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章

第 6 章

游望苦中作樂,拿過炸雞就吃,熱的。

醫生雖然一句話沒承諾,但是把他的願望放在了心上,就算嘴巴裏吃得沒有平時油炸食物那麽鮮美,也覺得開心。

“火鍋呢?”游望得寸進尺。

醫生皺了皺眉,“家裏沒鍋。”

鍋都沒有,這過的什麽窮苦日子。

游望吃着,還不忘拿起蛋糕問道:

“你就看着?不吃點?”

醫生瞥了一眼灑滿巧克力粉的甜品,皺着眉說:“這個很甜。”

“甜好啊,吃甜食讓人快樂。”

游望不由分說,把巧克力布朗尼往醫生面前送,大有他不接就一直端着的意思。

僵持許久,醫生終于被迫的接了。

“诶,對。”游望心滿意足,不忘叮囑,“別光看着,快吃啊,不然我要覺得你在裏面下藥放毒了。”

游望一句話堵死了醫生全部退路,即使這家夥面對甜食,痛苦得眉頭起了溝壑,也得拿起叉子,一點一點的切開蛋糕,極為斯文的吃了一口。

以證明沒藥沒毒。

醫生吃蛋糕的姿勢格外養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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優雅、細致,連黏黏糊糊的奶油都不會染上唇角。

有着吃飯都不說話的良好教養。

游望吃着吃着,就算是拿起雞腿,都會思考自己是不是應該吃得文明一點、禮貌一點?

念頭起了,他又覺得自己可笑,直接上手,大口爽快的吃起來。

算了,他都要死了,還在乎這麽多。

禮貌禮節,還是留給醫生這樣的人去講究吧。

餐車上的炸雞、蛋糕,被游望洗劫一空。

他視線一瞥,醫生竟然還在慢條斯理,用叉子分蛋糕。

“怎麽還沒吃完?”

游望一問,醫生終于停了手,“我吃飽了。”

游望看了看剩下大半的蛋糕,懷疑醫生根本不愛吃甜。

他也不為難這位可憐醫生。

“那你留着,我晚上當宵夜,或者明天當早飯。”

醫生如蒙大赦,将剩餘蛋糕放回餐車。

“要出去散散步嗎?今天是個晴天。”

“好啊。”游望欣然同意。

游望覺得醫生很有意思。

一早進來送餐,也不叫醒他。

一個人孤獨沉默的坐在床邊等他醒來,會想什麽呢?

想自己研究怎麽收場,想自己給他用了哪些藥劑,想院子裏的坑什麽時候能夠填上,再給他放一束桂花?

游望沒由來的想起一個詞——

臨終關懷。

醫生溫柔得可怕。

游望甚至覺得,自己提出任何要求,這個醫生都會拼命滿足。

畢竟,他快死了。

游望笑出聲,只覺得荒謬。

明明醫生的年齡更大,但他照顧游望就像照顧一位将死的老人,透着一種予取予求的縱容。

“笑什麽?”醫生好奇的問。

“笑你啊。”游望眉眼彎彎,看着醫生年紀不輕的眼角細紋,“你現在的态度,好像我提什麽要求,你都會答應。我都要分不清到底是誰救了誰,誰又當冤大頭買單了。”

“滴!滴!”

正說着,樓上傳來急促的響動。

游望善解人意,“你如果忙的話……”

“沒什麽大事。”醫生仍是走在前面,打開了屋門,陽光溫暖灑在他的白大褂上,“我陪你去院子裏走走。”

除了長廊盡頭的墓地,這棟房子确實有一個院子。

善乏可陳的裝設,一眼見到頭的高牆。

游望對高牆之間那扇鐵制大門,完全失去了興趣,在荒蕪長着雜草的前院走了走。

滿地荒涼,只有枯樹雜草高牆,稍稍轉一轉就知道自己猜對了——

病房是假的,病房窗外的中庭、大樓、月亮也是假的。

游望遠看病房靠近的窗戶,連帶着高牆一起封死了,想也知道裏面修了一塊全景大屏幕,就為了給他看窗外的中庭、樓宇和月亮。

他覺得有些好笑,“你也是有錢閑的,搞什麽病房外的高科技大熒幕,天天給我播錄像。”

醫生說:“如果窗外是一堵牆,你醒過來會害怕。”

游望更不理解了:“擔心我害怕,也不剪輯長一點?七秒循環播放,随便數數就看出規律了。”

“超過七秒會頓卡。”醫生竟然耐心回答,“這裏的算力撐不起太大的資源。”

“那就把屏幕拆了,在窗外種花種樹,讓他們領悟領悟《最後一片葉子》的深意。”

游望快死了,也要為了以後躺在病床上的實驗對象挑三揀四。

“而且這邊的院子也太荒涼了,怎麽打理得還沒墓地好?”

醫生解釋道:“我不常出門。”

也許不是不常出門,而是要守着一室的數據,根本沒空出門。

游望想起醫生的好來了,這麽一個不常出門的人,是怎麽一夜之間給他弄來炸雞、蛋糕的?

他記得,醫生說這裏建在懸崖之上,也就是與世隔絕。

當然,如果醫生沒騙他的話。

游望已經沒心情去計較真實與虛假。

這是他醒來的第四天。

游望數着呢,運氣不好的話,明天他就要死了,說不定都等不到把剩下的蛋糕吃完。

“我想玩游戲。”

游望見到了院子裏擺放的桌椅,忽然說,“醫生給我手機或者電腦玩玩吧,高三忙得要死,我好久沒玩游戲了。”

醫生一愣,扶起他的半框眼鏡,“這裏沒有網絡。”

“那跳棋、飛行棋、五子棋、UNO、貓咪牌?”

