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有風從敞開着推拉門的露臺外吹進來,夏季終于在慢慢的過去,風中已經有了明顯的涼意。

江碧溶靜靜地坐在椅子上,有些錯愕,又有些不可置信的望着對面的人。

他的嘴一張一合,說着近三十年前的往事。

那天下午放學,剛剛過了五歲生日的顧聿銘被母親章夢接回家,家裏的櫥櫃上擺着父親顧啓源的黑白遺照,相框前供奉着一盤水果。

他拖了一張椅子站上去,把一顆糖放在相框前,“爸爸,今天幼兒園發糖,給你吃啊。”

他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見過爸爸了,媽媽說他去了天堂,等以後長大了,他才有機會見到爸爸。

于是他每天都在等,等自己長大,去見相框裏的爸爸,看看他是不是還戴着大蓋帽。

白日最後的陽光從挂着薄紗的窗臺爬進來,落在櫥櫃頂上,陽光裏有灰塵在飛舞着,他就站在椅子上,用手去抓那束光。

後來他每次想起這個場景,都覺得極美,像是花朵最後的盛放。

門鈴突然就響了起來,他正要跳下椅子去開門,卻被從廚房匆匆出來的母親阻止。

章夢摟着他的小肩膀,聲音壓得很低很低,“別出聲,阿銘,媽媽去看看。”

他乖乖的點點頭,看見母親走到門後朝貓眼外看了看,然後她轉身回到他的身邊,推着他走到了客廳角落的櫃子旁,“阿銘乖,躲進櫃子裏,不要出聲,啊?”

“要玩捉迷藏嗎?”他歪着頭問母親。

章夢匆匆的點頭,将他推進了空着的櫃子裏,叮囑他,“一定不許出聲哦,你要是能在這裏待到最後,就贏了。”

他點點頭,聽話的在櫃子裏坐好,然後雙手抱着膝蓋,聽見母親高聲應了聲,“來了來了,等等。”

那是個有着百葉門的櫃子,他可以透過縫隙看到靠近窗的大半個客廳,于是心裏頭有些好奇,又有些雀躍——自從爸爸沒回家,他已經很久沒和媽媽玩游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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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緊接着他就聽見了一聲尖叫,他從櫃子的縫隙中望出去,看見玄關處有一個高大男人的背影,他舉起了一把刀,猛的揮了下去。

刀身的光芒在空中閃爍了一下,又立刻消失在他的視線裏。

尖叫高亢而短促,他聽出是媽媽的聲音,以為是媽媽被數數的人發現了,于是更加捂住了嘴巴。

他一定可以贏的,只要不被找到就行。

黑色的背影頭也不回的走了出去,可是母親卻倒在了地上,從顧聿銘的方向看過去,只看得見母親的一雙腿,以一種奇怪的角度交疊在一起。

他等了好久好久都沒有人再進來找人,母親也一直躺在那裏一動不動,有紅色的液體沿着瓷磚流了過來,有一種難聞的味道跟着飄進鼻端。

“媽媽?”他小聲的叫喚道,想問母親游戲結束了沒有。

可是母親沒有回應他,他以為還不可以出去,于是一直等,等到腿都麻了,還是沒人來理他。

“媽媽。”他又叫了一聲,聲音大了一點。

母親還是躺在那裏一動不動,姿勢一直都維持着原先的樣子,怪異極了。

“媽媽!媽媽!”他終于大聲叫嚷了起來,并且用力推着櫃門,卻發現門被從外面鎖上了,他根本出不去。

空氣裏的氣味讓他覺得惡心,又覺得害怕,紅色的液體穿過沙發角流到了櫃子邊上,他伸出手指努力的往外碰了碰,碰到一些熱熱的黏黏的東西。

抽回手來聞了聞,腥,極端的腥味,他幹嘔着哭了起來,拍着門喊道:“媽媽!媽媽!放我出去!”

可是無論他怎麽喊,母親就是不起來,光線漸漸暗了下去,夜晚降臨了,他的嗓子也已經哭啞,肚子餓得咕咕叫,可是沒人知道他還在這裏。

是不是玩捉迷藏的人都回家了?他揉了揉眼睛,想道。

天光漸漸地發白,屋子裏又亮了起來,他在櫃子裏醒過來,突然想到看過的電視,有人死了,會一直躺在地上,很多人圍着他哭。

他從櫃門縫隙望出去,母親的身體還在那裏,和昨天的姿勢一模一樣,所以……

她是死了麽?

