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屋外的陽光其實很好,正曬在院子中央,明明已經快要中秋,可是這個城市仿佛被秋天遺忘了。
可是屋子裏的氣氛卻冷凝成冰,因為江碧溶的怒氣沖沖和不肯配合,顧老爺子的臉色十分難看。
他想起很多年那個驚慌失措的女孩子,沉默,逆來順受,在天地間就像一只渺小的螞蟻。
那時她絕對不敢像今天這樣對自己說話,是誰給了她底氣?
是她自己,又或者……
他的目光劃過正一臉着急又手足無措的孫子,心裏頭忽然不知道是什麽滋味,只覺得心口有些悶漲,忍不住咳了起來。
江碧溶的心裏有無數的委屈和難受炸裂開來,無論之前是否對顧聿銘有過多少期待,這一刻全都成心如死灰。
“顧聿銘,你真好啊……”她努力的瞪着眼睛,連眨一下都不敢,“不愧是顧總,手段認真了得。”
“阿溶,你別這樣……”顧聿銘看了眼面色沉沉的祖父,伸手拉了一下江碧溶,“我們沒有打算這樣做,只是想告訴你,你大哥跟那輛車有關系,但我相信他絕不是兇手。”
他的額頭沁出了汗來,之所以沒有在第一時間就告訴江碧溶,為的就是防止這種情況。
可是誰知道一切會來得這麽快,他和江碧溶之間的信任還沒有真正重建完成,又再次面臨坍塌。
江碧溶轉眼盯着他看,眼睛裏積蓄的淚水差點就要決堤,她聲音哽咽了起來,“是麽?那你們就去查罷,最好所有事都查出來,從此以後……我們再也不要見面。”
說完她立刻起身,提着包大步往外走,顧聿銘此刻又急又慌,連忙追了上去,“阿溶,阿溶,你等等我!”
他說着就要追上去,卻被顧老爺子暴喝一聲叫住,“你給我站住!你要去哪裏?”
“當然是去找她,她一個人回去我不放心。”顧聿銘背對着老爺子應了一聲。
顧老爺子冷哼了一聲,“你這麽上趕着去,覺得人家會稀罕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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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用她稀罕我!”顧聿銘的額頭突突直跳,他心裏有一股怒氣完全無法排遣,“爺爺,您就是這樣對我愛的人的?居高臨下,頤氣指使,發號司令?”
顧老爺子聞言愣了愣,面上的冷意迅速變成詫異,“我說什麽了,從她進門我才說了幾句話,你……你就是這樣對長輩的?”
說着他用力拍了拍沙發扶手,呵斥道:“你平時的禮貌呢,全都到狗肚子裏去了?”
“都什麽時候了您還糾纏這些沒意義的細枝末節,您知不知道……”他額頭上的跳動感越來越強烈了,甚至有一種前所未有過的眩暈感。
他心底生出一種沖動來,很想告訴祖父,你知不知道江州和他的妻子都經歷過什麽,就算是他做的,顧家也沒有任何的理由去讨什麽說法。
因為一切的起源,就是他和江碧溶之間像一團亂麻似的往事。
顧聿銘喉嚨哽咽着,完全說不下去了,也不知道該怎麽說才好,這是江碧溶努力隐藏的最害怕去面對的事。
他們所有人都在欺瞞彼此,以為對方好的理由。
江州夫婦怕她傷心所以隐瞞,她怕加重兄嫂的心裏負擔所以假裝不知道,他怕她難堪所以裝作沒聽見她的醉話。
就像一個滾雪球似的謊言,越滾越大,有一天如果被打破,就會成為滿地的雞毛。
顧聿銘重重的呼了口氣,然後垂頭喪氣的扒了扒頭發,“算了算了,這件事再說罷,我去找阿溶。”
