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夏季日長夜短,天亮得很早,相隔了一千多公裏的兩座城,幾乎在同一時間露出晨曦來。
顧聿銘起得很早,他心裏存着事,睡得一點都不好,天剛亮就醒了。
望着地板發了一會兒怔,他起身去開了卧室的燈,然後看見自己的影子在地上若隐若現,他愣了一下,又去把燈關掉。
心裏有不安慢慢的湧出來,說不明白是因為什麽緣由,他想了一下,或許是害怕去到之後被江碧溶趕出來?
顧聿銘搖搖頭失笑,順手打開了衣櫃的門,視線落在衣櫃最邊上的一格,那裏空蕩蕩的,只挂了一件藍色的馬甲。
那是他留下的唯一一件和江碧溶有關的東西,一件藍色的羽絨馬甲,除了商标之外沒有任何多餘的紋飾。
是他們剛在一起的那年冬天,江碧溶悄悄去快餐店做了很久兼職才攢夠錢給他買的,遞到他面前時笑得志得意滿,覺得自己做了件天大的事。
那時的她是很容易滿足的,一個小時十塊錢的薪水就覺得夠了,一天起碼能賺五十塊,他還記得她說這話時有多驕傲。
那是剛剛稍微能自食其力的感覺罷,到後來,她畢業參加工作,月薪一級一級的往上漲,再想起這些事,不知道會不會覺得自己有些傻。
但最有可能的,是不會想起這些事,顧聿銘垂下眼來,手不由自主的伸了過去,羽絨馬甲的表面光滑柔順,有些涼涼的,它被保養得很好,而他已經很久沒有觸摸過它了。
江碧溶同樣起得很早,或許真的是睡醒一覺之後一切都變好了,她不似顧聿銘那樣多愁緒,稍稍整理一下自己之後,就去附近找早飯吃了。
附近有家茶樓已經開門,她走進去看了一下,服務員告訴她還有兩人位的,她點點頭就進去了。
周圍很多都是老人家,年輕人們這個鐘點要麽還在沉睡,要麽在上班路上,是不會有空閑時間來吃早茶的。
而到了周末,年輕人們則會舒舒服服的睡個懶覺,九點十點才來吃第二波。
早起的,大多數都是年老覺少的人們,她這樣的都很少,果然一坐下,旁邊就有一個老阿姨好奇的問她:“後生女,你是來旅游的啊,起這麽早的?”
江碧溶忙笑着搖了搖頭,“不是的,我今天可以十點以後再去公司,所以才跑來飲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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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啊,這樣好,懂得享受生活。”老阿姨笑眯眯的,跟她推薦道,“這裏的金沙紅米腸很好吃的。”
江碧溶點點頭謝了對方,然後對來送水的服務員說要一壺普洱,桌邊的小酒精爐點了起來,水壺裏的水慢慢滾了起來,從壺蓋上冒出白煙來。
服務員替她泡第一壺茶,她在菜單上勾好兩三樣點心後讓對方去下單,然後端起小茶杯吹了吹,茶水變溫後抿了一口。
在等待點心上桌的時候她四處望了望,大多數的老人都會選擇拼桌而坐,但一起拼桌的人很可能是幾年前就固定下來的,久而久之每個人都有自己固定的座位,周圍的人也全都由陌生人變成了可以私底下一起出游的熟人。
茶樓,是老人們的交際休閑場所,而江碧溶這種年輕人,才是突然間闖進來的生面孔。
周圍的食客們大多各自點上一兩道點心,然後或是打開晨報邊看邊飲茶,又或是和旁邊的熟人聊天,滿耳都是方言。
點心上了桌,老阿姨推薦的金沙紅米腸果然味道很好,紅米磨成漿做成的外皮,裏面裹着脆口網皮和新鮮蝦仁,味道鮮甜不膩,口感也很富有層次。
老阿姨又看了過來,殷切的問她:“怎麽樣,味道好不好啊?”
“好,比五號線附近的那家分店要做得好吃。”江碧溶把口中的紅米腸咽下去,然後評價道。
老阿姨一聽立刻笑了起來,點點頭很贊許似的,“哎喲,他家大師傅手藝不一樣的,有的店就好吃,有的店就大失水準。”
這樣的閑聊有一句沒一句,仿佛也不把她當外人,充滿了市井溫情的一面讓江碧溶覺得這一刻是悠閑的。
金沙紅米腸,陳醋鳳爪和蝦餃皇,加上一壺熱熱的普洱茶,桌邊的火爐上滾着水,耳邊都是家長裏短,江碧溶一個人,在茶樓坐了兩個小時。
早上九點多,陽光已經很熱了,江碧溶從茶樓出來,撐着傘步行前往公司所在的地區。
遠華的總部依舊是原來的樣子,前臺小妹認得她,見她突然回來了還覺得驚訝,“溶姐,你怎麽回來了?”
