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心生漣漪(三合一)
第033章 心生漣漪(三合一)
“……袖中絲!”明鴻文低頭看着琴弦, 眼裏閃過不可置信,“你怎麽、怎麽會有袖中……”
話未說完,身軀轟然倒下。
溫玉舒坐的位置, 恰巧正對着明鴻文, 袖中絲穿胸而過濺出的血飛到了他臉上:“啧!好歹是殺人的祖宗, 動起手來怎麽笨手笨腳的, 髒死了!”
瞿初瑤看着依然站在山門外的神秘人, 那道鬼魅般的袖中絲,驚懼得往後退了幾步:“他、他……”
“別怕啊,原本打算把你倆一起殺了滅口,但吃了你的至元丹, 再下手就有些不好意思了……”溫玉舒笑着拱手道,“青山不改綠水長流,瞿姑娘, 咱們就此別過。”
“磨蹭什麽, 快點!”聞昭見他跟那女邪修膩歪半天, 莫名有些不耐煩。
溫玉舒慢騰騰往外走, 怒道:“我倒是想快點,渾身上下沒幾根骨頭是好的, 不耐煩等你走就行了啊, 跟誰離了你不能活似的……喂喂, 還真走啊!王八——王霸之氣躍然紙上。”
聞昭正想給溫玉舒一點教訓——這小子越來越把自己當成盤菜了, 他轉身,見溫玉舒仰頭看着他, 露出一張笑意滿滿的臉來, 心裏那點火氣又莫名散了,有些不自然道:“走不動不知道買匹馬?”
溫玉舒拉着聞昭的袖子, 大半個身子靠着他借力:“這不逃命嗎,哪敢那麽張揚。唉最近不知怎麽的,我怎麽感覺痛覺漸漸在恢複,傷好得七七八八,反而越來越痛了。你不在識海,靈犀石裏的軀殼也一直在睡……一月不見,仙長去哪兒逍遙了?”
聞昭冷冷道:“怎麽,看到本尊殺人于無形,現在知道怕了?”
“……你又不能殺我,怕他作甚——那袖中絲是琴弦嗎,怎麽看着像釣魚線?”溫玉舒瞥了聞昭一眼,搓了搓手,“那什麽,想吃烤魚了……大人,一會兒把那袖中絲借我用一下,挂上根縫衣針正好釣魚,我儲物袋裏有一罐親手采的蜂蜜,咱們做蜜汁烤魚怎麽樣?”
聞昭:“……”
過了一會兒,溫玉舒聽到腦袋頂傳來兩個字,語氣居然含着十分的鄙夷。
“椒鹽。”
溫玉舒頓時炸了,誓死捍衛甜派尊嚴:“就要蜜汁烤魚!就要甜的!甜派永垂不朽!”
聞昭嗤笑一聲:“捍衛甜派尊嚴——你學修仙做什麽,去當廚子不就成了?”
溫玉舒道:“其實我有個夢想……”
“開家餐館,米裏放蜜汁煮?”聞昭調侃道。
溫玉舒:“算了,說了你也不懂,你們這些修真大能,腦子裏只有陰謀詭計和長生不老,動不動還辟谷——不能吃不能喝,活那麽久做甚?”
聞昭瞥了他一眼:“不如現在就回靈劍宗,洗洗幹淨讓澹臺明滅把你撕吧撕吧沾點你最喜歡的蜜汁生吃得了,不想活你逃什麽命?”
“不想等死和用盡一切方法想長生不老,不是一個概念好吧?魔尊大人,你活這麽些年,連這個道理都不懂?”溫玉舒故意道。
聞昭正要說什麽,突然住嘴不語,扭頭往回看去。
溫玉舒順着他的視線往回看,只見暮色沉沉裏,一束月光鑽出烏雲,灑在破廟高高舒展的屋脊上,他沒看出什麽來,問道:“怎麽了?”
聞昭搖搖頭繼續往前走:“沒什麽。”
“喂,有話不說很招人厭诶!”溫玉舒追上去,“剛才就想問了,你跟清音宗那個曲宗主有仇?”
“有仇。”
溫玉舒沒料到聞昭直接一口認了,怔了一下結結巴巴道:“……啊?什麽仇,該、該不是他把你關進靈犀石裏的吧?”
