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顧聿銘記得年少時看書,從一本很喜歡的書上摘抄過一句話,“人間不會有單純的快樂,快樂總夾雜着煩惱和憂慮,人間也沒有永遠。”

他和江碧溶之間大概就是如此罷,明明兩個人都工作穩定、衣食無憂,不用為了面包去掙紮求活,可是卻走到了今天這一步。

或許在旁人看來實在是莫名其妙,甚至有些矯情,但是只有當事人知道,他們所有的問題中,金錢反而是排在最末的。

感情如果能滿足于吃飽穿暖就萬事大吉這個條件,就不會有人世間這麽多的悲歡離合了。

當不再為金錢發愁,戀人們又會有其他的煩惱,這一點,在他看着祖父推過來的一張紙時感觸尤其的深。

顧老爺子把一張寫有地址的便箋放到他跟前,咳嗽了幾聲,然後聲音緩慢的道:“我知道你想找到付勇,我也在找他,皇天不負有天人,總算是……”

他說着又劇烈的咳嗽了起來,顧聿銘連忙坐近他的身邊,端了茶杯給他,又輕輕替他順了順背。

顧老爺子嘆了口氣,苦笑道:“總算找到了他,可是我也老得不能動了,阿銘啊……”

“你找個時間去見見他罷,有些事他應該會告訴你的,不過……”

他看了眼顧聿銘低垂的眼,鄭重道,“要悄悄地去,安排好這邊的一切事務,尤其是江小姐那邊。”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僅有的兩次見面都不愉快,顧老爺子對江碧溶的印象一直不算很好,從不肯叫她名字而只稱“江小姐”這點上就能感覺到。

可是顧聿銘無意于在中間斡旋,他不抱任何的希望他們能夠像真正的祖孫那樣親近,既沒有理由要求祖父像疼愛他一樣對江碧溶,也沒有資格要求江碧溶處處讨老人歡心。

即便他們來日真的要成為一家人,他也絕沒要求他們改變的道理,只要能彼此尊重、相安無事,也就夠了。

更何況,江碧溶是和他過日子,而不是和老爺子,這間宅院,他們其實并無多少機會居住。

顧聿銘點點頭,把便箋紙妥當的收好,問老爺子:“爺爺,你這段時間感覺身體怎麽樣?”

“就那樣,老人家嘛。”顧老爺子笑了笑,輕描淡寫的應了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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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聿銘将信将疑,但在馮阿姨那裏又實在問不出什麽來,只好暫且信了祖父的話。

老爺子望着大開的門口,又嘆了一口氣,“你要麽好好同她講,取得她的理解和支持,要麽就做好保密工作,滴水不漏一瞞到底,你自己看着辦罷。”

這兩種做法都有一定的風險,不是在離開S市之前爆發,就是在他回來之後,似乎已經無可避免。

江碧溶并不知道這件事,她雖然知道顧聿銘一直在查些什麽,但卻不知道他到底進行到了哪一步。

或許是出于某種鴕鳥心理,她從來都不問。

只是慢慢就覺得顧聿銘開始心事重重起來,連吃飯都心不在焉,甚至有些沉默。

“你到底怎麽回事,覺得現在跟我吃飯都不需要說話了?”她抿着唇,有些不滿的看着他。

顧聿銘愣了一下,擡起眼來有些茫然,“……怎、怎麽了?”

江碧溶心裏嘆了口氣,語氣一軟,“這幾天你的精神都不是很好,是不是工作上遇到什麽難題了?”

語氣可以假裝,但眼神卻很難,顧聿銘迎着她目光裏的關切,抿着唇搖了搖頭。

江碧溶沒有追問的意思,和他一起沉默着,一頓飯吃得格外壓抑。

她覺得有些難受,于是幹脆又匆匆吃了幾口,然後放下筷子道:“走罷,送我回辦公室。”

“要去加班?”顧聿銘連忙拿起了外套,和她一起走出了飯店。

已經過了十月中旬,各個項目即将進入預審階段,在此之前,江碧溶作為項目負責人,必須完成審計計劃備忘錄的撰寫工作。

這是審計計劃階段最後一項工作,一般在預審進場前,在充分溝通和調查且結合被審計單位上一年度情況對其整體風險有了基本把握之後開始撰寫,并在預審過程中完善定稿,是一份和審計報告一樣重要的文檔。

