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接力天使

第9章 接力天使

消息發出去時,靳寒已經到了後海。

他把手機扔在車上,讓司機在碼頭邊停下。

照例在碼頭巡視一圈,盯着今晚最後一批貨船出海,檢查倉庫剩餘貨物沒有安全隐患。

全都完事兒後他請工人們去對面餐廳吃了頓晚飯,把這一趟的獎金提前發給他們。

吃飯時幾個相熟的老水手給他敬酒。

靳寒推了幾杯,也喝了幾杯,一來二去地幹掉了一瓶。出門再讓冷風一吹,頭就開始隐隐作痛。

工人吃完飯往家走,他自己站在岸邊醒酒。有人喊他早點回去,別讓小洄哥等急了。

靳寒點頭說就回,等人走後轉過身面無表情地望着大海。

家就在他身後,碼頭對面最大的那棟玻璃別墅就是他們家,兩分鐘就能走到,但他現在情願在岸上吹風都不想回去。

很小的時候,他還沒成為雙胞胎弟弟的移動骨髓庫前,有一段很自由的日子。

爸媽都在醫院給弟弟陪床,每天為醫藥費操心,沒功夫限制他出門。心情好時甚至還會讓他把當天賺的錢留下幾塊自己買糖吃。

靳寒就會跑來後海,花一塊錢從小賣鋪買包麥芽糖。金黃金黃的糖漿用兩根小木棍攪着,可以抻出長長的晶瑩剔透的糖絲來,夠他小口小口地吃很久。

一包糖吃完,生日就算過了。

他攥着剩下的舍不得花的錢回到家,想留給弟弟治病。

那是他親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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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并沒有因為爸媽偏心怨過他。

明明和他長着張一模一樣的臉,身板兒卻瘦弱那麽多,日複一日地發燒、生病、吃藥、住院,小臉總是蒼白蒼白的沒有血色。

靳寒也覺得是自己在媽媽肚子裏搶走了弟弟的營養,才害他這樣。

他比誰都希望弟弟好起來。

他天真地以為弟弟好了爸媽就會原諒他,就會變成正常的爸爸媽媽。

直到他十一歲那年生日,來後海給自己買糖,店員聽說他生日多給了他一塊。靳寒開心得蹦蹦噠噠跑出小賣鋪,糖還沒吃就看到他爸開着一輛面包車朝他沖過來。

他以為爸爸來接他,更高興了,興高采烈地上了車,然後被拉到小河灣賣了。

十歲的小孩子其實還不太能記事,但那天發生的一切靳寒至今都記憶猶新。

剛一上車他就被媽媽綁上了,弟弟坐在副駕上冷眼看着。買他的男人拿着根油乎乎的繩套套在他脖子上,像逮狗一樣把他拽下車。

他爸說反正有兩個一模一樣的兒子,賣掉一個還有一個,正好能賣掉那個招人厭的。就是五萬塊有點少了,不夠弟弟的醫藥費。

所以臨走前,他還掏走了靳寒兜裏的幾張毛票和那兩包麥芽糖。

毛票和糖都給了全程看着他的弟弟。

買他的男人是個地痞,家裏還關着四五個和他差不多年齡的小孩兒。

他讓這些孩子出去偷錢、乞讨、搶便利店,只要能來錢什麽都幹。

靳寒雖然沒上過學但也知道不能偷錢,尤其聽到一個男孩兒洋洋得意地和他分享成功經驗:“這附近有家兒童醫院,醫院旁邊就有提款機,你就蹲在提款機旁邊,看到那種上了年紀走路晃蕩的老頭老太太急急忙忙從醫院出來取錢,你就上!偷不到就搶!老太太搶不過我們的。”

靳寒聽完只覺得這個世界爛透了。

往醫院送的錢是救命的錢,救小孩兒命的錢,把它從老人手裏搶走不僅是要那個小孩兒的命,也是讓老人活不成。

他不幹這種傷天害理的事,不僅不幹,還在別的小孩兒要搶錢時提醒老人快跑。

地痞知道後把他暴打一頓,逼他出去搶,搶不到就不給他吃飯。

前面那麽多小孩兒,地痞都是這麽馴服的。

小孩兒最怕的就是餓,餓上三天全老實了,到時候就是地上的剩飯都得搶着吃。

可他沒想到,靳寒情願餓死都不去搶錢。

他砸了地痞的電視,砸碎所有的門窗玻璃,剩菜剩飯倒他一床,逼地痞趕他走。

地痞知道這是碰上烈性子了,根本用不了。

但他花五萬買下靳寒,就是看中他聰明又能幹,想把他訓練成自己的接班人,将來給自己換回十倍的錢,怎麽可能那麽好心放他走?

