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自證

自證

洋房上下燈火通明，沒有人說話，所有人都擠在一樓兩張長沙發裏。

茶幾上堆滿了拍攝要用的道具，兩臺攝像機被罩上黑色保護套，讓人無端想起那個骨灰盒上黑色的罩子和白色挽聯。

死寂的氣氛中不時響起幾聲小聲抽噎。

寧羽緊緊靠着嘉辰。

她雖沒看到那副場景，但還是被有人死去這件事吓壞了，也覺得難過。昨天在渡輪上，她和郭倩說過幾句話，她還記得郭倩能在談笑間，把那柄峨眉刺旋在掌心飛快地轉。

寧羽吸吸鼻子，默默擦掉眼淚。

嘉辰在她背上拍了拍，攬着她一言不發。

高遠志獨自坐一張單人沙發，他前傾着身子，一根接一根抽煙，煙灰抖落了一地。

過了一會兒，他啞着嗓子開口，“沒事兒，伊人，別怕。”

李伊人縮在蔣韶恒懷裏，整個人臉色慘白。她直面目睹了郭倩的死亡現場，受了刺激，胃部痙攣不止，接連吐了幾次，把早上吃下去的早餐吐了個幹幹淨淨，到最後，只能嘔出幾口黃色膽汁。

蔣韶恒給她倒了杯溫水，讓她拿在手裏暖着。

“操！”

高遠志罵了一聲，把煙頭一扔，咬牙問，“那個骨灰盒和照片，到底是不是你們公司送來的？！”

蔣韶恒頓了幾秒，“是，老板承認，是為了增加驚悚氣氛定做的。”

聽到“骨灰盒”三個字，李伊人又開始發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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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韶恒握着她的手，對高遠志說，“我跟老板反應過後，老板也覺得私自把你們的照片洗印成黑白的，是有些不吉利，所以同意額外給你們十萬塊。遠哥，這事是我們做得不地道，但那個骨灰盒只是個道具，你不要多想。”

高遠志不說話，又抽出根煙，手指按了兩次都打滑，第三次才把打火機點着。

氣氛又恢複了死寂般的沉默，外面依然狂風暴雨，而這棟亮着暖黃色燈光的洋房再也無法給人們提供庇護，每個人都想趕緊離開。

厲帆和阿鴉擠在一起，緊緊握着手機。

他已經從驚吓中緩過來了，剛剛，他向關山島分管秀水島的分局報了警，并報出了自己的畢業院校和曾經實習的警局。很快，分局主管刑偵的支隊長就親自給他回了電話，說天氣過于惡劣，船只無法出海，直升機也飛不了，讓他封鎖現場，不許任何人進出。

厲帆在蔣韶恒的陪同下進入房間，把陽臺門和房門反鎖，能打開房門的鑰匙放進了監控之下的保險箱。

此刻，他微擰着眉頭，在腦中飛快思考着——這是他成名的好機會。

做自媒體這幾年，他比任何人都知道“熱度”這個詞的重要性。當初，警局領導不許他以在職警察的身份做自媒體，他就辭了職，在家做全職博主。兩年多來，雖然積累了不少粉絲，但失去警察的身份後，他視頻內容的同質化越來越嚴重，沒有新鮮東西，僅靠顏值路線，新粉絲越來越少，不少老粉也不再活躍。

他亟需解決這個困境。

而現在，就是絕好的機會。

沉浸式劇本殺體驗團、與外界隔絕的孤島、突如其來的死亡……厲帆的心猛地一跳，還有那個骨灰盒！

不需要做噱頭，這件事本身就足夠吸引眼球，而警方因惡劣天氣無法上島，這個時候，如果他能挺身而出，幫助偵破兇案……

他把目光落在嘉辰身上，她是本地電視臺的記者，再好不過，有官媒加持，他一定能在這件事中大放異彩。

沙發另一端，嘉辰敏銳地感覺有人在凝視自己。她攬着寧羽安慰，餘光往對面一掃，是厲帆。

她知道厲帆在想什麽，事實上，她也在想同樣的事情。她是一名記者，有責任和義務傳達新聞事實，況且，這是個難得的真實新聞，足以吸引大衆視線，如果做得好，還有機會選送省臺的《我在現場》欄目。

她垂着眼，目光從長長的睫毛下落到攝像機上。剛好有兩臺攝像機，要不要抓住這個機會……

沉默的氣氛中，鄧軒回來了，在蔣韶恒耳邊說了幾句話。

他剛剛向公司彙報了郭倩的死訊，負責這個項目的主管又報了一次警，得到了同樣的回複。

幾位主管開了個緊急會議，然後告訴鄧軒，給每個人加五萬塊錢，一定要把片子拍出來，可以拍得簡單些，但這個宣傳片一定要完成。

鄧軒覺得很為難，跟蔣韶恒一說，就看到蔣韶恒的眉眼越皺越緊。

“知道了，”蔣韶恒揮一揮手，輕聲說，“你去倉庫，把自熱米飯拿過來。”

