑞雪兆豐年。”
屋內炭火沒有斷過, 溫暖如春,絲毫沒有屋外的凜凜寒氣。程夫人不知當日衛歧和皇帝究竟說了什麽, 竟然說了那麽久。他們父子, 向來是無話可說的。
而皇帝出來後,說歧兒已經睡着了。而他答應了歧兒傷勢好轉後就放他去找周氏。
她不同意,也不放心,當即就大着膽子駁了皇帝的意思。皇帝只笑笑, 趕着上朝去了。
程文頤幹脆将鎮國公府的庶務都托給了查夫人做主打理,自己則住在了頤園。這座園子荒廢過許多年,也沒幾個體面寬敞的屋子,她只得住在了從前周氏住過的地方。
一想到周氏, 她就心煩意亂。這些時日, 歧兒靜心養傷,比從前沉默寡言不少。他沒再說要去找周氏的傻話, 可她又不是瞎子, 自然看得出來頤園裏人少了許多。
是被他派出去找周氏了。
那個女人,她原本很喜歡, 也很親近。那是一個讓人見了就心生喜歡的姑娘, 姿容絕頂, 眼眸清澈,溫聲細語, 常常含笑。
可過去再覺得她如何好,如今想起來,只覺得她的出現從頭至尾都很荒誕,簡直是給衛歧帶來了厄運般。
哪裏值得為她連尊嚴臉面都抛下不要了。
她望望窗外雪景,白茫茫一片。不由猜測起周氏會去了何處,是否還活着。
“夫人,大爺請您過去。”
程文頤放下手中書卷,跟着她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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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歧正在收拾行囊,見程夫人來了立即放下手中東西,喚了一聲“母親”。
“你這是要做甚?”程文頤心下浮起不好的預感,期盼地看着他。
或許他只是在屋裏悶久了,無聊收拾幾件衣裳玩。
“我已痊愈,是時候出發去找她。”
“你擡頭看着我!”程夫人難以置信,“你已經派了李季青等人去找周氏,還要自己去嗎?周氏品性不堪,你找到她要做什麽?難不成你要娶她?你還記得你母親臨死前,和你說了什麽?”
衛歧沉默了一瞬,道:“她命我一定要找到她的丈夫。她說她丈夫孤零零的飄在人世間。若是還活着就帶他去她墳前祭拜,若是死了也要把屍體帶回來和她合葬。哪怕他轉生成了豬狗,也要帶回頤園養着。”
她只說了這些,十幾年來他從沒有忘記過。
程文頤一噎,才記起姐姐最後的遺言是只對着自己說的。她回憶道:“你母親那時候已經快沒有出氣了,拉着我的手求我,求我把你當做自己的兒子來撫養。求我在你成年後,為你擇一個溫柔良善的世家姑娘,你們好好生兒育女,能一道去祭拜她。碧落黃泉,她看到你平平安安有個自己的小家,也就知足了。”
“衛歧,你要不孝嗎?”
衛歧拉下她拽着自己衣袖的手。生母還活着的時候,他一直覺得姨母待自己更好些。怎麽都想不到冷淡的母親最後會留了這樣的囑托......
十幾年的養育之恩,他開口仍是喚了母親,道:“兒子心意已決。”
“為了一個女人,你是要徹底忤逆了我們嗎?我和衛道成養了你十幾年,不說有沒有虧待你,我是真把你當做了自己的兒子......歧兒,她已經抛棄你了!你不要再犯糊塗了,就是她和徐家整的替嫁把戲,害得你還被皇帝記了一個欺君之罪。你忘了嗎?”
程文頤又怒又傷心,想到自己早逝的姐姐,幾乎站不住。
衛歧扶她坐下,撩袍在她面前跪倒。
他想起那夜和皇帝談話幾乎快到了淩晨,天際已泛出了蛋殼青。
皇帝淡淡道:“你說的這事,可有實證?這是上萬人的命,朕不能聽你一面之詞。你若真存了懷疑,決意南下查明,就悄悄去吧。”
他說:“是。”
“朕不會派一兵一卒供你調遣。”皇帝沉吟片刻,“此事重大關乎國本,你若是敢洩露一絲風聲,告訴了你的舅舅和養父母,朕不會罰你。但會即刻收回他們的丹書鐵券,奪爵賜死。”
他微微抿唇,又應了一聲是。
“我問你,”皇帝熬了一宿,聲音裏是濃濃的疲憊,“你是為了愛慕周氏女的私心,還是真有了愛國愛民的仁義之心?”