“憑他也配。”聞昭道。
溫玉舒上下打量他,直到聞昭快被看煩了,才道:“大佬,說大話之前先照照鏡子成不,那邊正好有條河,您對着水面看看自個兒,剛才是情況危急不好扯你後腿,沒那顆至元丹撐着您這身子骨,連瞿初瑤您老都沒把握打得過——別瞪眼,我雖沒了修為好歹靈犀石還在,那會還沒發現瞿初瑤,先察覺你綴在後面,還以為您老終于浪夠了想起來還有個苦命人在亡命天涯,沒想到您老居然玩起角色扮演,當起黃雀來了。”
溫玉舒走到河邊,看了看深淺,他沒回頭直接向後伸手,一卷銀白色的細弦放在了他手裏。他嘴角微微揚起笑,在儲物袋裏翻出一根繡花針,折彎後挂在細弦上,正要去找根枯枝,旁邊就遞過來一根。溫玉舒接過來,笑道:“一會兒準你把魚尾拿去烤椒鹽味。”
“……”聞昭:“我謝謝你了。”
“不用謝,一會記得去打柴。”溫玉舒擺擺手,“反正瞧您這嘚瑟勁兒,想必那至元丹多少有點作用,我聽瞿初瑤那意思,她偷至元丹也有好幾日了,你跟在後面沒被他們發現?”
“除了你,他們都察覺不到本尊。”聞昭道。
“還挺狂——狂有什麽用,跟在別人屁股後面好幾日,都沒找到下手的機會,還不是靠我力挽狂瀾。對了,你怎麽不殺瞿初瑤?”溫玉舒道。
“本尊和他師尊有些淵源。”
“喔,我還以為你見人家小姑娘長得好看,準備老樹開新花了。”溫玉舒道。
不知什麽時候,月亮出來了,淡淡光輝灑在水面上,偶有幾聲蛙鳴咕呱作響。
“所以你才在她面前鬼扯些什麽悍妻夫人,原來如此……”聞昭做恍然大悟樣。
“什麽原來如此?”溫玉舒有些莫名其妙。
聞昭就着月色打量他,月下賞美人,越看越美麗。
溫玉舒被看得起了一聲雞皮疙瘩,正要說什麽,就見聞昭突然摘了兜帽,笑道:“魚兒上鈎了。”
溫玉舒手中一沉,平靜的河面忽然起了漣漪,他急道:“上鈎了,快來幫一把,好大一尾!”
聞昭指尖輕彈,掙紮不休的魚兒突然像是被敲了悶棍,肚皮朝上不動了。
“好大一條,今晚有口福了。”溫玉舒把魚拖到岸邊,順手把魚竿遞給聞昭。
聞昭看着手裏的魚竿,再看看河邊翻肚皮的肥魚:“什麽意思?”
“去鱗破肚碼料架火開烤啊,”溫玉舒摸了摸肚子,笑眯眯道:“不用說謝,我釣魚你烤魚公平得很,不會說你吃白食。”
聞昭拿着枯枝魚竿,見那人一甩衣袖,潇灑至極的找了塊石頭坐下,還朝自己擡擡頭:“愣着做什麽,快幹活啊。”
什麽月下美人,這破月亮沒事鑽出來做什麽。聞昭想一把扔了這枯枝,往泰平州去,随便找家畫舫,什麽上等的美人美酒沒有,何必跟他在這荒郊野外喂蚊子,但眼角餘光又見溫玉舒從儲物袋裏拿出一瓶蜂蜜,小心翼翼打開蓋子,像是裝得太滿,打開的時候撒了些在指尖,像是被撲面而來的香甜味引出了饞蟲,聞昭見他喉嚨動了動像是咽了咽口水,甚至連指尖上沾到的一點也舍不得浪費,舌尖一卷吃得幹幹淨淨,只留下濕漉漉的手指。
聞昭悻悻轉身,拎起魚往外走。
“去哪兒啊?”溫玉舒急道,怕這老王八蛋氣急敗壞把魚給扔了。
聞昭頭也不回:“去鱗破肚!”
溫玉舒啊了聲:“就在這兒動手啊,去那麽遠作甚?”
“魚腥味重,一會引來蚊蟲咬你滿頭包又要找我鬧。”說着已經走遠了。
溫玉舒嘀咕道:“不容易啊難得良心發現,要不一會分一半魚給他烤椒鹽?”
