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章
第 48 章
“到了。”
尋常巷陌中, 眼前一幢青磚大屋,院門閉着。
衛歧一路沒說話,雙唇緊抿。他擡眼一看, 沉臉問道:“你們二人住在一起?”
“又不睡一起,”李胤不耐煩道, “我年紀夠當她爺爺了, 你吃什麽醋?”
當爺爺怕是還不能的,嘉卉心說。她也不知自己怎麽在這種時候還能胡思亂想, 不由扯扯嘴角笑了一下。
衛歧跟着進門, 李胤道:“阿卉,這小子就交給你了。”
說着,他走進自己的卧房,利索地關上了門。
衛歧摸了摸佩劍上的紅寶, 問道:“他叫你阿卉?”
嘉卉不意他會問這個,解釋道:“從前我算是救過他一回。他那時問我叫什麽,我又不能告訴別人我的閨名,就随口說了個阿卉。”
她扯住他衣袖, 道:“別站在院子裏了, 進屋說話。”
衛歧攥起她的手,怕她逃跑似的跟着她進了她的卧房。
屋裏沒什麽陳設。衛歧從懷裏拿出香囊, 道:“我問你, 你留給我這個是什麽意思?”
她道:“不過是從前就已經做好了的,想到你第二日就是生辰了, 幹脆當做生辰賀禮留給你。”
“賀禮?”衛歧随手将香囊放在桌案上, “那你跑什麽?你是覺着我死了, 不想給我當寡婦?”
嘉卉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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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什麽時候開始想跑的?”
嘉卉被他高大的身影籠罩着,微微擡頭看到他緊繃的下颌, 還是垂下了首不做聲。
“周嘉卉,你說話!你告訴我為什麽?你從前答應過我,什麽事都會和我說。難道都是假的?”
她輕輕應了一聲:“是。”
衛歧捧起她的臉,這個動作他從前做過不知多少回。一直都是為了親吻她,這回卻是要看清她臉上的神色。
嘉卉心下一澀,輕聲道:“是我騙了你,是我虛情假意讨好你,逢迎你。我早就想好,等惠娘的命案一了,我就遠離京城,再也不用面對你。”
“你騙我。”
她點點頭,又搖搖頭,道:“我現在說的都是真的。我知道你生氣,你想出氣,打我罵我都可以,我絕無二話。”
衛歧抿着唇,一時沒有說話。
“那你哭什麽?”
誰哭了,嘉卉看着他泛紅的眼角,咬唇忍住眼淚,一言不發。
“你究竟把我當什麽?”
她別過臉,極力用一種平靜的語調道:“沒什麽好多說的。你可以在這裏借宿一晚,明日你就回京城去。”
衛歧盯着她:“那你呢?以後就和那個老頭一起生活?我還比不過一個老頭?”
嘉卉愕然,他怎麽會這般想?可她不能辯解,道:“對,就是你說的那般。”
衛歧走近一步,道:“你是不是又在騙我?”
她和他兩兩相望。她見過他垂死前虛弱萬分的模樣,也見過他護在她身前時浴血奮戰的模樣。他平日裏一向閑散,是個面容再俊朗不過的貴公子,不笑時都微微有個笑模樣。什麽時候這般紅了雙眼,執着不信自己聽到的話語。
這麽失魂落魄。
未等嘉卉答話,門開了。
李胤不滿道:“你們兩公婆吵架別扯到我!”
嘉卉後退一步,和衛歧分開些距離。
“年輕人麽,總覺着自己做了對彼此好的事,還非要忍着不說!”他指了指嘉卉,朝着衛歧道,“別看我,你女人心思深,你自己聽她說。”
又重重合上了門。
嘉卉望着關緊的門,張了張嘴,還是沒說話。
衛歧走近了,問:“他說的什麽意思?”
她不知該說什麽,她是打定了主意要離他遠遠的。
嘉卉頹然坐下,她盯着自己的腳尖。衛歧怎麽就不信她說的話呢?她原先是真想過等命案徹底查清後就離開京城的......
屋裏靜了片刻,衛歧道:“你不說,那我去問他!”
說着,提腿往外走。嘉卉連忙起身拉住他,道:“你等等。”
“憑什麽他都知道,我——”
嘉卉踮腳擡手捂住他的嘴,一氣呵成。她道:“別說了,我不想又把人招來。”
她收回自己的手,像是被燙到般背在身後。
衛歧雙手箍住她的肩膀,追問道:“那你說,我要聽你說。”
他的面容在眼前慢慢模糊起來,嘉卉猛然掙脫開,大聲道:“那我要怎麽辦?厚着臉皮待在你身邊,看着你一次次為我遇險嗎?和我在一起,你只會有不斷的災禍!”
