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年6月(3)

2016年6月(3)

舅舅的車停下的時候,蘇綻才意識到自己已經到了殡儀館。

大概是擔心鬧事的人驚擾遺體,只能在第二天匆忙安排火化。

蘇淮生留下的遺産所剩不多,大部分都要用來打官司和作賠償,因此送別儀式格外簡單,蘇綻甚至都沒有一套像樣的正裝。

舅媽幫他把黑綢套在胳膊上,蘇綻走進去,追悼會的現場已經布置完畢,花圈不多,正中擺放着兩樽棺椁。

蘇綻在舅媽輕輕的哭泣聲中走進去。

他不知道自己的心裏為什麽掀不起一點兒波瀾,看着那兩樽棺椁的時候也覺得分外麻木,距離越近,他就覺得越陌生。

他記憶裏的蘇淮生總是溫和有風度,因為各種國際會議忙碌不堪,但總能摸着蘇綻的腦袋感慨小孩子長得真快;林芮又是溫柔恬靜的女人,雖然工作同樣很忙,但對他的關心從未少過。

那是兩個活生生的人,不是眼前這兩樽冷冰冰的棺椁。

舅媽抹着眼淚上前安撫蘇綻,說:“給你爸媽磕個頭吧。”

蘇綻沒有反應,一步一步朝着那兩樽棺椁走過去,停下,環視整個會場的人。

這場追悼會實在辦得倉促極了,在場的只有蘇淮生和林芮生前的幾位好友,除此之前就是和他舅舅舅媽一家人,主持人是臨時聘請的,站在上首莫名其妙地看着蘇綻,猶豫着要不要開口說追悼詞。

蘇綻收回目光,終于肯将視線放到那兩樽棺椁裏。

左手邊躺着的是林芮,右邊是蘇淮生。

六月份又陰雨連綿的天,人走了一天就已經有些變化了,林芮又是意外身亡,臉部有擦傷和磕碰的痕跡,被化妝師撲蓋了厚厚的一層粉底。

蘇綻伸手去碰林芮的眉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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舅媽“哎”了醫生想要阻攔他的動作,被舅舅伸手扯了一下,于是就沒再出聲。

蘇綻一身T恤配牛仔褲,是很尋常的學生打扮,除卻胳膊上別着的黑綢,很難想象眼前的這個少年在短短的一天之內痛失雙親。

他自己似乎也因此變得麻木了,站在林芮的棺椁前彎下腰去,指尖在林芮的眉毛上輕輕摩擦,指甲邊緣被蹭上了一些眉粉的痕跡。

他很執着地做這個動作。

蘇綻三四歲的時候,林芮有一陣子特別忙,事業還沒有到風生水起的地步,家裏只聘請了一位阿姨。

蘇綻肺炎,高燒住院,連着好幾天都哭鬧不休。

阿姨也算上心了,白天哄完了晚上哄,幾乎是不眠不休地照顧蘇綻,但三四歲的小孩子知道什麽,只會哭着要“爸爸媽媽”。

沒辦法,蘇淮生和林芮推了英國的畫展,連夜乘飛機趕回來。

蘇綻當時已經燒得神志不清,堅稱眼前的兩個人不是他的爸爸媽媽,而是阿姨和醫生聯手捏出來的假人,并且有理有據地說爸爸媽媽不打算要他了。

蘇淮生沒忍住笑出聲音,蘇綻在病床上哭得更加大聲,“我就說他不是我爸爸吧!”

站在旁邊的阿姨和問詢而來的醫生護士滿頭黑線,都拿眼前的小孩子沒辦法,最後還是林芮出面,輕柔地把孩子抱在了懷裏。

他哄着蘇綻擡手,順着去摸自己的五官,一開始摸到的就是眉毛。

林芮說:“綻綻的眼睛像爸爸,但眉毛像媽媽,你摸一摸媽媽的眉毛,看看是不是假的?”

白白淨淨的小少爺就癟了嘴,哭得眼睛通紅含着淚花,不情不願地說:“不是”。

“那我就是媽媽呀~”

蘇綻總算願意承認自己是覺得委屈,癟着小嘴眼淚汪汪地趴到林芮身上,在媽媽懷裏哼哼唧唧地哭了好一會兒,小孩子的天性暴露無遺。

事後很長時間,只要林芮和蘇淮生出遠門回家,蘇綻總會第一時間撲上去摸林芮的眉毛。

這個習慣直到蘇綻上了小學才漸漸改掉。

舅舅看見蘇綻安安靜靜站在棺椁前的樣子,沒說話,給了主持人一個眼神,後者心領神會,果斷開始念追悼詞。

原本應該哀婉悲怆的句子在不知不覺中加快了語速,無人提出異議,似乎所有人都想要加快這場追悼會的進程。

林芮的死是個意外,蘇淮生卻是自殺,晚一分鐘都會加大有人來鬧事的可能。

追悼詞很快念唱完畢,一衆親友對着兩樽遺體鞠躬告別,蘇綻卻仍然站在旁邊一動不動。

舅媽拽了拽他,“綻綻?”

蘇綻沒有反應,工作人員就要将人送進火化室,棺椁被推動的時候,蘇綻也突然動了。

他伸手牢牢地攀住棺椁,眼淚奪狂而下,凄厲的哭聲在會場裏顯得空曠而又刺耳。

“不要,爸,媽!”

