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舔得好

舔得好

欽安殿中, 餘香袅袅。

男子黑衣道袍，左眉間橫貫一道刀疤，與眉毛一起, 像是個交叉的斜十字, 印在本該俊秀的臉上。

他神态虔誠, 手中拂塵掃過殿內的每一處, 似是在為玄天大帝掃清灰塵，可右手卻提着一壺酒，沒掃幾下，就對嘴喝上一口，酣暢淋漓地“哈”一聲, 神态與俊秀、天家完全搭不上邊，反倒是像市井流|氓般流氣。

這, 便是二皇子林承善。

母妃早亡，由皇後帶大，容顏損毀，無緣皇位, 吊兒郎當, 忠心地當着太子的一條狗, 指哪打哪, 讓咬誰咬誰。

林笑初站在門外, 太陽将她的影子印在門內, 她看着那個毫不在意的身影, 腦海中拿出二皇子的人偶, 為他披上道袍, 端上酒壺，回憶着太監宮女們對他的評價。

沒人看得起他, 因為他舔太子一脈簡直舔得毫無尊嚴。

也沒人敢得罪他，因為他将太子舔得很好，手裏确實能下點狠活。

“過來，陪爺喝酒，也讓這玄天大帝看看，我大豐國的好女郎。”他瞥見她，嘴裏嘟囔着呼喚，仿佛聲音都帶着酒的臭氣，明明衣着考究，可形容舉止，卻花子般落拓。

林笑初笑了：“我在等人。”

“你喝醉了嗎？我是你的姑姑。”

“我當然沒醉！”他含糊着否認，十足的醉态，踉跄着過來：“美人，你不過來，爺過去。”

林笑初看他。她靜靜地等着，等他快要撲過來時，腳步一邁，手一拉，便拽過一旁的椅子，正好将摔倒的林承善壓在了底下。

林承善“哎呦”幾聲，趴在地上，想起卻起不來，頭又撞得痛，摸不着頭腦似的翻騰。

林笑初靠在凳子上，順手撈起他的酒壺，打開壺蓋聞了聞，就不感興趣地放在了一邊。

Advertisement

酒精讓人變态，她還是更喜歡茶。

沒一會，林承善也不掙紮了，也不“哎呦”了，t很随遇而安地趴在那，曬起了太陽，呼吸也緩了，似是睡着了。

這時，她等的人終于到了。

還是與昨夜相同樣式的深藍官服，但明顯是新換的一身，全身上下的玉佩、指環等配飾，與昨夜沒有一個重樣的，但都透着一個信息——很貴。

正午過後，太陽正濃，林笑初沒有儀仗，都是頂着太陽走來的。

而他卻有兩個小太監專門跟着，一個給他打傘，另一個給他們自己打傘。

就連那傘，都與衆不同，絹絲一般盈潤，看着都清涼，傘面彙的是山川河流、清泉水石，林笑初不懂畫，但看着就覺得那畫懸乎，如臨其境，是出自大家之手。

真有錢。

若是能将他拉來做投資人就好了。

林笑初流連的目光掃過傘面，掃過玉骨般的沁涼的傘柄，眸子頗為可惜地顫了顫，若是孟尋安他自己打傘就好了。

那樣漂亮的手，扣在這樣漂亮的傘柄上，修長有力地回握着，一點點青筋從冰似的皮膚中透出，看着一定很涼快。

孟尋安一路行來，早就看到殿內景象，但他并未停步，直至行至欽安殿門口，邁入室內陰涼之中，才揮揮手，叫收傘的兩個小太監退了下去。

那兩個小太監想來是收了他不少好處，行禮後旁的話也不多說，退得十分幹脆，行雲流水。

孟尋安微微躬身，玉石般的手指搭于額前，颔首行禮：“見過長公主，見過二殿下。”