她飛快道:“我聽到了,蘆葦蕩那些人是來捉我的。我聽到他們說了,要活捉我。我躲在樹後看着你和他們厮殺,真的恨不得我從來沒有再和你見過!我只恨我膽小,不敢跑出去了結!”
“誰和你說他們是來找你的?”衛歧告訴她,“領頭的和我說,進獻美人有賞賜罷了。”
她怔了怔,道:“那他們來殺你做甚?他們是江南王派來的人,如果不是找我,怎會找過來?”
嘉卉忽然想起衛歧從前說過的話,他說他有辦法讓她堂堂正正地活着......
“你做了什麽?”她扯住他的衣襟,“你在查我家的案子對不對?你是不是瘋了?皇帝本來就一直對你心存猜忌,你還主動去摻和一樁早已定死的謀反案子?”
他沉沉地望着她,道:“皇帝已經知道了。”
嘉卉過了好一會才明白他的意思,道:“你很該告訴他,你不知情,一直是我在哄騙你。你去告訴他,都是我的罪過,和你一點幹系都沒有。”
“你把我當成什麽人?”衛歧問。
她沒有做聲,只含淚看着他。
“遇到事了就抛棄妻子?你這般想我。”
“不是的,”她顫聲否認,“我就是太明白,你是一個重情重義的男人。”
衛歧神色複雜起來,問她:“那你究竟跑什麽?”
“我不想再拖累你了,”嘉卉終是說出了一句實話t,“我從前問過你知不知道窩藏罪臣之女的後果,你真的知道嗎?衛歧,我根本就不值得你對我這般好,我也不曾對你那般好過。我們不過是幼年有過一段比鄰而居的緣分,長大後也只是相處了半年。你就當做我早已死了,現在就回京城去。”
他擡手握住了她的下颌,道:“我只問你,你心裏有沒有我?”
她咬着牙,冷臉一言不發。
那些風花雪月的事情,她從前不曾肖想過。是替嫁後,和他的點滴相處中,才知道男女之間的心悅愛慕是為何物。
“罷了,我明白了。”
他自嘲一笑,松了手。
程夫人訓斥他是一點臉面尊嚴都不要了。他想,他還是要點的。
視線停在桌案上的香囊,嘉卉心念一動,就見他飛快拿走了,收在懷裏。
他走了。
她不自覺跟了幾步,卻還是沒有追上他。
他的背影沒一會就看不到了,嘉卉立在院中,聽耳邊有人問:“這小子怎麽走了?他找你不容易的。”
衛歧衣裳鬓邊都是塵土,神色一看就是許久未曾好好歇息過。
嘉卉輕聲道:“就當他沒來過。”
李胤也不知如何安慰這個比自己小了二十幾歲的姑娘,道:“那你回去歇着吧。”
她慢慢回屋了。李胤和衛歧還沒說過兩句話,但對各自身份彼此心知肚明。他們關系實在尴尬,他也不想再見到他。
卻還是忍不住在想,原來她養育的兒子是這般模樣。
正想着,就見大門被推開。是衛歧回來了,李胤問:“後悔了?”
衛歧沒回答,把原本佩在腰間的劍遞給他,道:“劍還你。”
李胤沒接,道:“方才和你說笑的。這本來就是你母親花錢造的,她給了你就是你的。”
衛歧沒有收回。
“你拿着吧,我已經用不上了。”李胤淡淡道。
聞言,衛歧有些驚訝地瞥他一眼。他沒有再說什麽,點了個頭,轉身走了。
*
嘉卉在院中灑掃除塵。
這座小院租賃下來也不過十幾日,還未曾好好打理過。
做些體力活計,身體勞累了,腦子裏也就沒餘裕再去琢磨什麽。
她正彎腰想打些井水,忽然聽到一陣扣門聲。
嘉卉緩緩直起身。李胤從不敲門,這附近的鄰裏也是從不上門的。
是他回來了嗎?她有些遲疑要不要去開門,終究還是提起裙子大步走去開了門。
門前是個灰頭土臉的姑娘,一身褐色布衣都破了洞,一見她開了門就道:“打擾了,請問主人家有沒有見過——嘉姑娘,是你嗎?”
聞言,嘉卉睜大眼睛,細細打量了她片刻,将門更敞開了些,驚訝道:“果兒,你怎麽會在這裏?”
“嘉姑娘,”果兒如同見了鬼一般,“你怎麽還活......”
