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

付勇沒有想到,三十年後,他會在故鄉銅城的夜色裏突然見到那張熟悉的臉。

在過去很多年裏,他都會夢見顧啓源,夢見他沖自己撲過來的那一幕。

可是三十年的時光漫長又悠久,他已經變成了一個老人,他為生活掙紮着,然後慢慢被社會抛到腦後。

可是隊長還沒有老,還是三十年的模樣,怎麽會這樣,他錯愕又疑惑的伸出手去。

他碰到了眼前這個顧啓源的衣袖,然後緊緊攥在手心裏,“隊長!隊長……你沒有死,沒有死對不對?”

顧聿銘看着他,目光裏流露出濃重的疑惑和探尋來。

他看起來似乎和自己的父親感情真的不同尋常,可是為什麽他從小到大就沒聽說過他的名字,更別提見面了。

“付叔叔,我不是顧啓源,我是他兒子。”他伸出手去扶住了面前這個激動得有些語無倫次的中年男人。

然後就見他突然頓在了當場,面上的表情不停變換,驚訝、惶恐、不安、悔恨,還有錯愕,格外的強烈和奇怪。

顧聿銘目光一閃,看來他是真的知道一些什麽。

過了許久,付勇終于回過神來,望着他遲疑的問道:“你……你真是顧隊長的兒子?”

“是,我叫顧聿銘,今年三十四歲,是S市人,父親是顧啓源,他在三十年前的雲南‘11·27特大販/毒案’中犧牲,第二年十一月,我的母親章夢在住所被報複身亡。”顧聿銘雙手插在褲兜裏,慢慢的蜷縮成一個拳頭。

他從未對任何人說過這樣的話,連江碧溶都不曾,在他懂事的幾十年間,只在心裏一遍又一遍的吟誦過。

為的是怕自己有朝一日連父母姓名都忘了——只有他自己知道,如今的顧聿銘,已經需要憑借照片才能描述出父母的長相來了。

幾十年歲月彈指一揮間,他們不會變老,反而是他這個當兒子的在改變容貌。

付勇定定的看着他,良久後自失的笑笑,“我信你,你、你長得跟他幾乎一模一樣……”

“……是麽?”顧聿銘往前走了兩步,面向着欄杆,對面就是個人工湖,湖面在夜晚的燈光裏波光粼粼。

付勇站在他背後,點了點頭,“以前老聽他提起有個兒子,就是一直沒機會見見。”

顧聿銘笑笑沒有接話,付勇見狀愣了片刻,然後試探着問道:“那個……小顧啊,你來找我……是、是想問什麽?”

“付叔叔……”顧聿銘轉過身來,目光灼灼的望着付勇,“我來找你,是想知道我爸爸當年的事。”

付勇點點頭,靜等他繼續往下說。

顧聿銘抿了抿唇,“我爺爺也一直在查,但似乎……總是遇到阻礙,爸爸的筆記本裏只提到了你和蔣叔叔的名字,所以……”

“蔣……是蔣百川?”付勇忍不住問了聲。

顧聿銘點點頭,他就哦了一聲,又重新安靜了下來,顧聿銘這時才發現,如果他刻意控制着呼吸,就仿佛隐沒在空氣中一樣,讓人幾乎察覺不到他的存在。

“付叔叔,您能不能跟我說說,我爸、是怎麽死的?”說出這句話後,顧聿銘面上閃過一抹怔仲,又很快恢複了平靜。

付勇擡眼看着他,許久才慢慢開口,“11·27案立案之後,我們按照常規流程找人,盯梢,準備等他們一開始交易就來個人贓并獲,可是你猜怎麽着?”