“回來給小朋友們上課啊。”江碧溶停了下來,和她閑了幾句。
進到辦公室,已經過了一整個忙季的同事們顯然悠閑了許多,有人見到她進來,同樣很驚訝,紛紛玩笑道:“江經理,你這是來視察工作?”
“對呀,來看看你們有沒有背後說我壞話。”江碧溶環着手臂笑眯眯的。
“哪敢說你壞話啊。”大家笑了起來,有位熟悉的男同事起身給她讓出了個空座。
在場的都是熟人,有很多還是一起下過項目現場的,同甘共苦的經歷最能拉進彼此的感情,更何況他們其實沒有什麽利益沖突之處,彼此之間更像是同學。
有同事關心她回了S市之後的近況,“說實話,有沒有交男朋友?”
江碧溶搖搖頭否認,有個同事忽然笑道:“現在碧溶哪裏還想着找男朋友哦,正是大展拳腳的時候。”
“哦對對,聽說分所的唐總很賞識你啊,一去就讓你做IPO的項目了,誰有你這樣的好命哦。”說話的是一位和江碧溶一樣今年升經理的同事,但她又和江碧溶不同,正式擔任經理的職責要在新一個內部財年開始之後了。
這話聽起來有些試探和酸溜溜的意味,好在江碧溶一直都很低調,聞言也只是笑着點點頭,“是唐總看得起我,而且這個項目本來就進入最後階段了,我只是幫忙整理底稿而已。”
明知道不可能只做這點簡單的任務,但聽起來會讓別人好過點,不至于讓自己顯得過于特殊,江碧溶深谙此道理,也一直貫徹得很好。
又有人笑着道:“這幾天老板們開會,碧溶你拿了獎金記得請大家吃飯啊。”
多少有些打圓場的意思,江碧溶臉上的笑意不變,又點點頭道:“那是當然了。”
說話間又有人提起年會的事,這兩天各地分所的合夥人們齊聚總部,再過幾天就是年會了。
江碧溶就這樣和同事們閑了好一會兒,才找到個安靜點的地方坐下來,開始制作講課要用的課件。
相較于江碧溶的輕松,顧聿銘則顯得有些左支右绌。
他昨晚讓封時樾替他訂今天飛往G市的機票,又把未來幾天之內的工作挪到了今天早上,于是早上一進辦公室就開始忙活起來。
先是回複郵件,然後是跟管理層開會安排工作,接着是簽各種文件,幾位秘書進進出出,整個早上都不見消停。
他不知道別家公司的老板是不是也這麽累,只知道自己仿佛在打仗一樣,樁樁件件都不能掉以輕心。
到了中午,好容易忙完的顧聿銘飯都還沒吃就想回去收拾行李,封時樾讓他慢點,他不肯,“萬一晚點了怎麽辦。”
說着就要回去,還沒走多遠,手機就響了起來,拿出來一看,是馮阿姨打來的。
顧聿銘愣了一下,拿着手機先往封時樾那邊看了眼,見他目不轉睛的看着自己,心裏頭忽然咯噔了一下。
他接起電話,還沒出聲,就聽見馮阿姨着急的聲音傳來,“阿銘?阿銘,是你嗎?”
“……哎、是我。”顧聿銘猛的回過身來,連忙應了聲,“馮姨你有什麽事就直接說罷。”
“你現在有沒有空,來市人民醫院一趟,老爺子摔倒了,現在在急診。”馮阿姨告訴他,老爺子早晨起來不小心在衛生間摔了一跤,出現了半邊身子動不了的情況,她連忙打120把他送到了醫院來。
顧聿銘聽了之後先是着急,“怎麽……”
他頓了一下,又連忙改口,“馮姨您別着急,我現在馬上趕過去。”
封時樾走到了他身邊,仔細看了看他的臉色,然後問道:“機場……還去麽?”