當初徐府是說她死了,果兒還傷心得哭了一場。
“說來話長,先說說你的事。”
“嘉姑娘是還沒有聽說吧?徐節使得罪了皇帝老兒,被貶去嶺南了。臨行前放了府裏大半人出去了,我一個粗使婢女,自然沒被他們帶去。”
嘉卉拉着她坐下,道:“嶺南多瘴氣,你又得了自由,實在是一樁好事。”
她都快把徐家的事忘了,原來是被貶到了嶺南。欺君之罪,已經是皇帝開恩了,或許是不想将此事鬧大,畢竟還牽扯着公主。
從前她還暗自想過,等禦前對質時,要當着夫婦二人的面,狠狠地告訴他們——是他們的人品低劣,才害慘了自己的女兒。
果兒低頭道:“原本是一樁好事來着。”
“你是在尋人?你怎麽會到錢塘來?”嘉卉察覺到一絲不對。她記得果兒是江夏下面一個村裏的人,自小就和表哥定了親。既然從徐府放了出去,也該回家成親了。
“我回家也是跟着爹娘種地,是我表哥說江南富庶,來這裏讨生活,好過在家裏做農活。”果兒道。
她點點頭。雖說背井離鄉是苦,但江南日子确實比江夏要好過些,又追問道:“那你表哥呢?”
“他不見了!”果兒哭道,“我們在一個村裏落腳,住了沒兩日,村裏的村長就給介紹了個在去碼頭扛貨的活計。才去了兩日,他就沒回來了。我去找村長要人,結果他翻臉不認人,說從沒有見過這個人!”
嘉卉蹙起眉頭,道:“去碼頭上找過了嗎?有沒有報官?”
“去找了,也報了官。碼頭和杏花村裏的人都說我是賴上他們了,他們根本不認識我和表哥的。”果兒皺着臉,哽咽道。
“多久了?你表哥失蹤多久了?”
“有五日了。”果兒答道。
“碼頭上的和杏花村的人,是怎麽說的?是說沒見過你們二人,還是只沒見過你表哥,還是說不曾介紹過你表哥去碼頭扛貨?”嘉卉又問道。
“是說從沒有見過我們二人。”果兒想了想這三者的差別,回答道。
就算怕攤上事,也沒有說從未見過的,何況是兩處地方都一個口徑。嘉卉沉吟片刻,此事不簡單。她問道:“那你如今可有落腳的地方?”
果兒低了頭,搓着自己的衣角。
嘉卉心下了然,道:“我先帶你梳洗一番。”
還有兩間空屋子,嘉卉擇了其中的一間,開始鋪床疊被。果兒愣了一瞬,連忙上前阻止道:“姑娘快別忙了,哪能讓您為我鋪床?”
“有什麽大不了的,”嘉卉手上動作沒停,“往後也不用叫我姑娘了,我的名字是嘉卉。”
她忽而想起衛歧很在意旁人叫她阿卉的模樣,輕笑道:“你就喚我阿卉吧。”
果兒跟着她忙活,問道:“還沒問阿卉怎麽在這裏?當時府裏都給您辦了一場喪事......”
此事說來話長,但也已經沒什麽好隐瞞的。嘉卉給自己湛了杯茶,不急不緩地将惠娘的命案和她如何替嫁的事,簡略地說了。
傍晚時分,隔壁人家已經炊煙袅袅生起。嘉卉說完,望着院裏一樹盡态極妍的粉桃。
她又想到了在禦前陳情的那夜。他居然會問自己,他是不是比不過旁人......和這樣的人,一道經歷過這樣的事,即使是遇到天上的神仙也無法再心動了。
這實在是個過于曲折的故事,果兒聽聞良久沒回過神來,張大嘴巴不可思議地望着嘉卉。
過了好一會兒功夫,果兒才道:“怪不得您當時讓我一有彩屏的消息就想法子告訴您!”
她點點頭,聽果兒又追問:“那彩屏現下如何了?”
離開京城時,彩屏還好好地在京中徐宅。現在如何了,她也不知道。嘉卉答了幾個果兒好奇問的問題,又聽她問:“那您怎麽就離了京城?我聽您說的,那位鎮國公府的大爺倒是個好人,您怎麽沒留在他身邊?”
嘉卉有些錯愕,她方才可并沒有說衛歧的好話。她笑笑,道:“人家是勳貴公子,不是我這等尋常人配得上的。”
果兒瞥她一眼,心說光看外貌您就不是個尋常人。
只是她也會看人眼色,沒有問出來,轉而問道:“那您今後有什麽打算?”
嘉卉思忖片刻道:“我離京路上遇上了一位世叔,他在尋人。你也在尋人,不如你先住下,明日我們陪你一道去找找。”
“多謝姑娘!”
她瞥了一眼果兒,果兒立即改口道:“多謝阿卉。”
不知怎的,嘉卉總覺得果兒表哥并不是尋常的失蹤。她之前在徐府,偶然見過一回果兒的表哥,她記得叫做方大。方大個子不高,常年在地裏做活皮膚黝黑,論起相貌來,實在算不上一句端正。
她皺皺眉頭,倒覺得這事怎麽好似發生過一般。
還是也聽誰說過類似的事?