“怎麽了?”顧聿銘眉頭一擡,心裏升上一抹好奇來。

付勇搖搖頭苦笑道:“第一次行動因為對方提前收到了風聲,失敗了,第二次,我們原本計劃得很周全,可是卻只抓到一半的人,在我們往回撤的路上,隊長墊後,結果對方像瘋狗一樣反撲過來……”

他說到這裏眨了眨眼,眼睛有些濕潤了,顧聿銘抿着唇,靜靜地等着他繼續往下說。

“蔣百川當時是我們的戰友,他被幾個毒/販圍住,我和隊長肯定是要支援他的,他的圍是解了,但我和隊長卻被生擒帶走。”付勇的聲音顫抖了起來,“你知道……我們被關在哪裏麽……”

顧聿銘聞言搖了搖頭,他完全不想去思考,只想聽別人告訴他一切。

付勇伸手在身上摸索着什麽,半晌掏出一包煙來,哆哆嗦嗦的抖出一根,顧聿銘伸手點了,看了眼煙盒,是市面上最便宜的那種。

香煙在夜色裏袅袅升起一點白煙來,煙頭也閃爍着微弱的光,油煙味充斥在空氣裏。

他用力吸了一口,然後嗆咳了幾下,“他們把我們關在山裏一間石屋裏,外面就是一片用鐵絲網圈起來地,逃不掉的,每天都有人巡邏,鐵絲網還有電……”

“我們每天都被打得很慘,身上的傷從來沒有愈合過,這都不算什麽,為了折磨我們,他們還給我們注射了毒/品,甚至逼迫我們拿槍互相指着對方,先殺死對方的那個人就能活下來……”付勇說着,把煙頭扔在地上,用腳尖蹍滅了。

顧聿銘的嘴唇抖了一下,原本是戰友的兩個人被要求殺死對方才能活命,良知或許會牽絆住他們的手,但求生的本能卻讓一切都有可能。

付勇自嘲的笑了一下,“你別說,我還真的動搖過,那個時候我差點就……”

“不過這種情況也沒持續多久,第三次行動就開始了,半夜攻的山,我和隊長被他們從屋子裏拖出來做人/質,但是沒有用,上頭還是下了命令……”付勇的聲音哽咽了起來,“當時很亂,我和隊長說好了一起跑,但是最後關頭被發現了,隊長為了讓我能脫身,一個人跑回頭了,沒過兩分鐘,就聽見背後響起了爆/炸聲。”

後來付勇才知道,心狠手辣的毒販早知無法脫身,于是在周圍埋好了雷/管和炸/藥,爆/炸的威力将他沖出了很遠,而顧啓源則直接死在了爆炸中。

“……後、後來呢?”顧聿銘的聲音也顫抖了起來,“為什麽不救人質……為什麽?”

付勇搖搖頭,“我被救了回去,醒了之後就進了戒毒所,當時醫生說我得了腦震蕩,說不定會傷到腦子……從戒/毒/所出來,我去找以前的隊友,發現全部都調走了,蔣百川也調到了別的隊去當隊長,我打聽到說當初下命令的就是他,可能……”

他頓了頓,擡頭看了一眼顧聿銘的神色,然後聲音含糊道:“可能是出于速戰速決的想法罷……我回警隊之後坐了兩年冷板凳,幹脆就辭職了,到處去打工,十幾年前才回到銅城……”

除了蔣百川之外,顧啓源當時的隊友一個都不在S市了,顧聿銘想到了臨行前老爺子告訴他事——除了付勇離開崗位,其他人全都被調走,陸陸續續的都轉了崗。

整個隊伍十幾個人,只有蔣百川一個人高官厚祿,享受着榮華富貴和別人的追捧。

而當初的文檔被封存成密檔,就連身為副局長的淩鶴都無權批示調閱,更別說知道裏面寫了什麽了。

心底的猜測越來越清晰,顧聿銘覺得,自己已經不必再聽付勇說下去了。

付勇此時卻停了下來,似乎故事已經講完,他又掏出了煙盒,拿了一根叼在嘴邊,卻又不點燃。

然後把整包煙都倒了出來,在煙盒底部摳出一張折疊成小條的東西遞給了顧聿銘。

顧聿銘接過來,愣了一下,“……這是什麽?”