他拿那根繩套把靳寒綁起來關在後院,後院有一條他偷來的大黑狗,他把靳寒和那條狗拴在一起,狗吃什麽就給靳寒吃什麽。

從外面小餐館提回來的馊泔水,摔在他面前,說自己在喂狗。

靳寒不吃,他就從桶裏舀一勺澆他身上。

靳寒抱着狗往後躲,他就把人抓回來:“不是不偷不搶嗎,那就多吃點,千萬別把自己餓死了!到時候你這心肝脾肺腎我都切吧切吧賣了,怎麽也抵上你弟弟的醫藥費了。”

靳寒不哭也不叫,全程都很平靜,只拿那雙漆黑的眼珠直鈎鈎地盯着他。

當天晚上,地痞喝醉酒出來撒尿,剛出門就踩到一只不知道為什麽會出現在正門口的鋤頭上。

鋤頭棍猛地翹起來砸中他的頭,棍上被人釘着根尖端朝上的鐵釘,登時給他紮出一個血窟窿。

當時是寒冬臘月,大雪天。

靳寒抱着那條狗,一直等到他斷氣。

之後他把孩子送到警局,把狗給了一個他曾幫助過的老人。

警察要留下他一起送到福利院,他沒去,趁人不注意偷溜了出來。

他沒有家人了,性格也不讨喜,不管去哪裏最後都會被厭惡,被抛棄,被賣掉。

他哪兒都不想去了,他只想離開。

等雪停下,他就選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買一身暖和的衣服,洗個澡,理理頭發,然後吃一頓人吃的、幹淨的飯和兩包麥芽糖,之後就去死。

他又回到後海碼頭,幫水手搬酒,半人高的大酒桶,搬一桶給他兩塊錢。

一個禮拜,他攢到二百塊。

十一歲的靳寒拿着這全副身家,開始了自己的死亡計劃。

首先想到的就是跳海。

不知道聽誰說,被大海吞噬的人,作為補償,大海會許給死者一個願望。

可以的話,他下輩子想投胎到一個只有一個小孩兒的家庭。

不可以就算了,說不定根本就沒有下輩子,人生體驗卡每人就一張,他已經用廢了。

他把最終地點選在了迷路海,想要自己不受太多痛苦走得快一點。

怕被人看到他跳海再連累別人救他,靳寒就在海岸邊蹲點,想要等到沒人的時候再跳。

可不管怎麽等海邊都有密密麻麻的一群人,到了晚上岸邊清場他也得離開。

後來他才知道最近是楓島旅游季,這一整月裏楓島三片海都人滿為患。

靳寒想了想決定計劃暫緩。

旅游季,一聽就知道能賺很多錢。

或許他白天看到的海邊賣飲料的小販,出租泳具的老板,還有那些開觀光郵輪的大叔,一整年都指望這一個月賺錢。

他如果跳海死了,屍體翻上來被游客看到,游客就不會來這裏玩了。

他不想污染這片海,不想耽誤別人賺錢,不想給人添麻煩。

于是他回去繼續做搬桶裝酒的工作,搬了一個月,終于等到旅游季結束。

他重新拿出那身幹淨的衣服,吃了一頓飽飽的飯,還奢侈地打了個車,趕往迷路海。

但這次他依舊沒有死成。

他在海邊遇到了個奶奶,是賣烤腸的。

奶奶有些年紀了,手腳不麻利,烤腸翻得慢,時不時就烤糊一根,生意不太好。

近黃昏的時候她還有很多腸沒賣出去,看到靳寒過來,就請他吃。

靳寒沒理她,他不想和任何人有交集。

這個世界的大部分人都爛透了,為數不多的好人也不會被他有幸碰到。

他只想等奶奶走後就了結自己。

但奶奶一直不走,他等煩了,就問她在等什麽。

奶奶說等你啊,這麽晚了你一個孩子在這裏幹嘛呢?這有離岸流不能靠近的,被卷進去就完了。

這居然是一個好人。

靳寒第一反應是不相信。

他往後縮了縮,蹲在礁石上,垂下來的兩條手臂精瘦得像麻杆兒一樣,黑沉無神的眼睛裏滿是戒備和敵意。

他怕自己再被抓起來賣掉。

十多歲的孩子到底經受了什麽才會露出這樣的眼神呢?

奶奶看得心酸,讓他趕快下來。

靳寒不動,過了半晌看奶奶還沒走,就張張嘴巴,發出一聲近乎乞求的聲音:“我今年沒過上生日,你能祝我生日快樂嗎?”

