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章
第 4 章
游望有了計劃,變得極為冷靜。
只可惜,醫生給他吃的東西有問題,他也沒有拒絕的權利。
就像囚犯沒有跟囚禁者讨價還價的權利。
游望依然在病房走動,每一次都會在窗邊觀察窗外的景色。
事實上除了這個,他也無事可做。
外面的白天,善乏可陳。無趣刻板的建築,沒有人影的窗戶,以及萬裏無雲的藍天。
醫生來給他送飯,甚至帶來了一束花。
支棱的綠葉中,點綴着小簇小簇的金黃小花,它們仍長在細長樹枝上,于尾部毫無美感的用醫用膠帶纏了纏,湊成了一束,插在了透明水培瓶裏,散發着甜香氣息。
“這是什麽?”游望看着那束非常符合醫生個人風格的花。
“桂花。”醫生将花束擺放在床頭櫃,與電子時鐘營造出病房少有的溫馨,“我看到外面的桂花樹開了花,給你摘了些。”
過于體貼溫柔,游望都覺得奇怪。
他不覺得醫生是擁有這種閑情雅致的人,以至于這束桂花都變成了泛黃的危險信號,令他警覺。
到了晚上,窗外夜景稍稍變得有趣一些。
中庭仍是被窗戶燈光照亮,假裝對面的建築住滿了人。
游望卻只看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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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永遠懸在樓宇間隙的角落,從他初見的上弦月,慢慢變得渾圓。
他可能是産生了幻覺。
不然怎麽能在短短兩個夜晚,那輪月亮就能從上弦月,變為今夜的滿月。
除非真的像他數的那樣,外面的樓宇、天空、月亮,不過是一副七秒循環的錄像。
叮鈴叮鈴的呼叫聲,回蕩在病房。
醫生的聲音很快出現:“怎麽了?”
即使他們達成一致,醫生也變得很謹慎。
除了輸液、送飯,他不會走進病房。
就算游望按下呼叫鈴,他也隔着監控進行詢問。
“醫生,滿月了……”
游望看向窗邊,第一次問道:“今天是幾號?”
醫生說:“公歷十月十七日,農歷九月十五。”
游望沉默的看向那輪滿月,“醫生,我要死了。”
醫生遲疑片刻才說:“你不會死的。”
這一瞬間的遲疑,令游望覺得有意思。
游望猜想,連醫生都沒有把握判斷實驗對象到底會不會死,只能每日監控、每日檢查,确保他持續存在生命跡象。
室內安靜,又想起了醫生問詢。
“你還好嗎?”他竟然主動繼續的話題。
“不好。”
游望的聲音變得虛弱,他固執的看向窗外死寂的建築,“我喘不上氣,手腳也沒有力氣。這兩天再怎麽累,吃了那堆沙子一樣的病號餐,也能恢複點兒精神。”
“可我現在好餓。”
他聲音極度虛弱,氣若游絲,“明明六點的時候,剛吃了晚飯,我還是覺得餓,整個胃都要燒起來了。醫生,我沒有力氣,我快死了……”
“咔噠。”
這是醫生來得最為焦急的一次。
他臉上的表情,在游望眼中一覽無餘——
絕望、惶恐、無法面對後果的疲憊。
游望想,醫生果然不能接受研究成果功虧一篑,所以急着給他做檢查。
“胃覺得燒嗎?”
醫生伸手要去探查游望的胃,還沒能觸及衣扣,就被游望抓住。
他虛弱得眼睛都無法睜開,似乎抓住醫生已經用盡了全部力氣。
游望疲憊的問:
“我快死了嗎?醫生。”
“你不會死!”