“我是綻綻!”

他來來回回地叫“爸爸”和“媽媽”,來來回回地重複自己是蘇綻,不是捏出來的假人,是他們的兒子。

但他的父母卻沒有醒過來。

短短幾分鐘的時間裏,追債鬧事的人果然找了過來,舅舅不得不出面周旋,殡儀館裏亂作一團,蘇綻悲傷過度,最終暈倒在舅媽懷裏。

他在重度暈厥當中被匆忙帶離椿城。

手機、電腦、證件、包括所有的生活用品都被迫落在那幢別墅了,而他醒來的時候,人已經身在千裏之外的北城。

家庭醫生在給他打點滴,許久未見的外婆和弟弟守在他身邊。

小林聽七八歲時候的還是個小矮個子,站在床邊的彎腰的時候剛好能看到蘇綻的表情,他觀察仔細,看見蘇綻眼皮顫動的時候就嚷嚷起來,“外婆,我哥醒了!”

外婆驚喜地放下手裏的針線活,步履蹒跚地來到床邊,正與那雙茫然的眼睛對上視線。

“醒了就好。”老太太悲傷中含着慶幸,卻連着念叨了好幾遍,“醒了就好。”

蘇綻那天哭得太厲害,此時的思維完全遲鈍,他甚至又一次開始疑心這是自己做的荒誕怪夢,擡眸對上外婆的視線,這個念頭就又被打消了,比上次要快一些。

“外婆。”蘇綻叫。

外婆坐在床邊憐惜地碰了碰他的額頭,像是在哄小孩子一樣,“綻綻乖,外婆給你做點東西吃,吃完了再睡一覺好不好?”

老太太慢慢地往廚房挪去,身影顯得格外孤單落寞。

蘇綻長得像林芮,她大概不忍心再看下去。

外婆一走,林聽就又湊了過來,這麽大的孩子已經懂事兒了,大人談話瞞不過他,想必外婆也把蘇淮生和林芮的死告訴他了。

“哥哥。”林聽很乖地叫他。

蘇綻就笑了笑,像小時候一樣擡起身去彈林聽的腦袋,“兩年沒見你怎麽還是這麽矮?”

林聽捂着自己的腦袋跳出好大一步,覺得他哥一點兒也沒有外婆說的那麽難過。

“哼!”小孩兒氣呼呼地跑開,沒有注意到蘇綻懸在空中的手,和手背上已經回血的輸液管。

林家在北城還算富裕,蘇綻的舅舅前些年在林芮的支持下做了點小生意,看護着一家初具規模的外貿公司。

也因此,夫妻兩個回來之後都很忙。

蘇綻回來已經有幾天了,在外婆和林聽面前一直像個沒事兒人似的,該說的說該笑的笑,從不提起蘇淮生和林芮,甚至沒有問外婆要過手機。

他像是要将過去的近十八年一同遺忘在椿城。

轉眼已經在北城過了幾天,萬年歷上的數字變成6月13日,高考結束五天。

蘇綻的身體很快好起來,已經不需要輸液吃藥,午飯時正被外婆監督着喝排骨玉米湯。

聽見開門聲,擡眼一看,是舅舅和舅媽回來了。

林聽很雀躍地跑過去,在母親身邊蹭了蹭,一家三口一起進來。

蘇綻很有禮貌地站起來,“舅舅,舅媽。”

舅舅讓兩個孩子一起坐下,邊吃飯邊跟老太太聊了兩句生意上的事情,飽經風霜的一家人就這樣坐在一起吃完了飯。

飯後舅媽收拾廚房,外婆帶着林聽去午睡,蘇綻卻叫住了他舅舅。

“舅舅,他們有找過來嗎?”

原本要起身的男人又坐回原位,嘆口氣,明顯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目前還沒有,椿城的事情鬧得很大,國家層間擔心引起社會恐慌,能封的消息都已經封了。”

話音一轉,舅舅又看着蘇綻說:“但受害者的父母已經把事情遷怒到你爸身上了,能賠償的都已經賠償了,如果他們不依不饒,說不定真的會追到北城。”

蘇淮生作為體育館的主設計師,在坍塌事件中必然要承擔一部分責任,可以他對自己專業的自信和林芮的死将他壓垮得太快,人一死,所有的罪名都被推到了他的身上。

官司還沒開始打,父債子償的觀念就已經深入人心。

蘇綻原本維持着平靜的一顆心在聽到舅舅這番話之後沉沉地追下去,當日的窒息感又一次将他纏繞起來,恍惚中又一次置身雨幕,無計可施。

舅舅勸他:“還好我們已經離開椿城了,他們就算是要來追債,也沒有那麽快找過來。”

“我想回去。”蘇綻擡起眼睛,一顆滾燙的淚珠順着臉頰滑下來,重複比哀求道,“舅舅,我想回去。”

他沒說,在椿城還有一個人在等他。

告白、求歡、私奔,或者是告別。

藏匿在父母雙亡的悲痛之下的,還有他對沈遲難以言說的思念。

舅舅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起身去拍他的肩,“你在這邊跟在椿城一樣,小聽上學,你也在家裏複習,明年可以繼續參加高考。”

他走遠,留給蘇綻的話像是一句承諾:“家裏的事不用你們小孩子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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