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顧聿銘站在走道的燈光下,目不轉睛的看着面前只有一臂之遙的江碧溶。

她的眼睛很明亮,目光平靜如秋天的湖水,有些涼,看不出之前的激動、掙紮和決絕。

他愣了一下,覺得有哪裏不一樣了,可是又說不清道不明。

江碧溶伸手撥了他一把,讓他退到一邊去,然後自己上前去開門,“你來這裏做什麽?”

她的聲音很平靜,讓人辨不出喜怒來,顧聿銘于是又有些讷讷,“我、我來看看你。”

“又沒死,一晚都等不得?”江碧溶從鼻子裏哼出一聲來。

她打開門,踢了踢腳,将高跟鞋甩到地上,然後趿拉着拖鞋走進客廳,又把單肩包往沙發上一扔。

顧聿銘沒接話,只是嘴角抿着笑,彎腰把她的高跟鞋撿起來放進鞋櫃裏,又自己拿了雙拖鞋換了,走過去把她的包挂到了玄關的衣帽架上。

江碧溶見他不出聲,疑惑的回頭望了一眼,就見他挺直了腰端端正正的坐在旁邊的貴妃位上,手掌扶着膝蓋,像一個遵守紀律的小學生。

她愣了愣,随即緊抿着的唇邊漏出一點笑意來,半晌後問了句,“吃飯了麽?”

顧聿銘連忙搖搖頭,神色有些赧然,耳垂有些紅了起來,顯得極不好意思。

江碧溶點點頭,站起來道:“冰箱裏有從家裏帶過來的餃子,你自己去煮罷,我去回複個郵件。”

“……啊?哦哦。”顧聿銘微微愣了一下,然後眨眨眼,忙不疊的應了幾聲。

江碧溶是真的沒再繼續管他,既然已經決定要恢複到之前的相處模式,她也就沒必要将他趕出去了。

她回房去打開電腦,剛坐下就聽見外邊傳來一陣乒鈴乓啷的聲音,吓了一跳,連忙跑到廚房門口去看。

顧聿銘從冰箱裏拿出裝有餃子的保鮮盒,又把接滿了水的鍋放上爐竈,點着火,剛要蓋鍋蓋,手裏一滑鍋蓋就掉了,在瓷磚鋪的地面上發出了清脆的響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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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吓了一跳,連忙撿起來蓋上,轉身就見江碧溶環着手臂挑着眉在看他。

“阿、阿阿溶……”顧聿銘結巴起來,眨着眼睛,伸手撓了撓頭發。

江碧溶眉頭一皺,“做飯撓頭,是想吃頭皮屑?”

顧聿銘一愣,看着她沒什麽表情的臉孔,又不敢在此時得罪她,只好眨着眼睛認錯,“我錯了,以後一定改。”

這麽沒脾氣?江碧溶驚訝的睜了睜眼睛,心裏覺得有些不好意思,這樣好像自己故意為難人似的。

但她面上神色依舊淡淡,說了句:“煮餃子記得點三次水,實在不懂就百度。”

顧聿銘連忙點頭應是,就差沒點頭哈腰當狗腿子了,目送她離開廚房門口又進了卧室,這才拍着心口松了老大一口氣。

煮餃子不難,很快也就好了,關了火後他拿漏勺把白胖的餃子一個個舀進盤子裏,又拿味碟倒了點醋,端着滿滿一盤餃子出了廚房。

江碧溶回複完工作郵件,走出房門回到客廳,剛坐下就又起來,走去了飯廳。

一過去就見顧聿銘正一臉笑的望着他面前的餃子盤,充滿了一種驕傲和自豪。

她在心裏失笑,這恐怕是顧聿銘第一次給自己做飯罷,即便只是煮餃子,他以前應當也是沒做過的。

“阿溶,你忙完了?”顧聿銘擡眼看見她,驚喜的問了句。

江碧溶點點頭,坐到了他身邊,沒說話,就是看了他一會兒,然後又起身進了廚房,拿了兩個玻璃杯,從冰箱裏拿出幾個桃子味冰塊來放進玻璃杯裏,又倒了蘇打水進去。

出來時顧聿銘剛剛開始吃餃子,白菜豬肉餡的餃子皮薄餡大,一口咬下去就有鮮美的汁水流出來,蘸一點醋又十分的解膩,更添了幾分風味。

他滿足的籲了口氣,這幾天他光顧着煩惱,又不知該如何挽回江碧溶,根本沒心思好好吃飯。

江碧溶把一杯桃子蘇打放在他面前,拉了下椅子,又坐了下來,她其實有問題想問的,但話一出口就變了,“平時都是封特助給你做飯?”

