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第30章

這場晚宴本該是秋獵最後一場的慶功宴, 此時,卻在行宮正殿的大廳內,皇上正火冒三丈地斥責着眼前跪拜在大廳正中央的人。

杜予添。

“今兒最後一場秋獵, 本是最該提防謹慎的, 可你手中的骠騎兵營到底是怎麽一回事?!”皇上憤怒道:“連一個小小的獵場安防都做不好, 朕還怎麽放心把邊塞重地交到你手中?!”

大殿內, 所有人灼燒的目光都聚焦在杜予添的周身。面對皇上的斥責,縱然杜予添有再多想要辯解的,卻也只能低下頭, 真誠地道:“是臣的疏忽, 臣請皇上降罪。”

皇上氣急, 繼續呵斥道:“你在邊塞的三年軍功卓絕, 今兒到了朕的眼前,給朕看的竟然就是這些?!”

杜予添結結實實地磕了個響頭,誠懇道:“一切都是臣的疏忽, 還請皇上降罪于臣,臣願意替全體骠騎兵營受罰。還請皇上不要怪罪兵營裏的其他人。”

此時, 正跟其他千金貴女們一起, 站在大殿最角落的蘇沐瑤, 擔憂地透過人群的間隙, 向着杜予添的方向望去,卻着實幫不了他分毫。

“朕當然不會怪罪其他人!”皇上大手一揮,恨聲道:“朕還聽說, 那刺客所待的方向正是你親自掌管的樹林。那個時間段, 你到底在做什麽?!”

杜予添将額頭抵着冰冷的地磚, 縱然他那個時候帶着手中的親兵在樹林四處巡邏,此時, 卻也分辨不了半句。

“朕還聽說,你自從來了這獵場之後,心思不在軍營,天天想着一些不着邊際之事!你這是什麽?你這是在玩忽職守,将朕交付于你的重任抛之腦後!”皇上的聲音近乎嘶吼,道:“你這般行事敷衍,朕還怎麽将國之大任交付于你?!”

此言一出,蘇沐瑤心頭一緊,于人群之中有些怔愣地看向高臺龍座上的皇帝。

卻有一些個朝臣的目光投向了她。

蘇沐瑤渾然不怕,直接将目光迎了上去。

那些目光,也就随之避了開來。

卻在此時,站在最前端的溫衍,他走出隊列,站在杜予添的身邊,對着皇上拱手一禮,大聲道:“父皇,兒臣有一事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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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沐瑤的心頭微顫,指尖冰涼地攥緊了。

只聽見溫衍說:“事發之前,兒臣也剛好從樹林裏經過,那會兒卻是親眼看見杜予添在謹慎地巡邏,他沒有絲毫地松懈。當時,兒臣還與他聊了會兒有關樹林這一塊的安防事宜。兒臣當時聽他說的那些布局,并無半分疏漏。”

溫衍這麽一說,皇上的怒氣方才稍緩了幾分,可口中的言辭依舊凜冽:“太子此言當真?”

“兒臣斷然不敢诓騙父皇。”溫衍真誠道:“只是,這樹林着實大,樹林之中都是常年綠葉繁茂的白杉,樹冠濃密,便于遮蔽,又恰逢傍晚。若是這刺客有心想隐藏,确實難以發現。父皇,既然刺客已死,樂京安然無恙,您就消消氣吧!”

皇上想了想樹林裏的景色,方才冷哼了一聲:“杜予添,太子心善為你求情,你且跟朕說說,你下午是怎麽跟太子說樹林裏的安防布局的?”

杜予添便将樹林前後,乃至整個獵場四處的布局,全部說了一遍,末了,還附加了一句:“就算是布局完善,可百密卻有一疏,一切都是臣的錯,還請皇上降罪。”

整個大殿陷入一片沉寂,此時,溫衍也退了回去。

過了好一會兒,方才聽見皇上沉聲道:“你說的不錯,百密卻有一疏。今兒這事雖是虛驚一場,卻着實吓壞了朕的樂京。既這麽,你過往的三年軍功降半,回京之後,立即去兵部領軍罰。念你三年邊塞之功不可沒,那麽,骠騎兵營的罪責……就暫且免了吧!”