林笑初颔首，林承善回了他輕輕的鼾聲。

孟尋安漂亮的黑眸垂落，如昨夜那般守禮，可卻不是昨夜的維護與照顧，而是明明确确劃出距離的疏遠：“長公主是在等微臣嗎？”

林笑初：“你擡頭，看看我。”

孟尋安：“微臣不敢。”

說着不敢，他仍是緩緩擡眸，視線落在了林笑初的臉上，眼眸神情沒有一絲的波動，看了她幾秒鐘後，才又收回目光，落了下去。

林笑初眉微挑，孟尋安似乎沒有認出她來。

也是，昨晚他确實沒有看過她，即使她披上了外袍，戴上了簾幕，他也幾乎沒有怎麽正視她。

竟是真的沒有看到她的樣貌嗎？

不過沒關系，不管他知不知道昨夜的淵源，都不會影響他們之間的合作。

腳下人呼吸穩定而綿長，睡得如同死豬，燃掉的香灰味道淺淺，熱烈的日光駐足于門前，林笑初開了口：“孟尋安，我想與你談個合作。”

“我要見北狄太子，或者其他能說得上話的人，也可以。”

“作為交換，我會幫你找到那個宮女李杏兒。”

宮女李杏兒是今日早朝的一個重點話題，這起源于昨夜給事中孟大人破獲的一期非常嚴重的人口販賣案，被救的少女中，有一個名叫李桃花，江陰人氏，住在六井村，是跟随父母遠赴京城來找當了宮女的妹妹的。

據說，她的妹妹李杏兒五年前十一歲，被選為了宮女，一家人歡歡喜喜，都以為要出頭過上好日子了，可妹妹離開一去便是五年，了無音信，連一封家書也沒有見到。家裏雖然窮，但是每每節日，或是再有人來選宮女，他們都越發的思念這個五年未見的家人。

五年之中，思念從未淡去，還常被鄰居說他們女兒這是在宮裏享福了，忘記家了，說隔壁村兩年後被選為宮女的趙元，都給家裏捎回過信呢。

于是，爹抽了一夜的旱煙，娘嘆着氣抹着淚也跟着抽了幾口，她也整夜沒睡，摸着自己精心繡了很久的嫁衣，最終，一家人決定來京城找妹妹。

這一路上并不順利，就連李桃花都被人販子擄走，但正逢孟尋安對外昭告“給錢辦案”，這對一路行來、蒼老了不少的父母便拿出了自己的全部身家，求孟尋安找大女兒。

大女兒找到了，今日早朝，孟尋安将這事情一報，說這與他最近在調查的幾樁拐賣案子是一回事，他抽絲剝繭，細心追蹤，在太子殿下以及京兆尹的幫助下，終于在昨晚搗毀了人販子的幾處窩點，找回了李桃花。

同時，獻上了因為拔出人販子毒瘤，而對帝王标恩标忠心的萬民書，又歌功頌德地轉着彎地捧了一圈林帝。

捧得周圍的幾個老臣都吹胡子瞪眼，暗道都以為孟尋安商人出身，可怎麽也像個文化人似的，不卑躬屈膝，不曲意逢迎，出口成章的那麽幾句話，就将人捧的那麽恰到好處，末了心裏都有些微末酸意，為官許多年，竟不及一個商人出身的小兒更能揣摩陛下的心思。

林帝自然被捧得開心，當即表示“朕感懷民心，可憐他們一家人愛女之心，就恩準他們一家團聚吧”，命令找出那個宮女李杏兒，這差事簡單，就交到了二皇子林承善的手裏。

他也确實是皇子中最熟悉皇宮的人，雖然開了府，但并不喜歡住在外面，常常還是住在宮中的起居苑中，為人也荒唐不羁，對于各宮中的漂亮宮女都清楚的很，房裏也收了不少，即使出宮的話，最常辦的是，不是去喝酒，就是去道觀。