說着他轉身要走,封時樾見狀連忙遞過車鑰匙,他接過來,直接就沖出了門,可是他站在臺階上,只看得到大門敞開着,江碧溶早就已經出去了。
江碧溶出了顧宅的門,分不清前後左右的方向,她擡手揉了揉眼,讓自己的視線變得清晰了一些。
地上有明顯的車轍,她抽了抽鼻子,沿着車轍的方向往回走。
路面很寬敞,高大的樹木将日光遮擋在了外面,有風吹過,江碧溶不由自主的抖了抖身子。
她覺得有些冷,在這個分明是陽光明媚的日子裏,她像重回九年前那個幾乎走投無路的冬天。
漫天的雪,燦爛的陽光,二者交織在一起,她站在中間,任憑風霜撲面而來,溫暖的日光永遠都無法抵達身畔。
江碧溶不知道事情到底為什麽會變成這樣,好像與顧聿銘有關的事,永遠都會像一顆裹着玻璃渣的巧克力糖。
她被甜味誘惑,正以為可以一世這樣,卻又被劃破唇舌,一次又一次。
她沿着大路慢慢的走着,不知道出口到底哪個方向,她又想起了父母還在時的時光,那是她人生中不可多的無憂無慮和輕松快活。
有人告訴過她,“你想讓生活甜,首先你得有一塊兒糖。”
她一度以為顧聿銘會是那塊糖,可是到頭來卻發現,她什麽都沒有。
也不對,江碧溶低頭自嘲的笑了笑,她還是憑借着顧聿銘得到了許多東西的。
比如唐邈的額外照顧,比如在同事眼中的有靠山的形象,這些東西,至少會讓她工作順利。
這世間,果然沒有比自己更可靠的人,也沒有比錢更牢固的朋友。
有車子從身後緩緩的靠近,她聽見男人溫柔得近于誘哄的嗓音,“阿溶,你先上車好不好?這裏太大,你一個人……走不出去的。”
生面孔,沒有通行證,她很可能半路上就被警衛員帶走去盤查了。
她停了下來,轉過身來,有些茫然的看着他,嗫嚅着動動嘴唇,卻始終沒有說一個字。
顧聿銘格外擔心的看着她,她眼睛紅紅的,狀态似乎不太好,想了想,他連忙打開車門走出去。
“阿溶啊……”他站在她的面前,嘆口氣,張開手想去擁抱她。
江碧溶目光一閃,側着身子腳下轉了一圈,站到了離他一米開外的地方,警惕的看着他。
她眼裏的防備讓顧聿銘錯愕了一瞬,随即他覺得心口一揪,像被什麽東西錘了一下,悶痛悶痛的。
“顧聿銘……”江碧溶想說讓他滾,可是不知為什麽,這句話沒有說出口。
她發覺自己的聲音是顫抖着的,連忙閉上嘴,牙齒不小心咬到了舌頭,疼得她擰起了眉心。
顧聿銘的态度依舊溫柔,只是眼裏積聚着焦慮,他收回了手,溫聲的繼續勸說:“阿溶,不論這件事如何,我們都還可以像以前那樣啊,我只是……”
“你只是要一個真相,對不對?”江碧溶緊緊握着單肩包的帶子,指關節像是要突破皮膚鑽出來了似的。
顧聿銘點點頭,他的确是這樣想的沒錯,他越來越願意相信這件事和江州無關,江州只是一顆煙霧彈,是被人用來迷惑他和何鑫眼睛的。
可是江碧溶不是這樣認為的,“顧聿銘,你在自欺欺人。”
她面上綻放出殘酷的笑意來,“你忘了麽,我大哥他有動機的,如果他清楚的知道九年前我那個男朋友就是你的話。”
她突然往前走了一步,踮着腳湊近顧聿銘的臉,小聲道:“顧聿銘,你走之後,我哥說過,有生之年再見到你,要殺了你。”
她的氣息微微,有着幽幽的暖香,可是顧聿銘卻覺得脊背有刺刺的涼意爬了上來。
江碧溶重新退開腳步,微微垂着頭,有發絲在臉頰邊上晃蕩着,“顧聿銘,沒人教過你麽,壞人是不會在臉上刺字的。”
“阿溶,你別這樣……”顧聿銘顫抖着嘴唇,伸手想去拉她的手,目露哀求的看着她。
江碧溶又側了側身子避開他,望着他發紅的眼睛,心裏湧起了無盡的快意。
就這樣罷,要難過一起難過,要受傷就一起受傷,最好一起去死!