“怎麽去,爺爺進醫院了。”顧聿銘苦笑着搖了搖頭,“幫我把機票退了罷,接下來這幾天我在醫院陪陪爺爺,公司的事還要你們多費心。”
封時樾也嘆了口氣,有些說不出的遺憾,“行,你多陪陪老爺子也好。”
顧聿銘點點頭,沉默的走進了電梯,臉上的表情裏既有對祖父的擔心,又有行程夭折的遺憾。
然而更讓他覺得詫異的是,心裏頭居然有一點點的輕松,對于他而言,或許面對江碧溶,已經不知不覺變成了一件有點困難的事。
他想取得她的原諒,希望她對自己敞開心扉,進而留住她,但這樣的想法在面對她忽陰忽晴的态度裏,變得難以行進。
她最初問的那個問題,“如果想解釋,為什麽不去找我,你不是不知道我在哪裏。”
可是他要怎麽說呢,他的理由和猜測至今沒有得到她的認可,何鑫那邊遲遲沒有進展,他已經打算暫時把他喊回來了。
顧聿銘到了此時才發現,原來有的事做起來會這麽難,比最難溝通的客戶還要讓人覺得手足無措。
到了醫院,老爺子剛剛做完的CT出了結果,醫生正在跟馮阿姨交代,“要是家屬來了,就讓他到辦公室找我。”
話音剛落,馮阿姨就看見了顧聿銘,忙對醫生道:“醫生,他來了,這是老爺子的孫子,家裏事都是他做主的。”
這個時候,顧聿銘作為老爺子在S市的唯一直系親屬,只有他才能在老爺子無法自己做決定時簽字,這也是他在聽到老爺子入院後立刻放棄去G市的最重要原因。
他一邊聽着醫生給他講老爺子的情況,一面仔細打量着老爺子顯然很不好的面色,然後又和封時樾一起,在一位實習醫生的帶領下,送老爺子去十七樓的神內科病房轉科。
一切都安頓了下來,老爺子進了病房後又有主治醫生來看過,給他做了檢查,然後和顧聿銘交代了些基本情況,得知老爺子的狀況還不算壞,顧聿銘總算覺得心裏的忐忑少了一點。
就在這樣的手忙腳亂裏,下午就要過完了,馮阿姨看看時間,說要回去做飯,顧聿銘連忙讓封時樾開車送她回去。
他坐在病房的沙發上,看着平卧在病床上的祖父,或許是因為藥物的作用,他的臉色好了一些,看起來沒那麽痛苦了。
但是半邊身子還是難以活動,顧聿銘看着針管裏一滴一滴緩慢的往下滴落的藥水,目光漸漸變得幽深和難過。
原來這個庇護了他小半生的老人已經這麽老了,他的臉布滿了皺紋,頭發已經徹底的白了,他曾經那麽要強,而如今,卻如此虛弱,只能躺在病床上昏睡。
像被命運宰割的羔羊,顧聿銘腦海裏忽然想到這個比喻,這讓他忽然睜了一下眼,肩膀緩緩的垮了下去。
他想找人說說話,可是手機拿出來,卻不知道該找誰。
看着聯系人列表裏江碧溶的名字,他遲遲沒能按下去,如果江碧溶不肯接他的電話該怎麽辦?
他試過太多的失望和擔憂,逐漸覺得有些卻步。
可是最終內心的渴望壓倒了一切,而很幸運的是這次江碧溶很快就接起了電話。
聽到她聲音的那一刻,顧聿銘覺得心裏有無數的難過湧了上來,脫口而出道:“阿溶,我爺爺住院了。”
江碧溶沒有想到他說的是這樣一件事,那個輕易就能解決她所有問題的老人,居然病倒了?
她正在電腦鍵盤上打字的手指一縮,按了一個字母鍵,長串的英文字母就跳躍到了文檔上。
她一怔,又立刻恢複了正常,一面删掉那些字母,一面平靜的問他:“怎麽這麽突然?”
“說是早晨起來上廁所摔了,然後就出現了一側偏癱,說話也不利索,醫生說有急性的腦出血,現在已經在醫院住院了。”聽見她平穩的語氣,顧聿銘的眼睛忽然變得濕潤起來。
他連忙低下頭去,又用力眨了眨眼,聽見江碧溶道:“既然住了院,就聽醫生的,你也別太擔心了。”
“嗯,我知道。”顧聿銘應了聲,音量很低,“我原本想着今天去找你的,機票都訂好了,結果……”
“……找我?”江碧溶的聲音終于不再平穩,尾音微微上揚,是個充滿了疑問的語氣。
顧聿銘擡起了頭,用另一邊手的手掌蓋住了眼睛,“嗯,有些話,覺得還是當面解釋你會比較接受,幾年前我……沒能去找你,這次我不想再錯過了機會。”
他說的是“沒能”而不是“沒有”,江碧溶工作這麽多年,總是和報告打交道,某種程度上來講這是份需要謹慎和摳字眼的工作,所以她立刻就發現了顧聿銘話裏的不同。
她愣了一下,總覺得自己似乎錯過了什麽,猶豫了一下,卻又沒有追問,只是安慰他道:“先照顧好你爺爺罷。”
顧聿銘也愣了一下,然後又問:“阿溶,你什麽時候回來?”
“過幾天罷。”江碧溶随意應了一句,說完才發現,他們之間原來也是可以這樣平心靜氣的。
只是不知道為什麽,總會在某些時候覺得不想和他說話,她後來仔細想了想,才發覺一直都是自己在恃寵而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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