顧聿銘有些不好意思的搖搖頭,“一起吃外賣。”

“……理解。”江碧溶笑了笑,又搖搖頭,兩個單身漢吶。

顧聿銘見她沒話跟自己說了,就又低下頭去,一路埋頭苦吃,将腮幫子塞的滿滿的,像一只正在進食的松鼠。

江碧溶忍不住說了句,“你吃慢點,明明胃就不好……”

顧聿銘一聽她的話,連忙又慢了下來,從一口一個改為兩口一個,但是速度還是很快,沒一會兒就把整盤餃子吃完了。

“……撐不撐?”江碧溶驚訝的看看空盤子,又看看他。

顧聿銘搖搖頭想說還好,結果還沒說出來就先打了個飽嗝,聽見聲音後立即不好意思的捂了捂嘴。

江碧溶終于忍不住笑了起來,伸手端了杯子擋在嘴邊,有些不自然的清了下嗓子。

顧聿銘見她終于笑了,心頭最後的憂慮也慢慢消散,他當然知道以後他們肯定還有争執,但最起碼在那之前,他們可以安穩一段時日。

桃子蘇打裏有淡淡的水蜜桃香氣,讓他想到了即将到來的中秋節。

“阿溶,中秋你怎麽過?”他抿着唇,帶着些試探意味的問道。

他的眼睛亮晶晶的,閃爍着很難讓人裝作沒察覺的期待,江碧溶目光微微閃了閃,“回家過。”

她說的回家,是指江家,顧聿銘明白過來後立時變得有些讪讪的,就在幾天前,他還和江碧溶因為江州吵了一架,現下還真是沒臉提要去拜訪。

他清了清嗓子,換了個問題道:“那你們公司發什麽過節,月餅?還是過節費?”

“什麽都沒有。”江碧溶聳聳肩,覺得毫不在意。

也不知道會所都這樣還是遠華獨有的企業文化,除了過年每人發幾百塊過節費,其他節日通通什麽都沒有。

雖然如此沒有人情味,但是倒也真沒人覺得有什麽關系,畢竟對于會所的審計師來說,這裏就是個拿錢幹活的地方,團隊合作意識深入骨髓,但卻不必對公司有什麽強烈的歸屬感,想走馬上就可以提出辭呈。

這大概也是因為審計員們更多奔波在路上的緣故罷,對于老板們來講,他們也只是為自己創造價值的工具罷了。

這種企業文化和顧氏的是不同的,顧聿銘因此覺得略微詫異,他一時間愣了愣,然後端着杯子哦了一聲。

“沒事了罷?”江碧溶喝完了杯子裏的蘇打水,晃了晃冰塊,站起來道,“那就回去罷。”

顧聿銘眨了眨眼,坐着不肯動,“……我再坐會兒。”

江碧溶撇了撇嘴,說聲随你,然後就轉身走了,顧聿銘自己一個人坐在那裏,覺得實在有些無聊,于是又默默地挪到了客廳的沙發上,陪她看起了不知道是什麽的綜藝節目來。

硬是坐到了九點多快十點了才在江碧溶的催促下磨磨蹭蹭的離開,又說好了第二天一定要同她吃飯。

送了他出門,江碧溶松了一口氣,回到客廳時才發現他寶石藍色的領帶落在了沙發上,也不知道是什麽時候解開的。

她彎腰撿了起來,摸了摸布料,觸感柔滑,應當是真絲的,她想了想,還是疊了起來,準備第二天還給他。

江碧溶原本以為這件事解決之後可以安然入睡的,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這天夜裏她睡得并不好。

夢裏反複的出現很多年前的一些事,有爸爸媽媽出事之前的一些零散片段,比如他們一起吃飯是怎麽吃的,飯桌上又說了什麽,還有出事後大哥是什麽時候回來的,以及顧聿銘離開之後的那個冬天漫天的雪。

她是哭着醒過來的,夢裏的具體內容其實已經記不清了,但是那種難過好像還殘留在胸腔裏,讓人覺得悶悶的。

江碧溶掀開被子下了床,拉開窗簾望了眼天邊還沒升起太陽的雲層,張了張嘴,覺得喉嚨有些幹疼,連忙跑到外面去倒了杯水喝了,這才覺得好了些。

遠華已經在九月份的時候完全放開了着裝,所以每天上班前江碧溶都變得更熱衷于給自己搭配衣服。

等她終于出門,已經是八點了,好在住處離辦公的大廈并不遠,她随手在路邊招了輛的士,在離大廈還有一段距離時被堵住也沒有驚慌,下了車慢慢的走過去,權當是散步。

接下來的一整天都在忙碌中度過,先是跟唐邈彙報工作,接着繼續和華菲她們開會讨論工作計劃。

中午休息和顧聿銘簡短的通了個電話,順口就問了句,“你呢,一早上都在忙什麽?”