聞昭萬萬沒想到,有一天自己會纡尊降貴地蹲在河邊收拾魚,他擡頭看天邊月亮,惱怒今晚月色該死的美。
***
泰平州,兩江交彙之都,自古以來便是物華天寶人傑地靈之地,鎮守此城的是修仙名門許氏一族。
溫玉舒換上衣裳,站在布簾前,深呼吸幾次,愣是沒鼓起勇氣走出去。
“公子好眼光!”外面店老板正殷勤攀談,“方才那件錦袍是本店的鎮店之寶,用的是上等的芙蓉錦做底子,十三個泰平州最知名的秀娘整整繡了三個月才制成,今日公子眼光獨到一眼便看中了,一會兒小公子穿上,必定再增三分容色!”
“他本就好……”聞昭見更衣的門簾下露出雙鞋子,便道:“穿好了就出來,不是你吵着要買衣裳嗎?”
“雲璎把衣服撓成那樣還怎麽穿,你是他主子不找你賠,我找誰去?”溫玉舒道。
“本尊不是賠你了嗎,泰平州最大的成衣店,最貴的鎮店之寶——”
布簾呼啦一聲被拉開,溫玉舒怒氣沖沖走出來:“來看看你選的鎮店之寶。”
聞昭被綴在上面的珠寶玉石晃得閃了眼。
旁邊店老板幹咳兩聲,賠笑道:“小公子穿上這身衣裳,更顯得通身氣派,瞧瞧這五彩斑斓的牡丹花瓣兒,看看這黑出了千般變化的仙鶴羽毛,再有一蹦躍龍門的錦鯉一枚鱗片一個色,真正重工重彩!還有這,滿身珍珠瑪瑙鴿子血……”
溫玉舒聽得腦門子疼,見聞昭忍着笑,以為這小心眼是在報複他昨晚使喚他烤魚幹活,扶額道:“行了老板,這麽濃墨重彩的鑲金嵌玉的衣裳我配不上,您收起來留着當傳家寶——權當存色號了,怕是能有二三百種顏色。”
店老板見沒賣出去,滿臉失望:“何止二三百,一共四百零八種繡線,嵌在上面的玉石珠寶金銀足有八斤八兩!”
店老板滿臉肉疼,比了個八的手勢。
溫玉舒挑了幾身素錦衣裳,去裏間換下“鎮店之寶”,等夥計包衣裳算賬的時候,順口問了句:“這件衣裳是誰定的?”
“許……”店老板順嘴說了個許字,立刻謹慎的閉了嘴。
“……許?”溫玉舒道,“鎮守本地的仙門許家?”
店老板大驚失色,忙向外張望了一番,見無人注意才摸了摸額頭上的冷汗,壓低了聲音道:“小公子初來乍到,不知道其中厲害,咱們泰平州啊,變了天了!”
溫玉舒道:“此話怎講?”
“不瞞二位,這件花裏胡哨的衣裳本是仙門許家小公子定的,哪知道煊赫幾百年的許氏一族突然出了事兒,唉,好好的衣裳別人只要一聽跟許家有關系誰都不敢要,只能砸在我手上,可憐小老兒辛苦一輩子攢的棺材本兒,只夠賠這一件衣裳!”
店老板越說越傷心,最後竟帶上了哭腔。
“許家出事?”溫玉舒問道:“出了什麽事?”
“滿門被滅,三天前被人發現的時候,裏面的屍體都臭了。”店老板道,“真真滿門滅絕,別說看門的狗,聽說連後院荷花池裏養的魚都死了!也不知有什麽深仇大恨,下手這麽狠。”
“許家出事,清音宗沒有派人來?”聞昭問道。
“來了,聽說還是內門弟子,為首的姓明,昨天仙長們從店門口路過的時候小老兒聽到的,但那個明仙長似乎在路上耽擱了,還沒有到。”
溫玉舒看了聞昭一眼,捏了捏藏在袖中的“袖中絲”——昨晚當做釣魚線後聞昭十分嫌棄,随手扔給他了。
正好夥計包好了衣裳,聞昭放了一塊金錠,夥計忙說找不開。
“不用找,”聞昭又拿出一顆指尖大小的石頭,上面籠罩着一層淡淡的青光,“把鎮店之寶也包起來。”
“靈石!”店老板震驚道,膝下一軟納頭便拜,“小人有眼不識金鑲玉,怠慢了兩位仙長,仙長莫怪!”