這可能是醫生情緒最為激烈的時刻,游望都能感受到他對自己的重視。
可惜,這份重視無關情愛,只關系一個科學狂人的數據和成果。
游望壓下冷笑,虛弱得閉上眼睛。
“醫生,我是中秋節出生的,我每次過生日,天上都有圓圓的月亮,就像今晚的月亮……”
“你送我的桂花,我很喜歡。”
游望聲音微弱,嘗試用獨特的花束去打感情牌,語調喘息得像快要死去。
“可我想看看天上的滿月。”
病房封死的狹窄窗戶,并不能躺在床上看到月亮。
滿月的輝光甚至無法照入燈光熾白的病房。
游望知道那是假的。
沒有一輪月亮,能夠在一片狹窄的天空保持着七秒的循環,兩個晚上就從上弦月變為滿月。
除非是在重複播放的錄像裏。
醫生一句話沒說,揮開了他的手,轉身離開。
游望皺着眉,瞥過醫生背影,從未覺得白大褂是這麽的冷漠無情。
這種鐵石心腸的科學狂人,居然一點同情心都沒有。
他都說自己是滿月生日,喜歡醫生送的花,臨死前想看看月亮了,這家夥竟然無動于衷……
“咔噠。”
游望沒有按鈴,醫生卻去而複返,還推着一輛輪椅。
醫生說:“你應該沒有力氣走出去了,我推你。”
游望有些驚訝,不過片刻又反應過來。
這個所謂的康複實驗,果然有問題。
任何的康複都能将病人從孱弱狀态轉向健康。
可醫生的語氣,明顯清楚他會慢慢衰弱,慢慢沒有力氣,再也不能憑借自己的雙腿走出去。
所以,醫生才能如此迅速的準備好輪椅,随時準備推着虛弱的他,出去完成遺願。
游望沒有作聲,沉默等待着醫生的動作。
醫生應當是做慣了這件事,将輪椅放到了病床一側,收起床欄。
他伸出手,抱住了游望的腰,攬住游望的雙腿,努力把游望挪向輪椅。
醫生力氣并沒有想象中大。
他根本沒辦法穩定的抱起游望,害得游望不得不環住他的脖頸,聽着他費勁又氣喘籲籲的響動,忍着強烈的不适,勉強在醫生的幫助下,坐上那架老頭子才需要的輪椅。
游望猜測,醫生不年輕了。
也許比游望猜測的二三十歲,還要更年長一些。
常年沉迷研究,缺乏鍛煉,更不愛和人交流,導致一張不錯的臉龐,始終沒有多餘的表情。
游望只見過他的擔心、焦急、遲疑,除此之外,他皮膚白得沒了血色,像具了無生趣等死的屍體,帶着骨子裏冷透的寒氣,凝固了外貌和年齡,讓游望誤以為他還年輕。
有了輪椅,游望心安理得的留存力氣。
他微微閉上眼睛,演戲演了全套。
終于在醫生幫助下,坐着輪椅離開了關他許久的病房,游望沒有沖動。
狹窄的長廊,并不如醫院的走廊一樣通透寬敞,亮着溫馨的暖燈。
游望仔細打量,判斷這地方絕對不是醫院,而是一棟房子。
房子寬敞,長廊盡頭是一扇大門。
輪椅停了下來,醫生主動打開門的瞬間,游望想也沒想,起身推開了他,拔腿就跑!
“游望!”
再是遲鈍的醫生,也能在他有力的推搡裏,感受到他的生命力。
游望絕不會回頭。
可是他尋着大門跑出去的地方,不是什麽寬闊敞亮的廣場,也沒有他希望的馬路、街區。
而是一塊墓地。
明亮的月亮懸于天空,照亮了一塊一塊墓碑,投下一片一片陰影。
游望聞到了桂花的香氣,見到了每一塊墓碑前,都擺放着今天醫生送給他的桂花。
醫用膠帶纏起細枝,一束一束,像是醫生在用自己的方式,祭奠着死去的實驗對象。
游望置身墓地,見到了一束一束桂花,比見到一具一具屍體更難受。
這意味着醫生什麽都知道,什麽都清楚——
他會像以前所有實驗對象一樣,死在這間莫名其妙的病房。
也許,就是今晚。
“你騙我。”
游望計劃的逃亡,結束在高牆之下。
“你說這是康複實驗,我不會死。你騙我!”