他吓了一跳,又拍起了門,叫道:“媽媽!媽媽!”

還是沒有人回應,十月底十一月初的天氣還沒有變冷,空氣裏的味道越來越難聞,他惡心極了,又覺得餓得難受。

雖然奇怪住隔壁的姐姐怎麽沒發現他不見了然後來救他,但是他已經沒有發出聲音的力氣了。

屋子裏難聞的味道終于飄了出去,在第三天中午,突然聽見一陣吵嚷聲,然後門被撞開,一陣尖叫和驚呼傳來,就聽見有人說:“這是怎麽回事,快快快,叫120,報警報警!”

“真是作孽哦,是誰這麽喪心病狂……”

“孩子呢?快找找,看看去哪兒了……”

櫃門很快就被打開了,他被抱了出來,覺得灑進屋子裏的陽光格外刺眼。

他緊緊閉着眼,聽見淩媽媽哭着問他:“阿銘,你沒事罷?”

他蜷縮在她懷裏被抱出去,聽見有大人道:“真是死得可憐哦,造孽,孩子還這麽小。”

真的是死了嗎?他勉強的睜着眼,看見地上的一大灘暗紅,母親的身體被床單蓋着,輪廓扭曲。

接下來的日子,他在不停的進食和嘔吐中來回哭鬧,無論如何都睡不着,一有人接近就害怕的尖叫,不敢一個人待在黑暗的地方……

他被祖父帶回去,把整個家都翻了過來,逢人就問:“你見到我媽媽了麽,她說玩捉迷藏的,怎麽還不來找我?”

母親娘家有人在出殡時來鬧了一場,被警衛員拖了出去,他往日裏慈愛的外祖父母猙獰着臉孔不停的咒罵,他木木的看着。

再後來,他被送去了醫院,開始吃藥,慢慢開始變得跟普通人差不多,至少看起來別無二致。

小學時老師布置作業寫作文,題目是《我的爸爸媽媽》,他寫道:“我的爸爸在相框裏,媽媽說他去了天堂,媽媽躺在地上,和我捉迷藏,一直沒有找到我。”

因為太過怪異而被老師家訪,他父母雙亡的消息在學校不胫而走,小女生們同情他,小男生們嘲笑他。

他是可憐的掃把星,這個綽號伴随了他整個小學時代。

他回避這些事情,從來不和家裏提起,如果不是淩勉之照顧他,他恐怕要被欺負死。

中學後就好了,他的沉默寡言與成績優異讓他受到注目,長得好成績好的少年人有了很多追随者和愛慕者,在淩勉之和封時樾的陪伴下,他慢慢的擺脫了童年時的陰影時光。

還有秦鷺,一個小姑娘,仗着膽子大就敢舞着掃帚跟人打架,揚言道:“你們知道顧聿銘麽,那是我哥!敢欺負我,要你們好看!”

那是他在遇見江碧溶之前不可多得的美好回憶了,再後來,他有了江碧溶,以為可以從此徹底淡忘過去,卻又因為一時疏忽被迫分離。

在英國時病情複發嚴重,他又開始整日整夜的睡不着,甚至出現了幻覺,覺得自己又回到了那個狹小逼仄的櫃子裏。

與此同時,他的記憶解凍複蘇,他想起了那天的每一個場景,刀尖的寒芒冰冷滲人,母親開門前臉上的表情緊張而痛苦,他終于察覺到了怪異之處。

一個母親,到底為什麽要将兒子鎖在櫃子裏叮囑他不要出聲?她似乎早就預感到了危險的來臨。

而且那兩天,和他家來往最多的隔壁獨居的姐姐竟然被派去下面的縣城調查人口問題,兩天後才回來,所以遲遲沒人發覺他家的異常。

陰謀的味道迅速覆蓋了記憶,那鮮紅色的液體分明是血,腥臭難聞,可是又充滿了溫暖。

他整夜整夜的把手指放在懷裏,像回到了很多年前的幼年,可是一切都已經面目全非。

江碧溶聽着他的講述,仿佛在五歲的顧聿銘的世界裏走了一遭,一個小孩子,竟然親眼看着母親被殺死,又和屍體共處了兩天,會留下什麽樣的創傷可想而知。

他是一名PTSD患者,怕黑,膽怯,不自信,靠長年的藥物維持正常生活,病情反複,直到近段時間逐漸擺脫藥物。

江碧溶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清晰的認識到,顧聿銘是一個病人,一個重病纏身的病人。