溫玉舒忙扶店老板起來:“快請起,修仙中人也是兩只眼睛一個鼻子,沒什麽大不了的,風裏來雨裏去動不動就挨雷劈,還不如來老板守着鋪子做買賣。”
“不敢不敢,折煞小人了。”店老板誠惶誠恐道,旁邊的小夥計更是吓得趴在地上,渾身發抖。
泰平州本就是交通要道,又有仙門坐鎮,修仙中人并不少見,只是高來高往的仙門中人哪裏看得上“蠅營狗茍”的凡夫俗子?
長久下來,百姓眼裏只剩敬畏了。
店裏這麽大動靜,已經引起旁邊人側目了,溫玉舒不欲多事,把衣裳收進儲物袋,帶上帏帽從後門走了。
兩人拐了幾道彎,誤打誤撞到了一座酒樓下,恰逢正午飯點,溫玉舒早餓了,聽攬客小二舌燦蓮花的報了陣菜名,更覺得餓了。
聞昭跟在後面,也進了酒樓。
“吹涼爽江風、賞無邊江景,兩位公子樓上雅間請。”店小二微哈着腰,在前面帶路,“小心腳下臺階。”
二人雅間落座,點了幾個招牌菜要了兩壺好酒,等菜上桌的時候,隔窗看外面江景。
江面寬闊,游船往來如織,甚是熱鬧。
溫玉舒目光在不遠處停了下,酒樓挨着的岸邊,搭了一個粥棚,幾個衣衫褴褛的婦孺正排隊領粥。
沒一會,小二蹬蹬上樓,歉疚道:“兩位公子可否挪個座,樓下大堂也有臨江的桌,掌櫃的說今日給兩位公子免單,實在對不住了。”
溫玉舒好奇問道:“來的哪號人物,我看二樓雅間還空了不少沒坐……”
隔壁幾間雅座陸續有人出來,有些面色不虞,有些覺得省了飯錢挺高興,轉眼只剩他們沒動了。
“兩位公子實在對不住,有幾位仙修貴客快來了,小店得罪不起,還請行個方便。”小二頻頻看着外面,臉上有些着急。
“這樣啊……”溫玉舒見小二為難也就不再問了,正要答應,忽然想起這次不是只自己一個人,還有個脾氣不怎麽好的大老爺在旁邊,特意轉頭問道:“仙長覺得呢?”
“仙長”二字一出,聞昭還沒說什麽,店小二腿先軟了半截差點跪下去:“仙、仙長?”
溫玉舒有些莫名其妙,笑着點頭道:“仙長怎麽了?難不成修真之人在貴店用飯可以打五折?”
店小二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谄媚笑來,“先前不知兩位貴客身份,多有怠慢,還望仙長勿怪。”
溫玉舒這才反應過來,原主和他一直都在仙門裏打轉,往來的俱是修仙之人,難得和普通百姓打交道,幾乎感受不到修仙中人在普通人眼裏份量有多重。
兩人進店并沒有告知身份,兩人穿着打扮和尋常富家公子一般,身上也沒帶着仙門各派的标記,連法器都沒帶一個,唯一能彰顯出身份有些特殊的小狐貍雲璎,還因為昨晚趁他不注意偷吃烤魚,結果一爪子差點把整條魚掀翻進灰堆裏,被他一氣之下收進了靈獸符裏關禁閉。
店小二上樓來請求換桌的時候,也只把他倆當做普通豪客,此時溫玉舒突然擺明身份,在店小二眼裏不亞于說“你他媽沒眼睛看不出來我倆是仙修,竟然敢要我們給別人讓座?”