一下子倒是想不起來了,嘉卉沒再說什麽,起身要去廚房準備晚飯。
果兒連忙跟上,和她一道在廚房裏忙活。知道嘉卉的“李世叔”多半今夜不回來,二人也都沒胃口,草草用了點就準備歇下了。
屋裏空蕩蕩的,嘉卉閉着眼睛,怎麽也睡不着。她在這片土地鄰近的地方出生長大,如今對空中淡淡的濕意,竟然有些不習慣起來。
思緒不覺就飄到了相隔千裏的京城。
她腦中才浮現出頤園門前的那口小池塘,就又收住回憶。再想下去,能想到誰,她心裏清楚。
沒一會兒,聽見有輕輕的敲門聲,是果兒問:“阿卉,你睡了嗎?”
“進來吧。”
嘉卉起身問:“可是睡不着?”
果兒點頭稱是。她這些時日一直擔驚受怕,也無人能傾訴。如今遇見了從前就相熟的嘉卉,知道她性情溫柔,便絮絮叨叨開始說t起和表哥的事。嘉卉點了燈,和她一道坐在床榻上,聽着她說。
“多謝阿卉肯幫忙了,我是一定要尋到表哥的,”果兒淚水漣漣,“就算是死了,也得知道個結果。”
嘉卉怔了怔,道:“你入府後和他多年來也就見個一兩回......”
果兒驚訝地打斷她:“那又如何?我已經是他的人,難道要不管他死活了嗎?”
“我不是這個意思。”嘉卉連忙道。
“兩個人在一塊多好啊。不怕阿卉笑話,他不見後我就一直睡不着。先前村裏還有人說他長得不好,笑話我。可我長得也就那樣,誰也不嫌棄誰就是了。反正我們兩個人,雖然像您說的,有好幾年都沒怎麽見面。但能在一塊時,都是高高興興的。”
果兒說完,見嘉卉發愣,問道:“阿卉是累了?”
然而嘉卉沒有應答,出神凝望着眼前桌上的幾縷絲線。
香囊被他帶走了。嘉卉咬着唇,離那日重逢後已經過了兩日,他應該是已經離了錢塘。正是一年春好處,坐船回京,一路風光必然甚美。
只是他大傷初愈,來回奔波,未免過于疲累。若他身邊有人同行,應該會勸說他兩句,讓他在錢塘稍作停留。
嘉卉掐了掐手心,自嘲一笑,心道她這是在想什麽,又舍不得他走了嗎?
果兒不安地又叫了她一聲,嘉卉回神問道:“那倘若你們一個人過能好好享福,兩個人就還是疲于讨生活,你會舍得和他分開嗎?”
這是個什麽問題?果兒雖不解其意,仍是毫不猶豫地回答:“即使我自己一個人能過好日子,那我也寧願兩個人在一起。就算我願意讓他一個人去享福,他難道就願意了?就能舍下我了?要真如此,那也沒什麽好說的,我只當我看錯了人。”
見嘉卉仍是發怔的模樣,果兒不知道她究竟在想什麽,幹脆道:“做了夫妻,肯定要有福同享有難同當的。”
“那倘若是你表哥,推了你一個人去享福,自己離你遠遠的,你會怎麽想?”
“那我肯定恨死他了。”果兒不假思索道。
嘉卉追問:“為何?”
“誰要他自作主張了?他以為這是在對我好不成?”
複而又玩笑道:“我兩長到這麽大,也沒享過什麽福,所以才能說的那麽随便。要是天上真能掉個餡餅,說不定還得再想想。”
嘉卉也跟着她笑了笑。
恨?大約衛歧也是恨她的,他見到她時,雙唇緊抿,雙眼含怒。可他還是找來了。
她從前因着如何處置趙媽媽的事和他起了争執,争執最後她說她現在什麽事都能說給他聽。她是沒有做到的,而他也沒有。
一個人去調查她家的舊案,瞞着她,一絲都不曾洩露過。
他們二人,似乎還不如果兒看得透徹。
做了夫妻,他們已經一同享過錦衣玉食的福分。至于共患難,也一道經歷了被侍衛和殺手兩度圍殺的驚險。
所以他為何不告訴她呢......
大約是不想讓她為此煩惱,或者是知道她知情後會阻攔。
嘉卉搖了搖頭,他們二人,都是不想和對方共患難的。
只想着,自己獨自承受。
耳邊是那句他的質問,你把我當成什麽人。
一時間,她也不知她的不辭而別是對是錯了。
“阿卉,那我回去了。”
“好,”嘉卉笑道,鄭重地握住了她的手,“多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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