“……你爸的照片。”付勇垂着眼,背似乎佝偻了些許,“你不是想知道你爸怎麽沒的麽,這是現場照片……”

顧聿銘捏着紙卷的手顫抖起來,他飛快的打開已經被折得扭曲了的相片。

即便年代已經久遠,相片也泛了黃,可是在強光燈下婆娑陰森的樹影,和滿地的狼藉都能看的一清二楚。

相片的中心好似躺着一個被炸斷了手腳的軀體,在夜裏看不清他身上的傷,只看得到他淩亂的髒污的頭發蓋住了他半邊臉,露出的那半邊臉上不僅消瘦,還布滿了傷痕。

他想起相框裏英姿勃發的父親,無論如何都無法相信照片裏這具殘破的屍體會是他。

可是轉眼他忽然又想起了母親,美麗溫柔的女人,死時不也是那樣扭曲怪異麽?

顧聿銘覺得自己的眼睛開始疼痛起來,像被針紮了似的,可是他卻無法流出一滴眼淚來。

甚至很快就恢複了鎮定,他嘆了一口氣,把心神放到了付勇的身上,“昨天我聽叔叔您的同事說家裏情況不大好,這是……”

一直在旁邊當隐形人的封時樾适時出現,遞了一張卡過來,顧聿銘塞到付勇手裏,“我也幫不上什麽忙,這是一點心意,算是……給老人家補營養的。”

“不行不行,我怎麽能收你的錢。”付勇愣了愣,連連推拒道,“我當時沒能幫上隊長,現在……”

他的眼裏有淚光閃爍起來,手也慢慢顫抖着,顧聿銘抿唇笑了一下,“拿着罷,救急用的,就算我爸還在,肯定也會這樣做。”

頓了頓,他又問,“家裏孩子怎麽樣,聽說您有個小兒子還在念書,讀什麽專業?”

“……哦哦,是土木工程的,他喜歡。”說起孩子,付勇的臉色好了一些。

顧聿銘點點頭,遞了張名片過去,“要是他畢業之後有意向,可以來找我。”

付勇看了眼名片上的名字,還有前頭“總經理”的頭銜,笑了起來,有些感慨,“你出息了,真好……真好……”

顧聿銘看了看時間,已經快夜裏九點半了,他垂了垂眼,又提醒道:“我能找到你,別人也能找到你,如果有其他人來找你一口咬定是我們認錯了人,你不認識我們。”

付勇連忙點點頭,臨走前他看着顧聿銘,猶豫了一下,還是道:“隊長的事可能……總之,你別輕易相信別人,尤其是身邊的某些人。”

他能說的也就這麽多了,餘下的一切,都需要顧聿銘自己去查清楚。

顧聿銘點了點頭,嗯了一聲。

與付勇的見面雖然得到了不少信息,但顧聿銘的心情卻并不輕松,因為他或許必須要面對一個殘酷的結論——父母的死,并不只是因為毒販的反撲。

第二日清早,天還沒亮他就趕回了S市,一路上他都沒說一句話,封時樾同何鑫知道他心情不好,也沒有打攪他。

回到江碧溶的住處,她已經上班去了,他站在客廳看着江來來和顧大吉發了一會兒呆,然後沉默着去沖了澡,然後往床上一躺。

等醒了之後他安安靜靜的在屋子裏走動着,沒有和小東西們說任何一個字,連回來的招呼都沒打。

或許是感受到他的異常低落的情緒,顧大吉和江來來格外的乖巧,只是趴在他的椅子邊上,寸步不離的守着。

太陽慢慢西斜,然後落到地平線以下,夜幕慢慢降臨人世間。

晚十點,江碧溶忙碌了一天後回到家,剛剛打開燈,就看見顧聿銘正一言不發的坐在沙發椅上,怔怔的,不知道在想什麽。

“你回來了?”江碧溶把包挂好,邊換鞋邊問道,“回來怎麽也不喂來來和顧大吉?”

她蹲下去,往食盆裏各放好貓糧狗糧,招呼江來來和顧大吉來吃飯。

見他一直不出聲,好奇的站起來望着他,“……你怎麽了?”

“阿溶……我心裏難受……”顧聿銘擡眼望着她,聲音平靜的落下兩行清淚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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