修道之人最為在乎本心,為人做事都要遵從自己的本意,以免落下心結演變成心魔,以至于影響破鏡。
再加上争搶各種機緣靈藥仙器,所以仙修在的地方非常容易起沖突,繼而大打出手,仙門百家別看表面上和和氣氣,若不是上頭有四大宗門壓着,不知要鬧出多少命案來,溫玉舒甚至懷疑泰平州許氏滅門一案便是被人尋仇了。
讓座這種小事,溫玉舒并不放在心上,酒家老板開門做生意養家糊口也不容易,偶爾應付幾個擺架子的顯貴,不得不請其他客人騰位置,在他看來不是什麽大事,更何況酒家老板做事地道,講明緣由還特意免了飯錢,也算解決得十分不錯了。
溫玉舒暗道一聲民生多艱,店小二怕是以為他倆被換位置,心生不滿了。
神仙打架,遭殃的都是凡人。
在店小二眼裏,無論他倆是直接對酒樓不滿,還是對即将要來的包場仙修也好,最後倒黴的都是酒樓,輕者被教訓一頓,重則這樓怕都要被毀了,難怪小二會如此害怕。
溫玉舒道:“樓下安排臨床位置就行,先領我們入坐,這會兒正是你們最忙的時候,不必在旁伺候了。等吃完飯,再麻煩小二哥給介紹處客棧,聽說泰平州風景絕佳,我倆特意過來游玩散心。”
店小二自是感激涕零,忙領着他們下樓入座。
聞昭像是看稀奇似的盯着溫玉舒,溫玉舒正在吃剛上桌的雞汁藕帶,據說是剛折的,鮮嫩無比。
“看我作甚?”溫玉舒道。
“沒想到你竟還是個大善人。”聞昭拱手一禮,戲谑道,“失敬失敬。”
溫玉舒道:“那不然還能怎麽樣,難不成勃然大怒,拍桌子摔椅子,大喝一聲我是某某宗的誰誰誰,乃是修為多少級的絕世高手,然後被人當猴看?”
“你們仙門中人不就最在乎這些嗎,恨不得走哪都把身家來歷寫在腦門上,拿鼻孔看人,覺得老子天縱奇才了不得。”
“你這嘴也太損了,”溫玉舒噗嗤一聲笑出來,“還有,什麽‘你們仙門中人’?說得好像你不是一般。”
聞昭突然傾身向前,在溫玉舒耳邊輕聲道:“我是殺人不眨眼的魔尊,跟你們這些道貌岸然的僞君子可不一樣。”
呼吸之間的氣息輕輕撞在他耳間,溫玉舒沒來由的心慌了半拍,随手抄起酒壺塞給聞昭,假意手做扇狀扇風:“去去去,大夏天的挨這麽近作甚,熱得夠嗆。”
聞昭順着他塞酒壺的勁兒直起身,眼裏卻突然起了莫名的笑意,一邊飲酒,一邊一眨不眨的盯着溫玉舒。
溫玉舒覺得更熱了。
說好的臨窗有涼爽江風呢,該死的怎麽還不吹進來!正覺莫名慌亂間,門口忽然嘩啦啦走進來一群少年男女,穿着打扮和明鴻文一模一樣,頭戴金冠,一身青衣,腰上挂着清音宗的身份玉牌,想來是成衣店老板所說的,前來探查許氏滅門一案的清音宗內門弟子們。
溫聞二人坐的位置正對着大門,只用屏風略微隔了下,說話聲稍微大一點隔壁桌都能聽得清清楚楚,更何況是仙修了。
一行少年手拿各式仙器,進門後不上樓入座,反而直直向二人走來,為首的少年拱手道:“我乃清音宗內門長老飛鸾仙尊座下三弟子殷棱,敢問道友師承何處?”
“……”溫玉舒回想起聞昭方才說的“恨不得走哪都把身家來歷寫在腦門上”,臉上頓時精彩起來。
聞昭下巴點了點屏風,仿佛是在說:“你看,沒說錯吧。”
外面少年繼續道:“方才聽道友言語裏對四大仙宗頗有看法……”
“什麽都要插一手,以替天行道為己任。”溫玉舒腦子裏想起下半句,一時沒忍住笑出聲來。
聞昭戲谑道:“仙門中人。”
溫玉舒:“你這嘴也太損了。”
站在屏風外面的殷棱自覺已經足夠放低姿态,但裏面二人卻如此放肆,竟然敢不把自己放在眼裏。他想起自從宗主蘇醒後,師尊飛鸾仙尊主動退出“代宗主”的位置,自己也從板上釘釘的宗主親傳弟子,變成了長老三弟子,在宗門裏受盡冷眼也就罷了,有資歷的弟子們都出門追捕靈劍宗弄丢的那些邪祟,出盡風頭,自己卻被安排來處理許氏滅門的案子,勞累奔波不說,還沒機會揚名立萬。
他心中本就不快,半路上同門師兄明鴻文還把至元丹弄丢了——至元丹不易制成,是師尊單獨給他們的,如果一路平安回宗門複命後,還要把丹藥交還回去,一走好幾日,也不知道明師兄追到那個小毛賊沒。
如果沒追回至元丹,就算他們把許氏滅門案辦得漂漂亮亮,回去後也難免被師尊怪罪。
想到這裏,殷棱臉色更不好看了,他一腳踹開屏風,怒目道:“哪兒來的邪祟妖魔,敢在清音宗面前作惡!”