他不想自己到死的時候想起生日那一天,還只有被爸爸賣掉的記憶。

奶奶紅了眼睛,啞聲說:“這有什麽不行的,生日快樂啊小夥子。”說完還讓靳寒等着,說要給他一點東西吃。

靳寒本以為是烤糊的烤腸,卻沒想到奶奶費勁巴力地爬到礁石上來,給了他一桶雞湯。

“生日要吃蛋糕,但我今天沒賣幾個錢,買不了蛋糕。這是我早上煲給我兒子的,他沒來,送給你吃吧。”

靳寒把臉埋進雞湯桶裏,濃香的熱氣熏在他臉上,他沒有動,小心翼翼地抱着桶說:“在我家,這些東西都是給弟弟喝的。”

“管他你家我家哥哥弟弟的。”奶奶把他頭按桶裏,“我不認識你弟,就想給你喝。”

靳寒抹着眼睛喝光了那桶湯,過了自己從出生到現在第一個生日,然後從口袋裏掏出兩包快被捂化的麥芽糖,分了一包給奶奶。

之後他再也沒有找到過尋死的機會。

他出現在哪片海,奶奶就在哪片海賣烤腸。

他不走,奶奶也不走。

兩人時常僵持到半夜,奶奶用那雙布滿皺紋的眼睛無奈地看着他,擡起手撫在他臉上:“你還那麽小,這是幹嘛呢?”

靳寒不知道該說什麽。

他不想別人為自己擔心,更不想給一個好人添麻煩。但他實在找不到活下去的意義,活着對他來說好難好難。

他一閉上眼睛,腦海裏就會浮現自己被地痞綁走的那天,全家人坐在車上看向他的“馬上就要有錢了”的喜悅眼神。

他這輩子都忘不了那三雙眼睛。

他感覺那根油乎乎的繩子始終拴在他脖子上,再也解不下來。

他歪過頭,貼着奶奶的手,輕輕垂下眼來。

那充滿霧氣的眼睛仿佛一條悲傷的河流,從出生開始,他頭上就停着一片濕漉漉的雨。

他說:“我只有一個人,我不想一個人。”

“那你和我走哇,我們作伴嘛。”

“你有兒子,你兒子回來了你就會趕我走,他如果生病了你還會把我賣掉。”

奶奶氣得翻白眼:“我有個屁的兒子啊,我要有兒子那雞湯還能輪到你啊?!”

根本不容許他拒絕,奶奶掐着他的耳朵把他拎回家,臨回去前還給他買了包麥芽糖。

靳寒在奶奶家無所适從地摸摸這裏、摸摸那裏,拘謹地坐在小床的邊邊上,一晚上都沒睡,第二天天不亮就跑到碼頭搬酒桶。

酒桶改良後變重了,也漲價了,搬一個給他兩塊五,工資日結。

他每天都能拿到最少二十塊。有時是兩張十塊的,有時是五塊一塊的,他把那些皺巴巴的紙票珍惜地揣在小口袋裏,等來海邊接奶奶回家時交給她。

作為交換,奶奶會把賣剩下的沒烤糊的腸給他吃,偶爾還會給他炖雞湯。

他話很少,也不笑,甚至一句感謝的話都沒說過,但奶奶始終待他很好。

從海邊回到奶奶家有一段漆黑混亂的巷子,晚上經常有喝醉酒的人聚集在那裏鬧事。靳寒知道後每天都雷打不動地來接奶奶回家。

可他沒想到只是晚去一次,奶奶就出了事。

那天晚上和他一起搬酒的大叔摔了跤尾椎骨碎了,他送大叔去醫院,接奶奶就晚了些。

奶奶從那條巷子過的時候被醉漢推了一把,之後再也沒能起來。

奶奶在醫院拖了三個月,靳寒就守了她三個月,幾乎花光了他們倆攢的所有錢。

她撐到靳寒生日那天,很早就醒了,說想喝雞湯,讓靳寒回家給她做。

靳寒把雞湯煮好拿回來,她抓着靳寒的手,看着他的眼睛,淚水滑過她的臉龐,她把臉埋在靳寒的手掌裏不舍地說:“臭小子,你不要太早來找我,好不好?”

