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 未懸尺上

第99章 未懸尺上

牧瑰看着面容恐怖的姬黎耀半晌, 又轉向晉長旻。

再加上畫中仙裏的蘇品謙老先生。

他一句話也沒說,而是轉身走到了【未懸尺】的畫前。

“你們在外面守着他,等我出來。”

說完, 他就任由自己被畫吸了進去。

牧瑰在一片竹林裏落地了。

但是落地的那一瞬間,他渾身寒毛炸起,常年的戰鬥讓他下意識地側身就地翻滾了出去。

锵锵锵锵锵!

咣轟!

随着耳邊傳來的巨大聲音和地面的震顫,他的身體撞在一根竹子上,這竹子比他想象中硬很多, 他用手臂和腿反推卸了半力,轉瞬跳起來。

他剛剛站立的地方是一道鎖鏈吊着的閘刀,鎖鏈環扣足有成人大腿那樣粗,而那巨型閘刀是實黑的鐵, 目測來看,有幾噸重, 把幾個人砸成肉泥是不足話下的。

牧瑰猛地擡頭。

見到上方的東西,牧瑰的身體不由自主地僵住了。

顏烺*厲聲道:“讓我們出來!”

高得幾乎令人眩暈的天空中,那本該飄蕩着輕盈雲彩或者璀璨太陽的天空中, 吊着一眼望不盡的閘刀,密密麻麻排布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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鎖鏈吊着閘刀從不知高幾何的空中急速落地, 砸爛地面上無論任何東西,又緩緩上升。

咔咔咔咔咔。

鎖鏈上收, 閘刀也擡起。

被砸爛的地面, 肉眼可見地翻回去,完好如初。

牧瑰低頭掃了一圈。

在他視線所及的竹林裏,一些陰暗的角落裏, 存着永遠不會腐爛的破碎屍體。

這個畫卷裏,之所以沒有那麽多人, 不是因為沒人進來。

而是因為,進來的,都沒能活下來。

咔咔咔咔咔。

锵锵锵锵锵。

與收回去的鎖鏈閘刀相對的,不遠處,數個下落的閘刀也在蓄勢待發。

這些聲音錯雜,形成了毛骨悚然的交響樂。

竹林似乎也被這些東西染成了黑色、紅色。

他耳中聽不見一絲風吹竹林的聲響。

牧瑰頭頂暫時沒有東西落下,他深吸一口氣,将胸中沸騰的怒氣勉強壓下去,眸光凝實,驅動了步伐,朝着一個方向跑了起來。

顏策之*急切道:“很危險!讓我幫你!”

伊灰*笑:“別着急,這點還難不倒他。”

剛剛初入的猝不及防已經消失。

牧瑰無需擡頭,只需要聽聲音就能夠完美躲避閘刀,閘刀下落的頻率并不算很快很密集,哪怕像雨點一樣落下,他也有一定逃生幾率。

他很快跑出了竹林,然後在一處瀑布潭水旁停下了腳步。

嘩嘩嘩。

水流不是很大,清流潺潺,是活水。

牧瑰擡起頭,那裏的不是閘刀了,而是一道青銅色的長刀尺,鈍直無鋒刃,十倍于閘刀的噸位和外形,懸在上頭,只瞅一眼便幾乎叫人心跳加速,全是恐慌的那種。

這就是他為何朝這邊來的緣故——未懸尺。

牧瑰将視線下移,瀑布水潭中央被水流沖刷着的,是一個男人。

***

蕭秋天生在一個宗教家庭,父母皆是西教的忠誠信徒,只是他總是分不清楚是哪個教派,據說是分成了兩個,而他活了24年都沒分清楚這兩者有什麽區別,明明都是将聖經奉為圭臬的教派,山上的那個教堂的人和山下那個教堂的人是絕不來往的。

還有,據朋友八卦說,一般信教的人會找相同信仰的人結婚,而他堂姐前不見找了個信佛的男友,和她父母鬧得不怎麽愉快。

畢竟在本國,西教都是被允許信仰的合法教派,他父母除了每周末會去教堂,節假日地時候去搞個活動玩一下,也沒別的表現了,生活中也很尋常,除了奶奶經常會在出去玩的時候打手勢保平安,嘴裏提幾句保佑,也沒什麽特殊的。

