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 未懸尺下

第100章 未懸尺下

牧瑰聽到了那句話, 腳步稍微加快了一點,向他靠近了。

男人雙手雙腳被從崖壁裏延伸出來的鎖鏈給拴住,半趴半吊在瀑流水下。

和晉長旻的那種情況不一樣, 他那時候至少還是能小範圍活動的,那個鎖鏈因為能根據他的形體變化而變形,江昭大概是料到了晉長旻輕易沒辦法離開那個洞穴,于是稍微松了活動限制。

這個男人雙手雙腳都被鎖鏈栓得緊,半點動彈不得。

似乎為了不讓他被水淹死, 只是将上半身擡高了一些。

他似乎還活着,但眼睛裏面沒了神采,大約是精神狀态不太好了。

牧瑰很在意那上面的“未懸尺”,他不知道那東西會不會落下來, 但他也不能就這樣等着看它落下來,于是他還是盡快走過去。

牧瑰碰到鐵鏈的時候, 突然聽到一個聲音。

“你是誰.....”

很虛弱,但是嗓子沒怎麽沙啞,反而十分清潤。

看起來還能對基本的事情做出反應, 比他想象的好一些。

牧瑰:“救你的人。”

以防萬一他問了一句:“這個鎖鏈,沒什麽特殊的作用吧?如果沒有就點點頭, 我拆了救你出來。”

那個男人張了張嘴,眼神還是有些渙散, 那不是失明, 而是精神無法好好集中,他下意識點頭,又問:“救我......為什麽?”

牧瑰得到了答案于是去拽那鎖鏈, 但他強化了自己的力量,卻發現扯不開, 他攤開手,手掌已經充血紅了起來,再用點力氣倒是沒關系,就是手可能會受點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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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牧瑰拿出了兜裏的無限酒杯,細口酒杯朝着鎖鏈傾斜,看似空蕩的酒杯裏滑出了透明的酒液,酒香轉瞬便散入了空中。

那男人被這味道刺激了一下,眼睛裏的光芒聚攏了一點,他看清了牧瑰的臉龐。

在這個單調乏味的世界當中,那就像突然潑上去的彩墨。

蕭秋天再次感受到了本以為死絕的心髒鼓動的節奏。

那鎖鏈被酒水浸染,外面一部分開始化開,然後牧瑰一拽,輕松地弄斷了它。

蕭秋天的右手垂挂了下來。

從無知覺,慢慢變得疼痛,最後再恢複正常活力,這是他的能力在起作用。

牧瑰逐個給他拆了鎖鏈。

蕭秋天渾身癱軟地趴在了水潭中,表情還是朦胧不清的。

那水連他們膝蓋都沒不過去,很淺,但如果整個人趴在裏面一動不動,還是容易嗆水。

牧瑰看他已經半死不活了,也就好心将他的身子拽了起來。

一般來說一個人要是有求生欲望,就算身體沒力氣,至少會自己使點勁。

可這個人給他的感覺就是,一坨有溫度的骨肉,支楞不起來。

牧瑰跪在那裏,頭發、臉、衣服全都被水浸透了,他将那個男人的胳膊架到肩膀上,見他沒動靜,捏着他的臉掰過來。

“喂,死了沒?”

蕭秋天眼皮輕輕掀了一下。

“看樣子還沒死啊?沒死就提起一口氣。”

“......你為什麽,要救我?”蕭秋天的臉色很古怪,肉/體上是健康,但皮肉之下像是完全抽幹了精氣神。

牧瑰熟悉這樣的臉。

于是他認真地問:“那麽你要死嗎?”

蕭秋天臉僵在那裏,茫然地望着他。

“救你,或者殺了你。”牧瑰複述了他嘴裏一直念叨的句子:“所以呢,你自己說的,你究竟想怎麽樣?”

牧瑰沒有再原地和他說這些,畢竟頭頂那東西也不知道何時會掉下來。

牧瑰扯着他前進,扯了幾步,因為這人不配合,實在心累,于是直接抄起他的膝蓋下方,将人抱出了水潭。

牧瑰沒把他放下來,而是低頭跟他說:“我的時間很寶貴,你如果想要活下去,想要出去,我救你,我帶你出去,如果想死,我就将你扔在這裏,快點回答我。”

蕭秋天臉上的茫然仍是沒有褪去,他問了一個問題:

“你是神?”

牧瑰:“哈?”

蕭秋天輕聲呢喃:“如果不是神,怎麽可能聽到我求救的聲音呢?怎麽可能來救我呢?怎麽可能救得了我呢?”

牧瑰不知道他到底受了怎樣的刺激,但看他這狀态,也嘗試着理解他一下,于是放緩了聲音道:“我不是神。我是人。我叫牧瑰。”

蕭秋天:“........是,神要是....要是聽到了我的聲音,不會到現在還不來救我.....”

牧瑰嗤笑道:“與其把希望寄托在神身上還不如自救,多虧你堅持到了現在,我才能找到你,救出你,所以,回答我吧,想出去嗎?”

蕭秋天這時候,才慢慢收回神智,他擡起手,身上的鐵鏈都消失了。他仰起頭,頭頂的陰影也不在了,只剩下明淨的藍天。

等了半天沒有回話,牧瑰把視線移向他的臉上。

空白的臉龐上,眼角滑落了水珠,他知道,那是淚。

淚水很吝啬,很快就止住了。

他的五官難以忍受地扭曲起來,過了好久才緩和。

他的聲音終于能好好發出來了:“我想,我要.......活下去。”

帶着哭腔的、委屈的聲音,是從一個足有一米九的成年男人的喉嚨裏滾出來的,哆嗦得幾乎聽不清字音。

“我等了好久.....我不知道我為什麽要.....被關在這裏.....可是沒人救我....我逃不走.....我想死,我也死不掉......神也不來救我.....我以為....我真的完了.....”