“謝皇上!”杜予添俯身磕了個響頭。

“但今兒的事,着實重大。回京之後,你暫且留京查看,待查得你确實無罪之後,再回邊塞去吧!”皇上擡眼看向前方,道:“至于骠騎兵營,除卻甲級兵營以外,今夜其他人,立即回邊塞!”

“謝皇上。”杜予添再次磕了個頭後,方才站起身來,退到隊列之中。

卻在此時,皇上方才感慨萬千般地嘆了口氣,緩緩地道:“今天的刺客之事,雖是虛驚一場,卻将朕的樂京傷得不輕。劉太醫回來了沒有?”

劉太醫聽聞自己被點了名兒,立即從隊列中走出:“臣在。”

“公主現在怎樣了?”

“雖是吓得不輕,但所幸只有脖子上輕微的血痕,并未傷及主要經脈。剛才臣已經幫她把傷勢處理好了。只是,公主殿下的情緒極其不穩定,哭鬧了好一會兒,又昏了過去。”

“那依劉太醫來看,接下來該怎麽辦呢?”

“只有靜養了。”劉太醫躬身道:“并非所有病症都能尋得藥材,比如這心病,便是無藥可醫。若是胡亂抓了一兩副藥來用,反而對身子的調養不好。只有放寬了心,好吃好喝,才能慢慢恢複康健。”

劉太醫清清楚楚的言辭響徹整個大殿。

這話是最尋常不過的,卻在蘇沐瑤的耳中聽來,如遭雷擊。

心病。

無藥可醫。

只有放寬了心,好吃好喝,才能慢慢恢複康健。

……

蘇沐瑤的心裏非常清楚,前世自己的病t症就是心病。

這心病,就源自于塔城火案的荒唐定論,源自于自己大婚之後的憋屈生活。

更源自于自己的求而不得。

當時整個太醫院都出動去為她診治了,所有太醫當時只是跟她說“太子妃娘娘且放寬心,病症就好了”。

只是這麽最為簡單的一句,卻不見有任何湯藥。

蘇沐瑤只覺得這樣的診斷也太過敷衍,更是在溫衍來看了她之後,直接簡單地告訴了她“是藥三分毒,瑤兒不需要用藥。你就聽我的,尋常好吃好喝,找個戲班子來看看戲,再放寬心一兩個月,便可痊愈”。

她怎麽可能放寬心?!

她那會兒,每況愈下的身子越發虛弱,卻又聽見了塔城火案荒唐定論的消息。更是在這莫大的哀痛中,看到溫衍不論朝政再忙,也要為孕期中的尤雪絨煎湯藥,倒藥渣。

而真正病入膏肓的自己,卻只能眼睜睜地看着生命一點點地随着時間在流走。

無計可施。

那個時候,她越發恨極,身子也越發走向了荒蕪。

直到自己真正快要不行了,溫衍方才提了個小藥包來,他依然丢下了敷衍的一句:“瑤兒吃與不吃這藥,其實都一樣。是藥三分毒,還是不吃為好。瑤兒,你一定要放寬了心,先好吃好喝地過。相信我,等再過幾天,你的病自然就好了。”

又過了幾天,蘇沐瑤卻死了。

……

回想起前世的種種,再聽着此時耳邊劉太醫對皇上的所言,蘇沐瑤方才知曉,其實溫衍當時說得是對的。

只是,前世的溫衍大概永遠都不會明白,那會兒的自己,在面對那般的塔城火案定論,和大婚後的生活,她是怎麽也不可能放寬心的。

思及此,卻聽見大殿之上,皇上的聲音忽而響起:“這次樂京安然無恙,當屬蘇沐瑤的功勞最大。蘇沐瑤何在啊?”