她坐在椅子上顫抖着,覺得心口處痙攣的痛着,她忍不住用力揉了揉胸口,然後咽了好幾次唾液才終于找到自己的聲音,“顧、顧聿銘……”

顧聿銘有些累了,歪歪扭扭的靠在椅背上,像個委屈的孩子,突然流出了眼淚來。

她猛的站起身,繞過了桌子走到對面去,一把抱住了他的頭,“阿銘……阿銘……別怕,別怕啊……”

帶着哭腔的聲音在耳邊響起,顧聿銘仿佛穿越時空回到很多年前,他站在櫃子旁,聽見小孩子叫媽媽的聲音,他想拉開櫃子,卻發現根本碰不到那扇門。

“阿溶,你說,我媽媽多可憐,這麽多年,除了我,還有誰記得要替她報仇?”他有氣無力的問了句,然後呵呵的冷笑了起來。

如果不是母親突然死了,沒有人會懷疑父親的死另有內情,祖父更不會想到要去查。

祖父是怨恨母親的,覺得是她讓他父子離心,到頭來就算預感到自己要死了,也沒有留下任何她知道的事。

可是從始至終,她都沒有錯啊,她只是被一個男人愛了,得不到公公的認可,原本也不是她的錯,她對兒子,能做的也都做盡了。

江碧溶不解內情,只覺得顧聿銘可憐,既要承受父母離去的痛苦,又還要挂心于替母報仇。

她緊緊抱着他的頭,低聲道:“可是……她費盡了辦法保住你,為的不是你替她報仇啊……”

活着,好好的活着,這才是她最想要的,江碧溶努力猜測着故去了近三十年的章夢的心情。

可是顧聿銘卻不這樣認為,他用力掙脫了江碧溶的懷抱站起來,滿臉都是淚水的看着她。

他的聲音凄切悲傷,“可是阿溶,我再也不想……我不想在夢裏想起他們罵我克父克母天煞孤星啊!”

“罵我的人,是我的外祖父母啊……他們也曾經疼愛過我……我不繼續找出真相,爺爺就會帶着遺憾離開這個世界,阿溶,你明不明白?”他伸出雙手扶着江碧溶的肩膀,身子顫抖得快要站不穩了。

他也想要安安穩穩、平平安安的好好活着,可是在那之前,他必須跨過這道坎。

江碧溶伸手擦了擦他的眼淚,顫抖着嘴唇半晌不語。

最終眼睛一眨,有溫熱的液體從臉上滑過,她突然意識到,有很多時候,她都是鴕鳥心态,以為閉上眼周圍的一切就會自動消失了。

可是他不是,他活得太清楚,所以愈發的難過痛苦。

她點了點頭,有淚珠砸在地板上,“我知道……顧聿銘,我知道,可是……”

“如果你也死了,就一切都完蛋了。”她阖上眼,輕聲說了一句。

顧聿銘愣了一下,整個人都頓在了原地,不知道要如何回應她的話。

反倒是江碧溶情緒安穩了些許,她揪着他的領帶和衣襟,仰頭看着他的眼睛,“顧聿銘,我不支持你,但也不會再阻攔你,從今往後,在這件事上,你好自為之、三思後行。”

這是她能給的最大限度的幫助了,除此之外,她想不出自己還有什麽可以幫他的。

顧聿銘抿着唇,緊緊擁抱着她,“多謝,多謝你阿溶……”

随着他的話,有連綿不斷的吻顫抖着落在她的耳後和臉頰上,有些纏綿,又有些難過。

江碧溶閉着眼渾身一抖,眼裏又有淚水迅速沁了出來。

原來,他們都是病人。

作者有話要說:

顧總:……哇的哭出來(╥_╥)

阿溶:好慘一男的=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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