溫玉舒瞪了聞昭一眼,知道他方才故意在他耳邊說那句魔尊的用意了,原來是為了釣這個二愣子。
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屏風嘩啦碎成渣的時候,酒樓大堂齊齊尖叫,衆人抱頭鼠竄,眨眼間散得幹幹淨淨。櫃臺撥算盤的老掌櫃哪也去不了,只好背靠櫃臺面朝牆,來個眼不見心不煩。
“暴殄天物啊。”溫玉舒看着滿桌沾滿碎渣的好菜,忍不住嘆了口氣,夾起一塊清蒸魚,遺憾道:“清蒸江魚,剛從江心捕撈起來,蔥絲細切,沸油潑面,拿捏十分的火候,才能做到鮮香味美。”
聞昭忍了忍,道:“鹹口的。”
“知道,這不給你點的嗎,可惜了還一口沒吃。”溫玉舒放下筷子,“這位殷……殷棱道友,知道浪費可恥容易遭天譴嗎?”
殷棱目光微沉,他來泰平州已經兩天了,不僅沒抓到許案真兇,甚至連一點有價值的線索痕跡都沒找到,在宗門師弟師妹面前丢盡了臉面不說,如果再找不出點東西,宗門那邊也不好交代。
所以方才在酒樓外感受到裏面有修行者時,他便提高了警惕,又聽裏面人說什麽“殺人不眨眼的魔尊”,心中更多幾分懷疑,便故意來試探,沒想到這兩人一唱一和,根本沒把放在眼裏,被如此羞辱,是可忍,孰不可忍,為了堅定心中道心,就算此二人不是許案兇手,也不能放過!
溫玉舒見殷棱手掐法決,還等在門口的幾個少年男女也亮出各自武器,道:“……打架倒是沒什麽,只是你們仙門大宗有沒有專門的善後部門呀?”
殷棱:“?”
“就是負責賠錢啊,你們這樣動不動就喊打喊殺,把人家酒樓的桌椅板凳、杯盤碟碗打壞了不賠嗎?”溫玉舒啧啧道:“原來你們名、門、正、派只負責搞破壞?”
“你這嘴也太損了。”聞昭揚眉笑道,“原話奉還。”
“這叫擺事實講道理,又不是我們主動挑事,”溫玉舒擺擺手,義正言辭道,“我們迫于無奈被動應戰,總不能還賠錢吧?那也太冤了——如果四大仙宗之一的清音宗內門長老飛鸾仙尊座下三弟子殷棱殷公子付不起這筆費用……”
“啪”一聲脆響,殷棱扔出一塊黃橙橙的金錠。溫玉舒笑着點點頭:“果然是大宗派,就是這麽豪奢!好了,你們開打吧。”說着站起來就要往外走。
殷棱攔住他:“想走?沒那麽……”
……沒那麽容易。
“我又沒修為,難道殷公子要先拿我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病人開刀?大宗門弟子撿軟柿子捏不太好吧……”
殷棱讓開道,咬牙朝門口的師弟妹們道:“看好他!”
溫玉舒大搖大擺走到門口,正要踏出酒樓門檻時,忽然回頭道:“殷公子,一會打架的時候留心點,你只付了這座酒樓的賠償款,隔壁左鄰右舍可沒給錢。”說完邊往外走,邊絮叨道:“真不愧是高門子弟,打個架的成本如此之高,難怪大家都削尖了腦袋想往大宗門裏跑。”
殷棱:“……”
溫玉舒路過櫃臺,見穿着漿洗得發白長衫的老掌櫃還在面壁,便笑道:“在這兒閑着也是閑着,沒什麽意思,要不一起去街對面的賭坊玩玩?”