因為這樣瘋狂的想法,江碧溶的臉微微扭曲了一下,但很快她就被自己的想法吓住,又變得愣了愣。
這些情緒的變化只是在短短的一瞬間轉變,等顧聿銘徹底回過神來,她又重新變得冷淡。
“阿溶,我……我們……”顧聿銘眨了眨眼,已經完全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了。
他覺得喉嚨幹渴,一顆心像在火爐裏灼燒過,又掉進了冰水裏,他突然意識到,江碧溶對整件事的在意遠遠超出了他預估的範圍之外。
江碧溶扯了扯嘴角,低聲道:“顧總,麻煩你再送我一次罷,最後一次。”
她轉身拉開近在咫尺的車門,想擡腿時卻覺得一陣腿麻,忍不住膝蓋一彎,險些要跪下去。
顧聿銘見她腳步有些踉跄,馬上就要去扶她,可是手才伸出去,沒等碰到她,就叫她已經坐進了車裏,“嘭”的一聲,車門關上了。
他站在原地,讪讪的撇了撇嘴,露出無奈至極的神色,搖搖頭,苦笑着繞過車尾,從駕駛座那邊上了車。
江碧溶已經扣好了安全帶,正環着手臂靠在車門邊上,頭抵着車窗,眼角有些泛紅,鼻子也是。
車裏的氣氛十分沉悶,氣壓很低,就算開了車窗,新鮮的空氣也無法驅散這種感受。
江碧溶阖着眼,聽見他的嘆息聲,如果在之前,她或許會問一聲他在想什麽,可是此刻,卻只有滿心的厭煩。
她早就知道這是個錯誤,從九年前就該謹記的錯誤。
顧老爺子當初的話也許并沒有錯,他們在一起,或許真的只會給彼此帶去傷害。
跟來時一樣,道路順暢毫無阻礙,江碧溶再睜開眼時,就已經到了樓下。
她沉默的推開門下車,顧聿銘也下來了,他們隔着車子相互對視着,彼此都安靜不語。
過了一會兒,江碧溶率先打破了沉默,“顧聿銘……啊、不,是顧總……”
顧聿銘目光一顫,脫口而出叫了一聲,“阿溶!”
他今天對她說的話裏,最多的就是她的名字。
江碧溶低下頭去,望着地面上的落葉,盡管氣溫還沒有降,但樹木卻已經感知到了秋天來臨的氣息了。
就像某些人,提前預知到可能有危險要來臨,所以又退步縮回到安全的地方。
她望着顧聿銘,語氣平靜的道:“你去查罷,如果查出來真的是我哥做的,你也別為難他,你告訴我一聲,我來賠償你。”
顧聿銘喉結不停的滾動,聽見她的聲音還在繼續,“跳樓或者跳江,上吊或者服毒,又或者給我一把刀,都好,他欠你一條命,我來還……就當是,有始有終罷……”
“別說了,阿溶,你明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顧聿銘連忙大喝了一聲阻止她繼續往下說,他覺得眼睛有些疼,心裏有一把火在不停的吞噬他的神智。
她明知道自己絕不會這樣,也舍不得她吃一丁點苦頭,卻偏偏要說這樣的話。
可是江碧溶只是抿了抿嘴唇,向他點了點頭,“顧總,多謝你這麽久的關照,以後……不必了。”
說完她立刻就轉過了身,飛快的走進了樓道,顧聿銘想追上去,卻只看見電梯門關閉前她那張面無表情的臉孔在眼前一閃。
江碧溶回到家裏,坐在沙發上發起了怔,放狠話誰都會,可是她卻更加頭疼接下來的事。
忍不住嘆了口氣,她扶着頭,把手肘撐在膝蓋上,突然就嚎啕大哭起來。
就在前一天,她和顧聿銘讨論過零食之後,都已經準備要接受他了啊。
你看,縱然時光像一只有魔力的手,改寫了每個人的面目,可是卻還留下回憶,讓死灰可以複燃。
可是命運卻有翻雲覆雨的雙手,只要輕輕一推,就能把一切都重新安排,或者回到原來的軌道,對的還會繼續對,而錯的依舊是錯的。
兜兜轉轉,他們終究落入要到這樣難堪的境地裏,即便已經遲到了九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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