比死還要絕望的境地。

似乎就要這樣永無止境地持續下去。

蕭秋天把手橫在臉上,崩潰地痛哭道:“我受不了了.....我真的......”

牧瑰沉默了片刻,輕聲開口道:“我在這裏,我來這裏來救你了,這還不夠嗎?”

牧瑰将人放在石頭上,把蕭秋天的手拿開。

蕭秋天這是第一次好好地望進他的眼睛裏。

雙瞳萦繞着清澈的美感,卻一眼望不見底。

那雙眼裏映出了蕭秋天,他自己。

那雙眼裏此時此刻,只裝着他一個人。

牧瑰伸出手給他擦了擦眼角。

蕭秋天看着清水順着牧瑰的鬓發滑入他的肩頸,沒入他的衣領。

牧瑰的手輕輕擡起了他的下颌,讓他再次好好看着他。

蕭秋天沒辦法再躲避。

牧瑰最清楚了,低着頭是看不清任何東西的。

牧瑰定定地看着他,聲音低沉:“我會帶你出去的,打起精神來,你已經得救了,就可以好好地活下去了。”

無論何種境地,無論多麽絕望,只要還活着,就要打起精神好好活下去,這也是別人教給他的道理。

牧瑰由半跪起身,站在那裏,低下頭,朝他再次伸出手,這次沒給他選擇,他不容推拒地說:“我們一起出去。”

蕭秋天循着他的動作,仰起了臉。

“......牧瑰。”

牧瑰笑容溫柔:“是,這是我的名字。”

耳邊,自己心髒的聲音缭亂。他感到渾身血液流動速度加快了許多。

蕭秋天現在知道了。

神不會來救他。

他自己也救不了自己。

所有人來來去去,都沒聽見他的求救聲,就算聽見了,也不來救他。

除了一個人。

牧瑰。

只有他,他聽見了自己的求救聲,來救他了。

他也知道,他不是真的想死。

不然也不會繼續一直下意識重複求救的句子。

蕭秋天再次問道:“......為什麽救我?”

牧瑰:“.....救人需要什麽理由,我樂意,你走不走?”

那一瞬間,醍醐灌頂。

蕭秋天擠出了一個難看的、僵硬的笑容。

他在此之前從未認識過牧瑰。

但他現在毫不懷疑,對于這個人來說,救人或許是真的不需要理由的吧?

但是牧瑰應該不會知道吧,對他來說如同舉手之勞的事情。

對蕭秋天來說,卻擁有無可取代的含義。

他救了他的命。

給了他再次活下去的希望和機會。

這真的是那樣輕飄飄的一句謝謝能蓋過的事實嗎?

他的命還沒有賤到那種地步。

蕭秋天終于握住了那只向他伸出的手。

他将牧瑰的臉、那雙眼睛,刻入心底。

他發誓,從這一刻起,永遠都不會忘記的。

不是神,不是自己,也不是任何什麽其他的人,只是牧瑰,是牧瑰救了他。

他只需要銘記這一點。

***

牧瑰握緊他的手,拉了他一把,想讓他自己站起來。

蕭秋天起來了,還是很快控制不住地跪了下來,幾個月沒用腿腳,他甚至已經忘記怎麽走路了。

他的情況比晉長旻嚴重多了。

他滿臉的、不知水還是冷汗只是混雜在一起,他咬牙,像個剛出生的小鹿那樣,全身抖起來,使勁也站不起來。

“對不起.....對不起.....我.....”

牧瑰知道他手腳都沒力氣,伸手把無限水杯扔了出去,幹脆還是橫起人來。

無限水杯歪斜,杯中水傾落出去。

小小的杯口,裏頭的水無窮無盡地漫灌出來,直至将這個世界淹沒。

牧瑰帶着蕭秋天跑到了山崖山頂最高處,也是瀑布落下的源頭,這大概也是這個“未懸尺”畫中世界的最高點了。

在那裏,他能看見未懸尺的上端。

那上面同樣連着一道鎖鏈,一直深入天際雲端,與其他閘刀并列。

蕭秋天對那東西有着刻入骨髓的恐懼,禁不住地把臉扭過去了。

過了一會兒,牧瑰開口道:“你看。”

蕭秋天因為他的話,轉過去。

漫漲上來的水淹沒了長尺刀,那尺刀也在水中融化了一大半,化為青色的墨水,再無威力。

蕭秋天怔怔地盯着那折磨了他幾個月的東西。

很久很久,壓在頭頂和心中的那塊巨石仿佛也随之融化了。

畫中的世界也化開了,看不清了原狀,那些置身其中的死亡、罪惡、痛苦與不堪也随之被這清澈溫柔的水沖洗幹淨了,仿佛從來就不存在過。

但還有一些仇恨和必須做的事情是保留在記憶中的。

蕭秋天閉上眼睛,說了一句:“........謝謝。”

牧瑰的表情不算輕松,但在這個時候,他便會下意識笑起來了。

因為唯有如此才能掩蓋自己的憤怒。

憤怒不會消失,只是掩藏,以及維持那必須的理智。

他的怒火總有一天要對罪魁禍首宣洩出來。

還沒到時候。

再等一下,很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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