靳寒用力搖頭,固執地看着她,那些積蓄在眼睛裏的霧氣第一次變成淚水流下來。

“可我不想一個人……”

他許了願望,但沒有人回應。

小小的老太太變成了小小的盒子。

那年靳寒十四歲,失去了唯一一個把他當人看的家人。

也是那一年,他撿到了裴溪洄。

或許上帝發現自己給一個人的命運安排得太糟糕時,就會派一個又一個天使來搭救他。

那是很稀松平常的一天,他來到老水手的魚排上,請教對方該怎麽辦葬禮。

夜色很深,外面黑燈瞎火的什麽都看不見。

有團東西猛地被海水沖到魚排上,靳寒一開始還以為是被浪打上來的小水獺,差點一腳踹下去。幸虧這時候裴溪洄咳嗽一聲,他才發現那是個小孩兒。

看着只有三歲大,還沒成人小腿高,穿着一身灰色的破衣服濕漉漉地趴在魚排上,呼吸微弱得完全看不到,就像一坨小灰抹布。

他實在太小,靳寒不敢動。

做人工呼吸都怕把他給壓癟了。

後來還是老水手趕來,把裴溪洄救活。肺裏的水擠壓出去後小孩兒劫後餘生般大口大口喘氣,蒼白的小臉上滿是無助和驚恐,兩只手卻很有勁兒,死死扒在靳寒身上。

靳寒給他洗了澡,換了衣服,拿被子把他裹起來放在暖和的地方。

小裴溪洄被裹在被子卷裏,只有一顆腦袋露出來,眨巴着眼睛盯着靳寒看來看去。

靳寒炖雞湯給他喝,他不敢張嘴。

靳寒耐心有限,掰開他的嘴直接灌。

剛開始裴溪洄哇哇大哭,覺得自己沒淹死在海裏卻要淹死在湯裏。嘗到味道後一個咕嚕坐起來,從被子卷裏伸出兩只胖手自己抱住碗,咕嘟咕嘟喝得像頭小豬。

一碗湯喝完,他徹底賴上了靳寒。

靳寒送他去警局,他在警局哭。

送他去福利院,他在福利院哭。

那麽小一點的孩子力氣卻那麽大,抱着靳寒的腿死活不讓走,被扯開後就坐在地上可憐巴巴地盯着靳寒看,朝他伸手要抱。

靳寒不理他,走出門。

他就扒在門邊看着靳寒的背影扁嘴掉眼淚,确認他真的丢下自己再也不會回來了,就眼睛一閉、嘴巴一張,哭得撕心裂肺。

他不會說話,是個小啞巴,攥着拳頭用盡全身的力氣去哭,哭得滿身滿臉都是汗,哭到翻白眼抽抽兒過去,被搶救過來後繼續嚎。

這樣的孩子福利院是養不活的。

他連續哭了一周,而且拒絕進食,每次都是哭暈過去後院方給強行灌一點米湯,本來就瘦的孩子現在就像只幹巴巴的小貓。

或許是曾經被大人抛棄過太多次有了應激反應,他無法相信和親近任何一個大人。

院方以為靳寒是他親戚,給他打了好幾次電話暗示他把弟弟帶回去。不然他們可能就要把裴溪洄轉去別的福利院,看人家收不收。

靳寒聽到“弟弟”兩個字就挂了電話。

愛哭就哭,關他什麽事?

他最讨厭弟弟這種東西。

而且叫他能幹什麽?把孩子帶回來養嗎?

靳寒自認不是什麽好人,還是個窮人。

他養活自己都費勁怎麽可能再養一個孩子。

不管福利院打多少電話他都不接,他知道用不了多久就不會再打了。

那個孩子很漂亮,一定很快就會被領養,或許都不用等到轉院。

可是領養之後呢?

那戶人家會對他好嗎?

他不會說話,懼怕大人,還那麽愛哭。

小孩子的哭聲尖銳又煩人,說不定過不了多久那戶人家就會像他爸媽厭惡他一樣厭惡那個小孩,到時候該怎麽辦?

他們不想要了,福利院也不想管了,誰都不要的一個愛哭鬼會被怎麽處置?

會把他丢掉嗎?

會把他賣掉嗎?

會把他和狗關在一起讓他吃泔水嗎?

他還那麽小,一定沒幾天就被折磨死了。

死了就死了,死了就解脫了。

靳寒每天都在想死,再不過一周等給奶奶辦完葬禮他也要去死了。

這樣想着,當天晚上他就把裴溪洄從福利院裏抱了出來。

回家的路上,他掏出自己搬酒桶攢的所有錢,在漂亮櫥窗裏買了一桶奶粉。

那桶奶粉要二百五十八塊,找零四十二塊,他拿四十買了只泡奶粉的杯子,剩下兩塊給自己買了兩個菜包。

餓肚子的滋味太難熬了,和狗栓在一起太屈辱了,泔水的味道太惡心了。

他自己知道這些就夠了,他不想別的小孩子再受他受過的罪。

作者有話說

寶寶其實你也是一個天使,你在拯救一個又一個接力來到你身邊的人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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