通常經理們在撰寫這份備忘錄時會使盡渾身解數,力圖讓老板們看到自己的工作內容和水平,江碧溶也不例外。

否則她加班是為了什麽呢,還不就是為了在領導面前表現自己,然後得個好的分數麽。

到了樓下,江碧溶讓他先回去,“一會兒我自己打個車回去就行了,你別等了。”

他伸手去摸了摸她的手背,笑着搖搖頭,“沒事,你一個人回去我實在有些不放心。”

“行罷,那你別亂走,夜風涼,省得又感冒了。”江碧溶微微嘆了口氣,難得順着自己心意說了句心裏話。

顧聿銘愣了一下,随即眼裏浮上了一抹愉悅來,盡管這種感覺一閃而逝,但卻實實在在的印在了他腦海裏。

他握着江碧溶的手擡到嘴邊,輕輕吻了吻,然後低聲道:“快去罷,早去早回。”

他嘴唇的柔軟和溫暖讓江碧溶心裏一跳,卻只能抿着唇點點頭,把手從他掌心裏抽出來,佯裝鎮定的嗯了聲,挽着包就下了車。

辦公區裏還有不少人在加班,路過莫筱的工位,見她迎面沖自己舉了舉咖啡杯,江碧溶連忙欠身回了個笑臉。

“江經理是剛和顧總吃完飯回來?”莫筱臉上浮起一抹暧昧不明的笑,語氣十分直接。

江碧溶覺得有些不舒服,但還是點了點頭,沒有否認她的說法。

然後就聽見她半開玩笑半是嫉妒的道:“要是我有這樣一個男朋友,還幹什麽審計啊,早就辭職回家當少奶奶了。”

江碧溶笑了一下,随口應道:“做審計也沒什麽不好的,女孩子還是要經濟獨立才行,靠人人會跑,靠山山會倒。”

“哎喲喂,那都是你已經有了可以靠的人,才說這樣的話。”莫筱呵了兩聲,語氣似乎越來越酸。

江碧溶覺得話不投機半句多,再說下去也是無益,于是笑了笑,直接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打開電腦,呼了口氣,準備開始繼續還未完成的工作。

這一忙,就忙到了晚上十點,等她敲完最後一個标點符號,擡頭一看,同事們都走得七七八八了,連忙也收拾了東西,起身往外走去。

她一邊揉着肩膀一邊出了電梯,突然聽見前面不遠處有人叫了一聲,“江經理好。”

她愣了一下,擡頭去看說話的人,見是曾經被她在茶水間抓過說她壞話的鄭妍,剛剛浮上臉孔的笑容立即淡了三分,“嗯,也那麽晚才下班啊?”

一面問,一面看向了和鄭妍一起走着的莫筱,心裏又愣了愣,随即失笑,覺得自己是多心了。

莫筱點點頭,又問道:“你怎麽回去,要不要拼車一起走啊?”

江碧溶搖了搖頭,“多謝,不必了。”

莫筱的目光望向了沒幾個人路過的樓前小廣場,看見一輛黑色轎車的車燈閃了幾下,笑道:“看我這記性,江經理可是有專車接送的。”

江碧溶笑笑沒接話,走了幾步,和她們在半路分手,徑直走向了顧聿銘的車子。

車子裏亮着燈,顧聿銘正在擺弄筆記本電腦,江碧溶走近時透過車窗看見他電腦上的圖畫了一半。

“好了?”顧聿銘聽見腳步聲,擡眼看見她走近,連忙亮出了笑臉來。

即便是在夜晚,江碧溶還是覺得,那張笑臉實在好看,又溫暖,好似夜歸人打開家門時見到的那抹燈光。

不管她承認與否,待在一起的時間愈長,她原本的委屈和怨憤就越淡,那些獨自一人時曾經出現過的思念被慢慢填滿,曾經有過的不甘也慢慢淡忘。

就連很多年前那個眉目還有一點青澀的顧聿銘,都慢慢的要忘記了,留在記憶裏的那個人,被眼前的人所取代。

或許是個好跡象,讓她能夠慢慢徹底的放開懷抱,然後開始去理解他,江碧溶如是想道。

于是她點頭笑着應了聲是,然後坐進了副駕,扣好了安全帶,扭頭笑着問他:“餓不餓,要不要去吃宵夜?”

顧聿銘眼珠子轉了轉,發覺她今天格外好說話,于是笑着試探道:“我想吃你做的,行不行?”