他小時候自己經常被父母帶去教堂玩,主要是節日期間和孩子們混在一起,也參加過教堂組織的夏令營,長大後就因為學業繁忙不怎麽去了。

在這麽個信仰氛圍濃郁的家庭中長大,他父母也沒有逼迫他一定要信教之類的,只是順其自然,他偶爾也聽父母奶奶說什麽感謝上帝之類的話語,都沒怎麽在意。

時間一長,耳濡目染,他哪怕不像父母奶奶那麽虔誠,偶爾考試之前,上帝也一定是他心中求保佑的其中一尊神。

他沒想過上帝會不會覺得他這麽貪心,拜了這麽多亂七八糟的神,不夠忠誠。

在他的概念裏,他奶奶曾經說過,上帝會寬恕一切,或許.....說的是基督?他也搞不清楚其中的區別,他只是沒那麽了解,也對這些不感興趣。

他覺得自己是有點信的,那沒那麽多。別人眼中,他全家都是信教的,那麽他就也是了。他自己卻搞不清楚。

他有時候會想,為什麽爸媽和奶奶會堅信一個從來沒有親眼見過碰觸過的存在。

但當他考砸的時候,也會想,是不是在心中沒有堅信那尊大神,才導致成績爛的一塌糊塗。

總之這樣傻逼的想法常常地冒出來。

他們家,出過幾次禍端,比如他爸的小車禍,車子擦碰了一下,但人完好無損。

還有就是奶奶,她的腳因為細菌,爛了一部分,因為她個人的倔強總是不去治療,痛得要死,拖了一年,最後嚴重到必須截掉小腳趾。

好不容易結束了,把身體養回來了,她嘴裏只是不停念叨,還好有耶稣保佑。

那時候他就笑着問:“要是真的有神保佑,奶奶你就不會受這樣的痛了,小腳趾也不會沒了。”

果不其然成功收獲了奶奶的一頓棒槌。

不過,雖然是玩笑話,他之後也會常常問這個問題。

他見過好多人在經受病痛或者無法解決的災難、難以克服的困難的時候,都會求助于神靈,或者求一個心靈的安寧,或尋求拯救,或尋求來世的安樂。總之他們都有一套自圓其說的理由。

結果是大部分人心上都有了一份安定的寄托,因為神不存在于現實,看不見摸不着也不會變化,和這個急劇變化且不為個人所控制的現實是完全相反的,他無處不在,也無所不能,只是知道他“存在”,一直“在自己身邊”“看着自己”就能令人安心,精神狀态遂好了很多。

這些,蕭秋天都能理解,一個東西存在即有它的合理性。

他耳邊經常會響起奶奶的話語:“你要感謝耶稣啊,是他保佑你健康、幸福地活到了如今。”

蕭秋天也總是會回答:“是是~感謝~”

他沒上心過。

畢竟他奶奶選擇性忽略了他經歷的大大小小的流感、骨折、摔跤、疫病。一個人活在這個世界上怎麽可能真的一輩子無病無災呢?有小病小災的,也有大病大災的,那真是沒得比。

如果神要保護每個人,全世界有九十億左右的人呢?這還是近幾十年來大多數國家生育率銳減的結果,怎麽管的過來呢?這樣神也要被累死了啊。

他上了大學之後,漸漸從這樣暧昧的信仰徘徊中趨向了無神論的方向,真要有人問起來,他就笑着回:我信仰科學。

然後大家就會一起笑起來。

他相信上帝也并不會因為他成了無神論者就懲罰他的。

應該吧?

他沒讀過聖經。

聖經裏面應該沒有懲罰不信教的普通人的戲碼吧。

仿佛是在嘲笑他這樣的想法一樣。

災難來了。

那些只出現在虛構作品裏的場景,變成了他的現實。

他們在家裏瑟瑟發抖的那段時間,爸媽和奶奶做的最多的就是跪在地上,握緊雙手,握緊彼此的手,虔誠地祈禱。

蕭秋天那時候被要求一起祈禱,他覺得那很荒唐,但是很快他也理解了,如果這也簡單的動作和心理暗示,能夠讓他們安心下來,穩定下來,更加有力量活下去,那或許是一件好事。

只是還有一點不明白。

這場災難是神對于人類的怒氣,還是神要幫助人度過這個災難?

他這個問題終究是沒有人會回答他的。

家裏的存糧終歸會吃完,還要應付那些渴望把他們吞入肚子的變異生物,他們聯合鄰居一起走出了鎮子,走到了幸存者建立的基地。

只是他的父母、奶奶都在其路途中喪生了。

他的父親死于對抗變異怪物,被一只大狗咬斷了上半身,他的母親死于傷口感染,死的時候渾身都是白白胖胖的蛆,最後同行的人烤了上面的那些蛆來吃,活了下來。

當然,對于其他類似的屍體他們也是這樣幹的,因為他們當中沒有攻擊能力的異能者。

之後是他背着奶奶走。

那個時候,他奶奶在他背後還在念叨:“孩子不要怕,耶稣會保佑你的。”

蕭秋天那時候真的想回她一句:“那他怎麽沒保佑我爸媽,讓他們好好活下去?”

