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年6月(2)

2016年6月(2)

9:15。

開考十五分鐘後遲到考生不得進入考點。

蘇綻靠在急救室外面的長椅上,渾身的骨頭都像是散了架,他坐不起來,整個人蹲在長椅旁邊,身上都是被澆透的衣服,手腳冰涼。

體育館發生塌方事件,林芮被一塊門板砸中,越過重重阻礙被送往醫院。

在這之前已經有一個同樣被砸中高中生死在送往醫院的路上。

蘇綻在心裏默數,急救室已經人仰馬翻了二十七分鐘。

他機械般地撥動手機,蘇淮生的電話卻始終在占線。

背後傳來匆忙的腳步聲,蘇綻回頭,“李叔,是我爸的電話嗎?”

李叔身上不比蘇綻幹多少,他擡手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水,搖頭,“是鐘老師。”

“綻綻,高考可能趕不上了。”

蘇綻苦笑一聲,現在哪兒還顧得上什麽高考的事情,勉強撐着長椅站起來,“李叔,我爸的電話一直打不通,我怕我媽……他還是得在身邊。”

李叔是看着蘇綻長大的,遇上這種事情,眼前的人又是個孩子,他沒有撂挑子不管的道理。

他身手拍拍蘇綻的肩膀,途中一場大雨,原本瘦小的人似乎一下子長大了許多,李叔說:“你別急,我回別墅看一看。”

他走出兩步,又忍不住回頭去看蘇綻,“綻綻。”

蘇綻已經相當冷靜,近乎平和地答應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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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叔:“你爸爸可能在處理體育館的事,你要有個心裏準備。”

蘇綻點頭,說他明白。

小少爺的臉上還挂着雨滴,在路上哭得眼眶通紅,發梢上凝着的水珠正随着他的呼吸緩緩落下來,校服沾水變薄,可以看到布料下面持續起伏的胸膛。

他站在原地兩分鐘,看着李叔的身影消失在醫院走廊的盡頭,自己又陷入到孤立無援的境地之中。

急救室的門忽然開了,有護士從裏面走出來,對着他的背影問:“林芮的家屬是吧!”

蘇綻緩慢地轉過身來,上下嘴唇緊緊抿在一起,最後一滴分不清是什麽的液體從臉頰上滑落下來,他點點頭,“我是。”

9:23,林芮去世。

蘇綻親手在死亡通知書上簽了字,親眼看着母親被推入通網負一層的電梯,那時的他還沒有想到,自己還要獨自一人操持林芮的後事。

蘇綻在醫院待到中午,雨水沒有止息的态勢,外面依舊擁堵難行。

李叔的電話打進來,他接起,聽見對方急切的聲音。

“綻綻,你回家一趟吧。”

蘇綻一顆心就重重地沉下去,他默了很久,說“好”。

鸾平山從來沒有堵過車,但這一天是個例外。

幾十輛車圍堵在山道的路口,蘇綻付了錢,從出租車上下來,再一次将自己包裹進稠密的雨絲裏。

他的視線裏不再是潮濕的雨,而是一把又一把懸在頭頂的散,深藍色、黑色、經典的格子款,像是懸在他頭頂上空的一把利刃。

他就在那些傘面下面穿行,雨珠從傘頁上滾落下來,滴在脖頸上,滴在鎖骨間,滴在起伏不定的胸腔和難以言說的心髒。

他聽見傘的主人催命一般的聲音。

“蘇淮生是不是住在這裏!”

“讓蘇淮生滾出來!”

“還說什麽知名設計師呢,肯定是暗地裏吃回扣了!”

“殺人兇手!”

蘇綻一步邁出人群,被擠得踉跄了一下,等在別墅門前的李叔快步過來将人拉走。

“我爸呢?”他問。

“先生上午把家裏的傭人都趕了出來,入戶門鎖着,我們都沒有鑰匙,綻綻。”李叔欲言又止,有些不忍地說,“進去看看吧。”

大概是前來鬧事兒的人認出了他,指責怒斥的聲音越來越大,很快就壓過了李叔的聲音,家裏的保姆司機都聚在這裏,極力阻攔将要沖破藩籬的人群。

蘇綻此時才發覺自己的手指其實一直都是抖的。

人的感覺總是很準确,蘇綻因為林芮一通電話而心神不定的時候就是這種感覺,直覺讓他已經可以預見最壞的結果,只是心裏不願承認而已。

此時此刻,那種焦躁與不安又劇烈地湧了上來。

他沒有去開門,而是選擇拿起手機報警。

說自己家有人私闖民宅,擾亂治安。

咒惡的罵聲在這通報警電話之後愈演愈烈,如果不是李叔和保姆們攔着,恐怕已經将蘇綻生吞活剝了。

“這是蘇淮生的兒子,是殺人兇手的兒子!”

“有其父必有其子!”

“父債子償,蘇淮生要是死了,你也得給我們家孩子償命!”

蘇綻惡狠狠地看過去,眼白通紅,“閉嘴!”