***
大概這年頭還沒人開創仙修打架開盤的盛舉,溫玉舒要坐莊開盤堵輸贏的話音剛落,一時間整座賭坊雅雀無聲,連賭坊老板都驚呆了。
“各位不要怕,他們打他們的,我們玩我們的,一局定勝負——各位,壓仙修打架開天辟地頭一回啊,走過路過千萬不要錯過!”溫玉舒笑笑:“清音宗的小道友們要押注嗎?”
清音宗衆人看他就想看瘋子一樣。
“難不成對你們殷師兄沒有信心?”溫玉舒驚訝道:“你們殷師兄高門出身得名師教導,又有仙器法寶護身,我們家聞道友什麽都沒有,閑着沒事來泰平州賞景,飯還沒吃一口,你們清音宗就打上門了,可憐我家聞道友被逼無奈,只能餓着肚子上場……”
幾句話說得圍觀群衆看向幾個清音宗弟子。
清音宗弟子們細細一想确實有些理虧,齊齊臊眉耷眼。
溫玉舒等下注的時候只看到酒樓那邊發出幾次亮光,什麽聲音都沒有,不知是不是放了什麽隔音陣法。衆人下了注後,幾個膽子大的,探頭探腦往酒樓看去。
又過一會兒,溫玉舒見那邊沒了亮光,便道:“應該結束了。”
那幾個膽子大的,已經順着街邊往那邊去了。
清音宗衆弟子們雖然表現得很鎮定,但溫玉舒從他們腳尖的方向已經看出他們的焦急了,便笑道:“走,一起去看看。”
從外面看上去,酒樓沒有一絲破損,清音宗衆弟子圍着溫玉舒走進酒樓大門,裏面竟然也絲毫無損——除了方才那扇被殷棱踢碎的屏風,連一只杯子都沒碎,所有的東西都在原位上,連桌上擺着的飯菜也都一摸一樣,甚至還帶着一絲餘溫。
但是,沒有人,大堂裏一個人都沒有。
溫玉舒擡腳往樓梯走,幾個清音宗弟子攔住他,他笑道:“就這麽大點地方,他們又不能在你們十幾雙眼皮子底下飛了,不在樓下,除了能去樓上還能去哪?”
衆弟子交換了下眼色,幾個打頭陣的走在前面,手裏緊握着仙器。溫玉舒道:“放輕松點,你們這樣,搞得我都緊張起來——聞道友!你還活着嗎?”
溫玉舒朝二樓高聲道。
沒人回應。
溫玉舒假模假樣道:“看吧都沒響兒,你們殷師兄極可能把他打死了,唉,我苦命的聞道友。”
樓梯終于走完了,衆人齊齊看向臨窗而立、正在看江面風景的人。
青衣金冠,腰上挂着清音宗玉牌。
“太好了,殷師兄贏了!”衆弟子歡呼道。
殷棱轉過身,懷裏抱着只雪白的小狐貍。
“哪來的小狐貍,真可愛。”有女弟子問道。
殷棱淡淡道:“應是那人養的靈寵,方才那人快死的時候,想用這小靈狐擋刀,我心中不忍,便把他留下來了。
“殷師兄仁義良善,真不愧是我被楷模。”
“我們要向殷師兄學習!”
“殷師兄修為深厚!”
一番恭維贊美後,有人問道:“殷師兄,那人屍體呢?”
“燒成灰,撒外面江裏了。”殷棱道。
“是剛才那幾道亮光?殷師兄修為進步好快,聽說修為至少要到金丹期才能把化骨術練到這種程度,莫不是……恭喜殷師兄即将破鏡金丹境!”
衆人又是一陣歡呼誇贊。
“殷師兄,這個人怎麽處置?”有人指着溫玉舒問道。
“殺了。”殷棱冷冷道。
“殷師兄……他沒修為,又沒做什麽惡事,殺他有違宗規……”有人道。
殷棱:“那就留下來給我養狐貍。”
衆人:“……”
“殷師兄,剛才這人還在外面賭坊開盤,賭你們輸贏呢,真是不自量力。”
殷棱問:“他輸光了?”