“行啊,那就走罷。”江碧溶愣了愣,然後別開頭去,看着車窗裏的倒影應了句。

她努力的說得平靜,但心跳卻慢慢加快了起來,握着安全帶的手顫抖了一下,慢慢就有汗水濡濕了掌心。

“……啊?好好好,馬上就走。”顧聿銘喜出望外,連聲應好,踩油門時一用力,車子就猛的向前沖了出去。

江碧溶被吓了一跳,拍着心口扭頭罵了句,“小心些,要是出事了,你就得去醫院吃宵夜了。”

顧聿銘聞言眨了眨眼睛,扭頭看了她一眼,語氣輕快的道:“要是你陪我,也不是不可以去。”

江碧溶聞言就伸手錘了他一下,怕影響他開車,到底沒有再說什麽。

直到進了江碧溶的家門,顧聿銘望着客廳落地燈旁邊的小幾上,視線掠過一張她和江州一家的合影時,心裏突然一滞,原本還應該有其他兩個人的。

江碧溶給他煮了一碗陽春面,卧了個溏心荷包蛋,招呼他過去吃。

他應了聲來了,就起身走了過去,江碧溶脫下圍裙搭在椅背上,看見他手裏拿了個本子,就道:“還在忙?先吃了在看罷。”

“這是……給你看的。”顧聿銘把手裏的筆記本推到她面前,垂着眼拿起筷子挑了幾根面。

江碧溶愣了一下,“給我的?”

顧聿銘小口小口的吃着面,不去接觸她的眼神,努力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輕描淡寫,“嗯,我爸的筆記本,你看看。”

藍白條紋封皮的筆記本剛剛打開就聽見這句話,江碧溶有些錯愕,擡眼看着他,語氣疑惑極了,“你爸的遺物……”

話還未說完,腦海裏忽然閃過那天他們在辦公室的那場對峙,開始時他也提起過他爸爸。

心裏頭立即就有些好奇,江碧溶閉上嘴,開始翻閱起手裏的筆記本來。

在顧聿銘吃面的這段時間裏,她就這樣坐在他對面,一頁接一頁的看着筆記本上寫的內容,眉頭漸漸蹙了起來。

她第一次知道顧聿銘的父親原來是緝毒警察,他曾說過父親是因公犧牲的,想來應當是在某次行動中遇難了。

想到他小小年紀就痛失雙親,比她還慘得多了,心裏不由得揪了一下。

她悄悄地擡眼看了眼對面,見他正雙手捧着碗喝湯,線條優美的脖子仰着,像引頸高歌天鵝,喉結一上一下的滾動着。

顧聿銘把面湯都喝完了,然後把碗放回桌上,接過了江碧溶遞過來的紙巾,胡亂擦了擦嘴,問道:“看完了?”

江碧溶點點頭,嘆了口氣,“沒想到你爸爸是緝/毒/警/察。”

“這本筆記是前些天爺爺才給我的,這些年一直放在淩叔叔……就是勉之的爸爸那裏。”顧聿銘低聲解釋道。

江碧溶愣了一下,“你爸爸的遺物怎麽放在師兄家裏?”

“爺爺說只有他才可以信任”顧聿銘把祖父的話轉述給她,然後目光又閃了閃,“所以我才更加懷疑……”

“那你有頭緒了?”江碧溶嘆了口氣,心裏有些明白過來他讓自己看筆記的用意了。

她平靜的情緒讓顧聿銘有些驚訝,他的目光突然就變得灼熱起來,“阿溶,你……”

“顧聿銘,你爸爸犧牲的那次應當是行動成功了的,是不是?”江碧溶冷不丁的問道。

顧聿銘愣了一下,然後點點頭,“……你怎麽知道的?”

“猜的。”江碧溶很幹脆,“否則你也不用偷偷摸摸的查,更不必疑神疑鬼。”

顧聿銘眼裏的熱切淡了些,抿着唇重新垂下了眼,點點頭沒說話。

“……何必呢?”江碧溶看着他突然出現的一絲頹唐,覺得有些煩躁,又覺得心口有些不适。

她擡手揉了揉心窩,繼續問他:“反正行動成功了就表明害死你爸爸的人已經被抓了,事情不是已經完了麽?平平靜靜的,不好麽?”

為什麽還要去查那些陳年舊事,就算知道了,又能如何?

顧聿銘終于擡起頭來,定定的看着她,輕聲問了句,“那我媽呢,為什麽在一年後……被報複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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