十七八歲的少年無所畏懼,真發起狠來什麽都顧不上,攥着手機就朝別墅外圍的人群沖了過去,李叔攔都攔不住。

瀑布一樣的雨水裏,蘇綻孤身站着,渾身都被澆透了,但一雙眼睛卻咄咄逼人,“我母親屍骨未寒,父親生死不明,你們這個時候私闖民宅,還算是人嗎?”

有人被問得啞了一句,再一猶豫,警察已經趕到了現場。

蘇綻被李叔拉到傘下面躲雨,不開門進屋,就站在別墅門口冷眼看着警察驅散那些人,猶如在看嗜血怪物的退敗。

直到別墅門前空無一人。

老天開眼似的,雨瞬間就變小了,別墅門前地勢低窪,暴雨彙聚在水坑裏,倒影出人的影子。

蘇綻轉過身,看着眼前緊閉的入戶門,過了很久才做足了心理建設,擡起手,手卻抖得不成樣子。

李叔已經心疼得不行,輕輕嘆了口氣,“綻綻。”

蘇綻抿嘴笑開,眼角卻在一瞬間又變得通紅腫脹起來,他“哎”一聲,最終還是抖着手去輸密碼。

外面的動靜鬧得這麽大,蘇淮生不可能聽不到,除非……

門打開,蘇綻最先看到的是挂滿了滿牆裝飾畫的樓梯,然後是從樓梯扶手上懸挂下去的一截繩子,再往下才是蘇淮生的屍體。

細雨猖狂地蓋下一天雨幕。

蘇綻跪下去,膝蓋重重地落在大理石磚地上,發出沉沉的響聲。

李叔和保姆阿姨小跑進去,顧不上蘇淮生,幾只手一同扶住暈倒在地的蘇綻,托住他将要砸到地面上的後腦勺。

蘇綻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天還沒有完全亮,他動了動,後腰和膝蓋都有些酸漲,這才反應過來自己是睡在沙發上的。

掀開身上蓋着的毯子坐起身來,眼前就出現了一個女人,穿着淡色的長裙,妝容很精致。

“醒了?”

蘇綻延後衰弱的大腦遲鈍了一下,幾秒之後才乖乖地張嘴叫人,“舅媽。”

話音落下的同時他舅舅端着一杯牛奶走過來,托盤連同玻璃杯一起放在茶幾上,男人沖着他擡了擡下巴,“醒了就,喝點兒東西。”

蘇綻一整天水米未進,長時間的饑餓和心理沖擊使他的心髒開始不正常地跳動,他坐在沙發上深深地吸進去一口氣,擡手端起牛奶喝了。

是家裏的鮮牛奶,但溫度有些涼了。

蘇綻垂下眼睛将玻璃杯放回到托盤裏,這才拽回一些情緒,擡眼去看此時空蕩蕩的家。

整個別墅還是從前的樣子,堂皇的內飾和充滿藝術色彩的軟裝将一切虛幻的情感包裹起來,樓梯上懸挂着的藝術畫最為顯眼,那其中其實有蘇淮生和林芮的親作。

蘇綻的第一反應卻是看樓梯的欄杆。

沒有懸着的繩子,也沒有蘇淮生的屍體,他恍惚中以為自己做了一個夢。

蘇綻別開視線,問舅媽:“李叔和孫阿姨他們呢?”

“家裏出了這麽大的事,你舅舅給他們結了工資,都走了。”舅媽拍拍他的肩膀,很慈愛地,“沒事,你爸媽雖然不在了,但還是有我和你舅舅呢。”

至此,蘇綻疑心自己是在做夢的那一點點奢望也化為烏有。

這一天是2016年的6月8日,高考第二天,距離他成年還有22天。

如果他早出生22天,此刻就能夠以成年人的身份來處理蘇淮生和林芮的後事,不必讓他的舅舅和舅媽插手進來。

可惜世界上沒有“如果”。

剛醒來的時候沒覺得怎樣,到了這會兒,蘇綻才察覺到自己太陽穴往上的位置一直在隐隐作痛,他明明剛睡醒,卻覺得渾身上下前所未有的疲憊,擡手按了按自己的額頭,不知道該說什麽,也不知道該做什麽。

人說真正的悲傷來臨的時候會顧不上哭,蘇綻當時沒那麽想,他只是還無法把眼前的局面聯系在自己身上。

他還沒來得及難過。

幾分鐘後門鈴被按響,舅舅過去開了門,與門外的人簡單交談了幾句,轉身對着蘇綻說:“你收拾一下,我們也該走了。”

蘇綻點點頭,什麽都沒有說,站起來把自己蓋過的毯子一點一點扥平疊好,思思方方地擺在沙發上。

怕疊得不整齊,怕舅媽插手說什麽,他又彎下腰仔仔細細地将毯子捋了一遍。

他以前沒幹過這麽細致的事情,也就是這一刻,他才隐隐約約地意識到,這大概是他以後的每一個瞬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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