是的，這麽一個荒唐的人，他信道，喜煉丹。

給二皇子，就是林帝給他一個表現的機會，明眼人都知道，說是讓二皇子做，就是要讓他辦得漂亮點，至于具體的操作，肯定還是底下人出主意，找人的事，則是交給宮裏的人。

林笑初知道，這個時間，林承善會在欽安殿。

她也知道，孟尋安會來找林承善。

很簡單，找宮女這件事從哪個角度看起來，都只像是一個開始。

孟尋安眉眼無波，對林笑初知道這個消息、甚至出言交易的事情似乎毫無所感，只是平靜地回應：“長公主，您找錯人了。”

“找宮女是二殿下的差事，若是長公主想做交易，該找的，應該是二殿下。”

林笑初：“若我給你錢呢？”

孟尋安：“我為破案收錢，長公主您這裏的，并不是案子。”

“好吧，”林笑初放棄得幹脆：“你若是不答應我，那我只能去找別人了。”

說着，她踢了踢腳下的人：“喂，小侄子，你要做這個交易嗎？”

林承善似乎睡得很沉，只是夢中感到癢意，伸手撓了撓被踢到的位置。

孟尋安卻笑了。

他眉眼生得好看，笑起來時很賞心悅目，羽毛般的眼睫輕輕地覆下，又帶有一種難言的高傲疏離，如瓊瓊玉樹于那黑夜熒光之中，紮暖還開，瞬間綻放出了無言的璀璨與光彩。

疏冷而美麗，危險卻動人，能騙得天真的小動物僅憑借觸覺和感知便靠近的那種。

“長公主放棄得也太快了些，”他開口說道：“微臣幾乎要以為，您是誰派過來，想要試我的。”

林笑初：“你把我想的太複雜了。”

她回憶着昨晚他對她的态度，開始賣慘：“我雖然是長公主，在這宮中知道點消息，但實際上，我接觸這皇宮中和外界的一切，滿打滿算還不到一天。”

“我的命運從皇兄召見我開始改變，但我不想和親，我便想要去找北狄的人談一談，為自己抗争一下，這樣都不可以嗎？”

她其實說得很平淡，但這具身體天然帶着柔軟、柔弱、溫憐的氣息，這樣一加成，倒真有一國長公主抗争命運不公的滋味出來。

但孟尋安沒有反應。

“真可惜，你錯過了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

林笑初毫不留戀地起身，冷玫瑰中想要與她合作的不計其數，她能主動伸出橄榄枝的還真沒有幾個，她難得優先選中一個人合作，既然不願意，那便沒有留下的必要了。

她走得毫不留情，步子邁得很快，少女的身影決絕且無情，帶着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狠勁。

她的身後，孟尋安緩緩擡眸。

她太直接了，在這樣的亂局之中，都不知道掩飾，是個太淺顯的玩家了，不，連玩家都算不上，只能是別人的棋子。

今日找的他說這番胡話還好，若是再橫沖直撞地去找別人，只怕很快，連命怎麽丢的都不知道了。

現在的局勢，滿朝上下都在關注那宮女尋親之事，他不想他們被別的事情吸引注意。

他不是心軟了，他不是在救她。

孟尋安這樣告訴自己。

思考只是轉瞬之間，他睫毛顫了顫，開了口：“好，我們合作。”

林笑初停住腳步，轉身燦然一笑：“什麽時候能送我去見北狄的人？”

“我會盡快，最晚不過兩天。”

找那宮女的時間，也是兩天。

林笑初答應下來：“好，那就兩天。只要她在宮裏，我就會把她找出來給你。”

孟尋安：“一言為定。”

林笑初：“一言為定t。”

林笑初頓了頓，又走了回去，她伸出手去，微微偏頭：“一言為定？”

女子的手小巧漂亮，指尖隐有故舊傷痕。

孟尋安不着痕跡地移開目光，卻并未伸出手去：“一言為定。”