顧聿銘似乎十分高興于她能問這個問題,于是興致勃勃地告訴她,“确定了一個項目的最終方案,十分漂亮……”

那是一個外地的飯店大堂改造項目,因為地處水鄉,飯店本身的風格就是古樸典雅的江南建築,黑瓦白牆、曲徑回廊,小橋流水、花木扶疏,因此在改造時更加注重與原有風格的融合。

但客戶又非常希望中間能夠加入一點新的元素,于是負責新大堂的屋面設計的建築師就将一個四坡金屬建構屋頂放在一個形成了前後院落和側開天井等傳統空間序列的現代方盒子上,依舊延續原有的黑白色調,看起來有一種煙雨空蒙的感覺。

江碧溶依舊是聽不懂的——她從來就沒有聽懂過,九年前她還是個學生時聽不懂,九年後依舊聽不懂。

身為審計師的江經理耐着性子聽電話那頭的男人講完整個項目的設計之後,覺得頭腦有些昏沉沉的,午休時間本來就犯困,聽完之後更困了。

顧聿銘講完之後有些意猶未盡,見江碧溶沒聲兒了,還問了句:“阿溶,你還在聽麽?”

江碧溶嗯了聲,憋了半天憋出一個問題來問他:“……這個很貴罷?”

顧聿銘愣了愣,以為她這是出于財務人員的慣性考慮,于是想了想才應道:“兩百萬左右罷。”

畢竟主持設計的是業內頗負盛名的設計師,收費當然不會便宜的。

江碧溶哦了一聲,又深覺沒什麽話可說,于是裝作很忙的樣子道:“我還有工作,先挂了。”

顧聿銘不疑有他,只說了聲注意休息後就挂了電話。

其實也不算很忙,之少還沒到要忙得連午休都沒有的時候,但是不知道為什麽,她心裏總有些奇怪又複雜的感覺。

那種感覺就好像剛剛開始談戀愛的時候,有些放不開,又有些局促不安,不知道該跟對方聊什麽。

江碧溶垂着眼,在心裏不停的嘆氣,覺得有些丢臉,都這把年紀了,他也不是剛認識的,他們之間有那麽多好或不好的回憶,怎麽偏偏就無話可說了呢?

終于到了下班時間,江碧溶收拾好東西就下了樓,顧聿銘等在外頭,見她出來,連忙推門下車迎了過去。

被他搶過拎在手裏的電腦包時江碧溶還愣了愣,她沒有想到顧聿銘會突然來這麽一出,一時竟沒有反應過來。

倒是跟她一起走的姜明反應得快,連忙笑着過來同顧聿銘打招呼,“顧總怎麽今天有空過來啊?”

華菲馬上就接了一句,“你都好幾天沒來接我們溶姐啦。”

顧聿銘面上淡淡的笑着,點頭道:“這幾天工作比較忙。”

寧瑜此時走了過來,差點沒忍住就把之前別人議論江碧溶的話說了出來,還是旁邊的陸熹拉了她一把,“溶姐不喜歡我哥知道這些的。”

那邊廂顧聿銘和姜明他們寒暄完之後就和江碧溶要離開,因為和寧瑜約了去居酒屋,陸熹努力的往人群後躲藏着自己的身影,沒敢到前面去。

可是還是被江碧溶發現了,她猶豫了片刻,還是沒有叫她,端着一臉得體溫柔的笑,跟着顧聿銘轉身往停車的方向走。

不知道是不是為了表現表現,顧聿銘的一舉一動都格外的體貼,親自送到車門邊上,替她來車門,還特地用手擋着門框,甚至鑽進小半個身子來替她系好安全帶。

江碧溶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臉,一時慌亂,連氣都不敢用力喘,硬是憋着等到他起身關了車門往駕駛座那邊繞回來時才拍着心口用力喘了兩下。

等顧聿銘坐進了駕駛座,車子也開出一段距離之後,她才終于忍不住開腔,“顧總,你要知道,懂得适可而止是個特別好的品德。”

“江經理,你要學會習慣。”顧聿銘扭頭望了她一眼,桃花眼微微彎成了月牙。

江碧溶望着一愣,覺得有些恍惚,仿佛已經很久沒見過他這樣的模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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