“可不是,他把所有錢都壓在姓聞的身上,能不輸得精光才怪。”
殷棱走了幾步,突然追問了一句:“誰贏得最多?”
“好像是酒樓掌櫃?拿了好幾塊金錠來壓殷師兄贏,也不知他哪來的金錠。”
殷棱回頭看了溫玉舒一眼,嘴角輕笑了笑。
***
鬧了一場,誰都沒那個心情繼續在酒樓裏吃飯,清音宗一行人回到暫住地——許府隔壁的小許府,五服外的旁系,據說當年分家分得不怎麽愉快,雖然挨得近,但幾乎沒有什麽往來了。發現大許府出事的就是小許府,夏日炎炎臭味難忍,上門理論才發現隔壁遠親出了事,吓得連夜搬了家,正好給清音宗一行人騰位置了。
衆人各自回房歇息,有人見溫玉舒跟在殷師兄背後,便道:“你去那邊找間廂房住下……”
“不是要照顧小狐貍嗎,當然要跟着殷公子。”溫玉舒裝出一副被逼無奈的樣子。
衆人:“……”
這是攀上了我們殷師兄?
溫玉舒在衆人矚目下合上房門,朝“殷棱”笑道:“殷棱呢?真被你燒成灰撒江裏了?”
“清音宗有他的魂燈,暫時不能殺,我把他扔靈犀石裏了。”“殷棱”面容幾番變化,肩膀加寬身高拔長,眨眼間變成聞昭:“眼睛還挺毒,怎麽發現的?”
溫玉舒道:“你連明鴻文一照面都能殺了,還能栽在殷棱這半罐水身上——你那會故意說什麽‘殺人魔尊’引誘清音宗的人,我就猜到你想做什麽了,怎麽樣配合得還好吧?”
“酒樓掌櫃那些黃金賭資是你給的?”聞昭不答反問。
“對,那掌櫃人不錯,我看他在江邊擺了個粥鋪施舍窮人,自己身上穿的衣服都快漿洗得發白了,但給店小二穿的衣裳還很新。”
“你想讓他賺點錢,所以偷偷塞金錠給他,讓他壓殷棱贏?”聞昭道。
聽聞昭這麽一說,溫玉舒也發現似乎哪裏有些不對,但一時半會琢磨不出來,便問道:“哪裏有問題?”
“他一個省吃儉用樂善好施的人,哪來的那麽多金錠?”聞昭道,“你以為你在幫他……孰不知是在害他——你是在出門前櫃臺那偷偷塞的金錠給掌櫃吧?”
溫玉舒:“你連這都知道?”
“老掌櫃迎來送往做了生意幾十年,早就人老成精,你拿金錠給他的時候,人家把你當瘟神,根本不想沾上一星半點,生怕惹上什麽麻煩,結果你還讓別人去押注,這下好了,全泰平州都知道老掌櫃贏了錢,後半輩子別想過安慰日子了。”
聞昭道:“你當自己擺了副棋盤,人人都是你盤上的棋子,你高高在上,把所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說到底還是嫩了點,真以為自己算無遺策?還是省省吧。”
溫玉舒怔了怔。
何嘗不是,他穿書而來知道劇情的發展方向,以為能靠着劇情占盡便宜,但世事變幻,只聞昭這只蝴蝶,就足以把整個劇情掀翻——覆盤之下,他還能走多遠?遠的不說,就連楊霁都還活着。
溫玉舒打了個寒顫,擡頭望着聞昭。
聞昭眉頭微皺:“去床上躺着,見不得你那副走兩步都喘不上氣的嬌弱模樣,有傷在身不好好歇着,我看你是要折騰上天。”
不說還好,一說溫玉舒便覺得渾身都不舒坦,頓時萎了,拖拉着步子走到床邊,爬上去躺平,打着哈欠道:“能躺平誰還想折騰,聞大佬啊,把你的金大腿給我抱抱?”
聲音越說越輕,最後幾個字幾乎是睡意昏沉下的呢喃。
聞昭站在原地看着他,良久,才上前輕輕給他蓋上被子:“不學無術的小混蛋,但凡去翻翻靈劍宗的藏書閣,便知靈犀石結契比合籍綁得更深。”
“金大腿算什麽,你撿着這世上最大的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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