不惜放棄京中的尊貴生活,執意離家南下,甚至可能要和養父母斷絕關系。
衛歧心中略想了想,嘴上卻道:“我心意如何,不必同你說。”
皇帝被刺了一句,些微惡意笑道:“好,朕是答應你了。你且看你姨母答不答應。”
奪爵賜死。皇帝說的話言猶在耳,衛歧深深拜倒:“請母親恕兒子不孝。”
程夫人擡起手,看到他比原先蒼白一分的面頰,還是沒有打下去。她冷冷道:“周氏欺瞞在先,又抛下你在後。我絕不會容她,除非我死了,即使你找到了人,也休想讓我點頭。”
“她縱有千般不是,我也要找到她問她緣由。或許她有苦衷。”
程文頤定定地望着他,告訴他一件原本不想說的事:“江夏節度使已經攜着家眷進京,明日面聖。”
衛歧擡起了頭,程夫人嘆道:“你去聽一聽吧,或許他們說的,和周氏所言又是另一個故事。”
兩日後,衛歧離了京。挦綿扯絮,紛紛揚揚。他輕咳了一聲,肩上披着大氅。腦海中驀然想到前□□問徐太太後她的回答——
“......是在一家書鋪裏遇到她的。她說是掌櫃的遠親,但我瞧她一直在做活計,手上全是凍瘡。我女兒看中了她,覺得她長得好看說話好聽,想帶回家去。我就問那個掌櫃的兒媳婦她是個什麽來歷。
“她說确實是遠親,但不是來投奔他們的。是她公公偶然在一個人牙子那裏撞見了,認出來是親戚,才領了回來。她求我快點帶走,這姑娘生得太好,在家裏是個麻煩。我當時......總之,我應下了。”
他想起她那雙柔嫩的素手。
時值寒冬,她手上還會生瘡嗎。
*
臘盡春回。
花明日暖,春光芳菲。道旁柔嫩的柳條在微風中垂揚,柳絮如雪飄飄散散,正是江南一年裏最美的時節。
闾閻撲地,馬咽車阗,任誰見了都要感嘆一句好個富貴風流的地界。嘉卉坐在食肆中,擡眼看了對面的同伴,問道;“您可是看到什麽了?”
怎麽頻頻往外望去。
“似是有人在跟蹤我們。”
聞言,嘉卉立即警惕地打量四周。食客或是大快朵頤,或是高談闊論,并沒有人在盯着他們。至于食肆外,來往的人熙熙攘攘,沒有在人流中停駐不前的。
她t收回視線,搖頭道:“想是您看錯了。”
嘉卉撩了撩帷帽前垂落的輕紗,繼續用飯。她容貌極盛,原先不做任何遮掩時總被人盯着瞧,有過幾次不愉快後,她幹脆吃飯時也戴着帷帽。
不然實在太引人注意了。
她也不知如今有幾方人在尋她。
“我早就想說了,阿卉如今對我說話怎這般客氣?”
嘉卉道:“那是我原先不知道您是誰。”
一時沒有應答,半晌後她才聽到對面幽幽一句:“那時,我也不知我是誰。不然——”
他沒有繼續說下去。嘉卉不由順着他的未盡之意去深想,卻也想不到不然會如何,但絕不會是他們二人在錢塘的一家食肆中一道用飯。這幾年的世事流轉,但凡有一絲偏差,都不會是此時此刻的光景。
腦中思緒翩跹,驟然間,一個高大的身影飄落在她腦海中。嘉卉只覺心被重重扯了一下,險些掉下淚來,幸好她戴着帷帽,旁人看不到她的神色。
也不知他現下如何了。
她走的時候,他已經醒過一回。冬過了就是春,已過了小半年,他的傷勢應該好了。太醫妙手回春,他應當還能騎馬使劍。
她走得那般絕情,在他重傷昏迷時抛下了他。他定是早就把她放下了,亦或是恨上了她。
程夫人那般希望他能娶個勳貴千金,或許她在南邊,日後也能聽到鎮國公府的盛大喜訊。
可這些,如今和她又有什麽幹系呢。
“阿卉,真有人在看你!”
她從胡思亂想中被喚醒,往後望去。
卻見方才還在她腦海中的人,就活生生出現在她面前。
嘉卉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如在夢中,似幻還真,緩緩地站起身。他平常總是幹幹淨淨的下颌帶着青,像是沒好好刮胡子。微微上挑的眼睛裏滿是紅血絲,正一眼不錯地盯着她。
雙眼裏是深深的怒意。
他似乎瘦了不少。
嘉卉正想着,忽而眼前玄光一閃。
是劍鞘挑開了她的帽紗,擡起了她的下巴。
她擡着臉,和他四目相對了。
很快,他就收回了劍,一字一句地叫她:“周嘉卉。”
“阿卉,這是誰?”
衛歧這才注意到她身邊還有一個男子。上前扣住她的手腕,掀開她帷帽前垂落的素色輕紗,在她耳邊咬牙問道:“周嘉卉,這是誰?你是跟着別的男人跑了?”
被他視作野男人的人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輕笑一聲道:“小子,你的劍還是我的。”
聞言,衛歧眼神一暗,沉沉地看過去,卻是沒有松開嘉卉的手。
她白了臉,心下紛亂如麻,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麽。
兩個男人對視着,都在打量對方。周遭已有人看過來,小聲指指點點。
嘉卉輕聲打破這種隐含着對峙的場面,道:“有什麽話,回去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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