啧。

遠古人不興這套。

林笑初将手收了回來，轉身走了。

她走得很快，欽安殿重又變得安靜，香爐中的香已經燃盡，香灰堆積又散落，玄天大帝悲憫而無情，看着眼前這沉靜的一切。

許久，殿內響起孟尋安的聲音：“二殿下，該起了。”

回應他的是安靜的呼吸聲。

孟尋安：“微臣誠心投誠太子，想從二殿下這借一條道來，若是二殿下信不過微臣，那微臣便退下了。”

他說着，卻沒動，但那椅子下的人卻開口了：“孟大人，聽說你很有錢，什麽都能拿錢買，想讓我起來，你出多少錢？”

孟尋安扯過另一邊的椅子，坐了下來，他神情平靜，好整以暇：“賠本的買賣我不做，既然二殿下喜歡趴在那裏說，那微臣奉陪。”

“微臣這次來，是想跟二殿下談談那宮女尋親之事，陛下親口答應下令，如此重視此事，二殿下可知道是為何？”

林承善仍舊趴着，他下巴支在胳膊上，曬着半邊的太陽，懶懶應道：“我這人只管喝酒玩樂，聽命令辦事，可不想這些有的沒的，你若想和我聊這些，不如為我尋上七八個美人，陪我喝酒，我倒還願意聽上一聽。”

孟尋安：“北狄戰敗，卻咄咄逼人，陛下不喜，此番作态，是想要在北狄面前，擺一擺我豐國的大國風範，所以，二殿下這差事，要辦得漂亮。”

林承善仍舊不感興趣：“你想要為我出主意嗎？”

孟尋安：“這不是我的主意，而是陛下的授意，二殿下，我是奉命而來，所以，您必須做到。”

林帝和善，卻是會對親兒子下手的皇帝，即使林承善再荒唐，可心裏那杆秤還是知道輕重和界限的，聞言雖然不太高興似的，但仍舊應了：“父皇想讓我怎麽做？”

他沒有懷疑孟尋安說謊，因為這是一件很好戳穿，又沒有必要的事情。

誰會冒着被殺頭的危險，假傳聖旨呢？

孟尋安眼睫輕輕落下，于瞳孔之上覆了一層淺淺的陰影，他的聲音，消呢于空曠的殿內：“天清宴上，北狄使臣在側，宮女一家團圓，揚我大國風範。”

林承善哼了一聲：“知道了。”

他轉過身，隔着交錯的椅腿，看向孟尋安：“那你答應林笑初的事呢？”

孟尋安與他對視，坦坦蕩蕩：“長公主行事無羁，恐惹了禍事，微臣只是一句善意的謊言，暫時安撫住她而已。”

“呵，好一句善意的謊言，”林承善笑了：“孟尋安，你很适合太子這裏，天清宴上，你若是做得好，讓太子和我都得了好處，我也不會短了你的好處，我會親自将你引薦給太子。”

孟尋安：“如此，便提前謝過二殿下了。”

林承善重又閉目：“你走吧，叫邊上的小太監來給我蓋個被子，往常沒注意，如今躺在這，竟發現在這欽安殿內躺着睡覺，竟是如此的舒服。”

“是。”

孟尋安離開了，他的陰影從林承善的身上、臉上掠過，林承善測過身去，選了個舒服的字數，悠悠想着，孟尋安是說了句善意的謊言，但他聽說太子、皇後都會林笑初很不滿，甚至太子還發話，要将林笑初直接送過去。

既然林笑初想見北狄的人，那麽，他為什麽不順水推舟呢？

這個主意，太子一定會喜歡的。

*

當晚，鎖翠宮中的林笑初就見到了幾個陌生的小太監。

他們躬着身，身型卻比一般的太監粗壯：“長公主，奴才們是奉孟大人的命令，來送您去北狄使館的。”

林笑初眉微挑，露出了笑容。

她還以為孟尋安這人是忽悠她的，都打算用後手了，沒想到這人，這麽有效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