所有人的目光再度轉悠到蘇沐瑤的臉上。

卻在此時,蘇沐瑤的心頭忽而隐隐清晰了什麽。

不待她做更深入的思考,人群中,已然讓出了一條小道。

一條通往大殿正中央的小道。

蘇沐瑤心頭的清晰這時更明亮了幾分。

可不知何故,她的腳步,卻是根本挪動不了半分。

因為,在這條人群讓出的小道的對面,她看到了杜予添。

此時,杜予添正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他的眉頭微蹙,唇瓣微抿,眼底盛載着不舍,透露着滿滿的難過。

蘇沐瑤微微地眨了眨眼睫,她就這麽怔怔地看着他,看得眼眶有些酸澀,卻在她正準備提步之時,一個身影從一側走出,擋住了她與杜予添兩人交彙的目光。

是溫衍。

蘇沐瑤微怔,卻見溫衍在所有人的注目之下,大踏步地走向她。

不待她思考片刻,他一把牽住她的手,溫聲道:“瑤兒,我帶你走。”

溫熱的大手将她冰涼的指尖捏住,牽着她緩步走出了隊列。

蘇沐瑤慌亂地将眼睫低垂,卻再也不敢看向前方。

因為,那裏有杜予添不舍的,滾燙的目光。

當蘇沐瑤站在大殿的正中央,向着皇上跪拜時,皇上竟然直接從龍座上站起,他的語氣極其溫和地對蘇沐瑤道:“你快起來,蘇應在的女兒不必向朕行這般的大禮。”

“謝皇上。”

蘇沐瑤剛站起身來,溫衍便将她的衣衫拉了拉,撫平了因跪拜而起的褶皺。

蘇沐瑤的後脊一僵,臉頰有些微微的紅,她只覺得在自己的身後,杜予添的目光就像是烙鐵一般,炙烤着自己的周身。

“蘇沐瑤,你今兒所做的一切,朕要好好地替樂京賞賜你。”皇上的目光慈愛地看着蘇沐瑤,他不住地點頭道:“你真是蘇應在的好女兒啊!哎,若不是你,今兒朕的樂京,就會折了啊!!!”

“皇上謬贊,”蘇沐瑤謙虛道:“今兒若是換了其他人,站在我的位置也會這麽做的。”

皇上點了點頭,對着衆人大聲地道:“朕,今天要好好地賞賜蘇沐瑤!張九思,宣旨吧!”

張九思,便是昨夜起草完诏書的張閣老了。

此時,張閣老手捧着早已書寫好的明黃聖旨,從隊列中踏步走出。

蘇沐瑤心頭一沉,本是漸漸清晰的心緒,現在,已然全明白了。

前世,是她獵捕了雄鹿,拔得頭籌,方才獲得皇上的正式指婚。

而今生,是因為她救了溫樂京。

雖然方式不同,但是,結果都一樣。

正如剛才,溫衍牽着她,路過所有隊列的朝臣,走向皇上領旨的這一幕,也與前世如出一轍。

“蘇沐瑤,接聖旨!”張閣老的聲音響徹整個大殿。

蘇沐瑤難過地看着命運布局的這般,看着高高在上的皇帝,看着眼前明黃的聖旨,看着這周遭的一切,她緩緩跪了下去。

不待她俯身磕頭,以聽聖旨,忽而餘光一閃,本是站定在她身側的一人,突然撩袍下跪,跟她一起跪在了大殿之中。

是溫衍。

蘇沐瑤心頭一沉,詫異地偏過頭來看着他。

前世他怎麽沒來這一出?

此時,卻見溫衍側顏瞧她,微微一笑,牽住了她冰冷至極的指尖,他壓低了聲兒,溫和道:“先前杜予添對我跪拜時,你願與他同跪。今兒你上跪父皇,瑤兒,我願與你同行同禮,共進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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