只不過他沒說出口。

一是他知道,他奶奶會怎麽回答的。

大抵是說他将他們接去了天堂吧。

二是,她也要去和他們見面了。

他奶奶是年紀大了。

他覺得他奶奶是真正受上天保佑的。

這一大把年紀,竟然只是有一些小病,也治好了。受了這樣的災難,竟然是和他走到最後的一個,還在孫子的背上,壽終正寝。

蕭秋天在父母死的時候是沒工夫傷心,而這次也沒怎麽傷心,因為老人走得很安詳,沒有痛苦。

他将人放下來的時候,老人嘴角的笑容還是那麽慈祥。

為了不讓她的身體被蟲獸分食,他一把火燒了,把骨灰裝進了玻璃瓶裏帶着走。

也正是這個時候,他覺醒了自己的能力,那是一把尺狀的刀,很輕巧,能握在手中,但是它沒辦法傷到任何一個人,哪怕砸人也不行。

但很偶然的機會,讓他知道了關于這個能力的兩個事實。

這把尺刀能夠吸走傷者的傷口,病患的病痛,包括他自己的。

這是一個治愈型的能力。

他跟着人群,走到了幸存者基地裏,在那裏,他遇見了一個人。

他将對方的傷口治好了之後,他們就說上了話。

江昭是個溫文有禮的性子,和他親近起來後,就教他如何試探異能。

在他的幫助下,他發現吸收了大量別人的傷口,自己的能力就會變強一些。

但江昭更敏銳:“吸收你自己受的傷,增強的力度比吸收別人的傷要大多了。”

蕭秋天偶爾會因為在任務中沖得太猛了而受傷,他觀察到了這一點。

江昭于是對他說:“雖說能吸收,但我還是不希望你受傷,你自己多注意一點。”

蕭秋天:“那當然,不只是我,如果其他人也沒有傷病給我吸收才是最好的。”

說實話,蕭秋天對他一直陪伴自己還是挺感動的。

直到有一天,他将自己的小隊引入虎口,導致其他人全滅,而他自己則被抓進了一幅畫裏。

他為什麽知道他在一幅畫裏呢?

江昭自己說的。

江昭一邊給他手腳都扣上枷鎖,一邊笑着對他說:“我會離開一段時間,什麽時候回來不确定,你在這裏好好待着。”

蕭秋天渾身發抖地問他:“你要對我做什麽?”

江昭擡頭看了一眼那以蕭秋天的能力尺刀為原型創造出來的“未懸尺”,巨化了幾百倍,懸在蕭秋天的頭頂。

江昭嘴角的弧度悠悠地上揚,退後了許多。

“未懸尺”轟然落下。

蕭秋天的下半身被砸得稀爛。

他的血将水潭染紅。

像秋天成熟的楓葉那樣紅。

蕭秋天沒能暈過去。

他趴在自己的血裏,眼睜睜看着江昭消失在他的視線裏。

水是活水。

他的血很快就清洗幹淨了。

“未懸尺”又擡起來了。

他的異能吸收了自己傷口,意味着他要重新經歷一次受到這個傷時一模一樣的痛苦。

他從來沒有受過這樣嚴重的傷——這樣痛的傷。

他慘叫、痛哭,經歷了一生最狼狽難堪的時光,可能唯一幸運的是,沒有一個人看見這些。

然而,這只是開始....

一次。

兩次。

三次。

......

後來究竟落下了幾次,他沒數了。

“救命!來人!!救救我!”

他求救。

“上帝!基督!耶稣!聖母瑪利亞!佛祖!菩薩!道祖!無上天尊!無論是誰!你們不是神嗎?救救我!求你們!只要你們救我,我這一輩子供奉你們,我一輩子信教,我一輩子為你傳教!”

他求神。

“殺了我吧!讓我死!!!江昭!我對你做了什麽!!!為什麽要這樣對我!!!”

他求死。

但他死不了。

江昭的位置找的很準,他沒辦法一瞬間死掉,也沒辦法馬上暈過去,他自己受傷了,異能會自動吸收傷口,他也沒辦法制止這個異能的發動,他的手腳都被鎖了,恢複不代表他身體的力量會增強,他逃不掉,死不掉。

他把嗓子喊破了,會被恢複。

但是後來,他喪失了所有的希望,開始怨恨。

怨恨江昭。

怨恨這個世界。

怨恨讓自己陷入這個境地還不救自己的神。

明明自己家人和自己從來沒有做出任何錯事,卻要讓他們遭受這樣的災難和痛苦。

期間也有人進來。

他死命地呼喊他們,希望他們來救他。

可是那些人,連他們自己的命都保不住,更沒有一個人,将眼神放在他身上。

他漸漸冷漠地看着那些人死去。

之後,嫉妒得發狂。他們被允許死去,痛快地死亡。

過了很久,他連怨恨興不起來了。

他只是無所謂了。

自己是救不了自己的。

江昭不可能放了自己的。

神本來是不存在的。

神是不會來救自己的。

把希望寄托在神身上的自己才是最愚蠢的。

他喪失了時間的知覺,喪失了對外界的感知。

他知道自己還活着,只是他覺得自己變成了一個破布人偶,被砸爛、又縫起來,如此重複,似乎要直到地老天荒.....

只有嘴唇還在一張一合,機械地重複:

“救命,誰來救救我.......誰來殺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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