醫生并沒有拼命追上來。
他只是站在墓地之前,遠遠的看向游望。
“這确實是康複實驗,但并不意味着所有實驗對象都會康複。游望,這裏建在懸崖上,你不認識離開的路,會受傷的。”
游望沒可能攀過面前圈起墓地的高牆,這也是為什麽醫生并不需要衆多警衛看護,就願意帶他出來看月亮。
今晚确實是滿月。
不同于他幻想的七秒播放錄像,是能夠照亮每一塊墓碑的月亮。
游望站在林立的墓碑,很快走到一方空蕩的坑前。
裏面沒有棺材、沒有骨灰盒、沒有屍體。
似乎在等下一個逝者。
游望的心沉到最底處,“這是給我準備的墳墓嗎?”
“是的。”
醫生慢慢走了過來,“之前的實驗對象,都沒有撐過滿月,你時間應該也不多了。”
就知道他送花沒安好心!
游望站在原地,見他靠近,霎時瘋了一般,伸手惡狠狠的提起了醫生的衣領。
力氣大得醫生驚訝,即使伸出手想要掰開,也沒法掙脫游望的鉗制。
游望心裏只有憤怒。
“這裏只有你一個人,否則剛剛就該有一群人跑出來追我。什麽康複實驗,什麽醫院協議,都是假的!”
“王八蛋,你到底在做什麽實驗?!”
“康複實驗。”
哪怕醫生狼狽得眼鏡都要被游望弄掉,仍是堅定了自己的研究目标。
“只是實驗的對象,都像你一樣身受重傷。他們有些永遠沒有辦法醒過來,心髒監控的線條悄無聲息變回直線;有些幸運一點,醒過來之後,生命跡象平穩,能發出聲音,存活時間超過81小時;還有一些跟你一樣,醒來之後能夠說話,能夠下床走動,存活時間長達125小時42分鐘。”
游望恨他的冷漠,講述一個個生命的逝去,就像一串串數據。
125小時42分鐘,算下來也不過是五天時間。
游望憤恨的問道:“我是哪一天醒的?”
醫生準确的告訴他,“兩天前,公歷十月十五號,農歷九月十三號。”
今天是十月十七日,農歷九月十五,滿月。
也就是說,游望這樣的實驗對象,很快要死了。
他松開手,盯着醫生痛苦的咳嗽,緩解幾近窒息的喉頸,忽然覺得沒意思。
人在清楚面對自己死亡,知曉自己最終死亡方式和時間的時候,都會平靜的覺得沒意思。
一塊塊墓碑在月色之下,像是安靜的座牌。
上面标好了死者的姓名,等到他們躺進去。
從數量來說,醫生的實驗對象多到不需要特別關照游望的地步。
也許在他醒過來之前,這些躺在墳墓裏的倒黴鬼,已經給醫生提供了充足的數據,驗證了他那些昂貴的藥劑、那些持續輸入的液體、那些難吃得要死的病號餐,對于“康複”一點用處都沒有。
游望撿起一束桂花,聞到了與病房裏相同的甜香。
他升起對墓碑之下逝者的瀕死共情,控訴了這個滿口謊言的醫生。
“所以,你的實驗對象都死了,你就随便挖了一個墳,把他們全部埋在這裏?”
“不是全部。”
醫生的聲音仍是冷靜、冷血、冷漠,如溫柔滿月也無法融化的堅冰。
“最初的實驗對象,因為自身原本的傷勢過重,根本沒有辦法用常規的治療方式救治。在他存在意識的27小時53分鐘裏,我嘗試了所有能用的救治方案,導致他身上殘留了大量輻射和病毒,即使是屍體也成為了極大的污染源。”
“這樣的實驗對象,必須做無害化處理,我沒能将他葬在這裏。”
“還有一個……”
醫生在明亮月色之下,眼神悲戚溫柔的看他。
“活着走到了自己的墓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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