鄧軒答應着去了。

“布谷”

“布谷”

突然響起的聲音吓了大家一跳，原來是放在牆角的立式複古鐘表，每到整點，鐘表上方的格子自動打開，裏面吐出一只布谷鳥來。

“布谷”

“布谷”

這聲音在空蕩寂靜的一樓響起，蕩起一點回聲，帶着些許詭異，也打破了長久的沉默。

蔣韶恒把衣服蓋在李伊人身上，起身幫鄧軒把自熱米飯搬過來，“大家先吃點東西吧，等明天風停了，我們立刻安排船送大家離島。”

鄧軒看一眼蔣韶恒，沒說話。

發生了這樣的事情，沒人有胃口吃飯，一盒盒自熱米飯摞在茶幾上，沒人動一下。

過了一會兒，厲帆咳了一聲。

“那個，我想上去勘察一下現場。”他說。

他是唯一一個近距離看到郭倩死亡現場的人，又是警校畢業，一開口，立刻把大家的目光吸引過去。

“我傾向于郭倩是意外死亡，但剛才太匆忙了，我沒仔細看。”

沒人應聲，大家都還處于迷惘狀态，不知道他為什麽突然提出這個要求。

蔣韶恒皺眉，“可是警察那邊讓我們封鎖現場。”

“是的，”厲帆說，“封鎖房間是為了保護案發現場，不致于流失關鍵證據，但是，”

他看了看外面的天色，“不知道什麽時候能滿足開船條件，時間耽誤越久，屍體腐壞越嚴重，重要證據很可能會因此流失。”

“而且，現在大家覺得害怕，應該不只是因為樓上有屍體吧。”

他沉聲說，“大家都是唯物主義者，屍體沒什麽可怕的，可怕的是我們不能确認郭倩的真正死因。”

還是沒人說話。

過了片刻，高遠志重重吸了口煙，把煙蒂踩在地毯上搓了搓，“你是什麽意思？”

“我也不是要逞能，我只是想确認郭倩的死因，剛才我匆匆看了一眼，最大的可能是浴缸底部太滑，她失足滑倒，後腦勺受到撞擊後昏迷，滑進了放滿水的浴缸裏，水面淹沒口鼻，導致她窒息身亡。但我需要進一步确認。”

“如果能确認死因，我們就不用提心吊膽了。”

這一番話說到了衆人心裏。在座的每個人都是劇本殺愛好者，玩了這麽久，一朝劇本中的情節落進現實，都覺得心驚膽戰。

尤其是高遠志，得知郭倩死亡後，那個骨灰盒的影子始終在他腦海裏揮之不去，睜眼閉眼都是他們三人的黑白合影，如果确認郭倩是意外死亡，那就沒什麽好怕的。

“我同意。”高遠志說。

厲帆看了一圈，見其他人都沒有反對意見，就說，“好，我需要一個幫手，幫我把勘驗過程拍攝下來。”他看向韓雲起，“這位……”

韓雲起說，“姓韓。”

“韓先生，能請你幫我記錄一下嗎？”

韓雲起沒有立刻回答。

厲帆等了會兒，說，“當然，如果你覺得害怕，沒關系，蔣先生，你能幫我嗎？”

蔣韶恒還未開口，就聽一道聲音傳來，“等一下。”

大家都看過去。

說話的人是阿鴉。

在今日原定的拍攝中，他拿到的角色是司機，因此穿着一身灰色制服，頭發也用發膠抹成了三七分的樣子。

“我想，”盡管鼻梁上沒有眼鏡，他還是習慣性地推一下，“在沒有确認死因是意外的前提下，我們每個人都有嫌疑。”

他的話激起了一小片沉默，幾個人下意識想反駁，但話未出口，就反應過來，阿鴉說的沒錯。

死因沒确認之前，每個人都有嫌疑，不因他們的身份或職業而轉移。

厲帆說，“這就是我想重勘現場的原因，如果不能确認死因，那麽就意味着我們中有人是殺害郭倩的兇手。”

“他的動機如何，我們并不清楚，也無法肯定會不會有下一個被害者，所以，我一定要重新勘察。”

阿鴉說，“我支持你重勘，但是，我沒有別的意思，我想，是不是需要證明一下，你和蔣先生都沒有作案時間呢？”

在他玩過的許多劇本中，第一個到達的人，反而是最容易抹掉作案痕跡破壞現場的人。

厲帆的表情有些不滿，但還是坐下來，“行，反正我問心無愧。”

阿鴉又推了一下不存在的眼鏡，“首先，我們要确定一個死亡時間的範圍，然後才能據此确認大家的不在場證明。”

他似乎有些興奮，完全忘記了現在真的死了一個人，而把這當成一場真實的劇本殺游戲。

韓雲起從他的表情中感受到一種說不出來的別扭。

阿鴉問，“昨晚，誰是最後一個見到郭倩的人？”

大家紛紛靜下心來回想，從昨晚供電恢複的那一刻起，一點點逆推回去……

很快，一道兩道三道目光紛紛落在蔣韶恒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