游望看醫生表情一陣茫然,覺得老年人真麻煩啊。

“醫生,三歲一個代溝,你今年幾歲了?怎麽連這些都沒玩過?”

醫生沉默不語。

游望想了想,“有撲克牌嗎?玩‘跑得快’吧。”

醫生居然真的給他找來了一副撲克。

嶄新的,外面的透明封都沒有撕開。

足見這位醫生在這裏過得有多寂寞。

游望心生同情,坐在了院子的桌前,開始洗牌。

“醫生,跑得快總知道吧?就是我們兩個玩,看誰手上的牌先打完……啊?看你這表情不會連這玩意兒都沒玩過吧……你到底過的什麽苦行僧生活。來,我先教你認牌。”

他從最基礎的撲克牌花色和JQK給醫生講起。

反正學醫的都聰明,講一遍就能懂。

要是不懂呢,輸着輸着也懂了。

游望沒說得太複雜,直接發了牌。

這玩意兒其實他平時也不怎麽玩,因為太無聊了。

可是,沒有網絡、沒有未來的時候,再無聊的東西都變得有趣。

桌上炸滿了黑桃梅花。

醫生勾起笑意,點了點游望的牌,“你說對A最大。”

游望嘿嘿笑,“對A确實最大,但是我的黑桃比你的梅花大!醫生,你又學到知識了吧!”

區區54張撲克牌,足夠游望和醫生邊學邊炸。

明天他就要死了,卻玩一副撲克牌都玩得起勁,纏着醫生一局一局的學規則。

最終醫生把撲克的全部規則學會了,他才發現……

嗯,跟學霸打牌,真的很難贏。

好幾次差點輸了,幸好他聰明機靈演技超群如有神助,抓住了醫生的失誤,來了一場絕地大反攻,不然還真贏不了!

天色漸晚,除了吃飯上廁所,他們一直在院子裏玩牌。

哪怕醫生困得打起了呵欠,游望依舊精神奕奕。

或者說,他害怕。

害怕就這麽睡過去,再也醒不過來。

害怕打完這一局牌,再也無法繼續。

直到月亮升起,輝光灑滿庭院。

醫生在銀亮的月色裏,摘下眼鏡。微翹的亂發,随着他的動作挑起一根根銀絲,暈染開溫暖的光亮。

他揉了揉眼睛,似乎真的是困了。

游望忽然想起一件事:“醫生,你叫什麽名字?我都要死了,還不知道你叫什麽呢。”

醫生愣神,猶豫了很久才戴回他的眼鏡,推了推,終于出聲:“我叫……”

“算了。”

游望一拍撲克,站了起來,“我不想知道了,好困,睡覺吧。”

游望以為自己肯定睡不着。

迎接死亡的第五天,已經有許多老前輩為他趟出了經驗。

最長的,活了125小時42分鐘,也就是五天零兩個小時四十二分鐘。

可是這個時間,是從什麽時候算起的呢?

從他的監控儀器産生清醒跡象?

從他睜開了眼睛能夠回答醫生的問題?

還是從醫生自己的獨特算法,在這間病房給實驗對象裝上監控算起?

游望胡思亂想,也不知道什麽時候睡着了。

等他醒過來的時候,本能的去看床頭櫃的電子時鐘,8:03。

還活着啊。

游望躺在病床,不想動了。

免得自己走來走去,死在了奇奇怪怪的地方,醫生一起來就發現自己的房子到處死人,多晦氣。

游望笑了笑。

他突發奇想,不然直接躺進墳墓去吧。

醫生那麽瘦,一點精神都沒有,打一天撲克都會困得眼淚漣漣,想把他一米八六的大個子拖進墓地,估計要費好大的力氣。

臨死了,游望也是貼心善良的好學生。

絕不給外人添麻煩。

他走到了墓地,還沒走向自己的空蕩墳墓,頭頂嗡嗡嗡的飛來了一架無人機。

嗯?

游望很少會在城裏見到無人機,這東西自從禁飛之後,也就荒郊野嶺能玩一玩。

但是眼前的無人機,長得跟螃蟹似的,垂直八爪,懸停在他面前。

“請問是舒先生嗎?”無人機發出了詢問的聲音。

“啊……”游望吓了一跳。

心想,這玩意兒可比他玩過的無人機高級多了,還能遠程語音?

“請問是舒先生嗎?”無人機又以同樣的語氣重複。

這醫生居然姓舒?

游望突然肯定的回答:“是的,我是。”

“您有一份文件需要簽收,昨天一直聯系不上您,所以使用無人機限時派送。根據《無人機物流配送服務管理辦法》,您有權利……”

無人機叭叭叭的講述着權利,投放了它送來的文件。

普普通通的文件袋,印着游望沒見過的快遞公司LOGO。

他覺得這東西真神奇啊,有錢人已經發展到用無人機送臉上,不需要自己去驿站拿了?

科技發達得超乎他想象,讀個書沒了手機都要讀得與世隔絕、山頂洞人了……

游望翻過文件袋,發現了舒醫生的名字。

一個眼熟的名字。

他頭腦轟然,竟然問了緩緩攀升準備離開的無人機:“今年是哪一年?!”

無人機語氣刻板的回答道:“舒先生,今年是2043年。”

醫生睡醒了。

他實在是太疲憊了。

一直與世隔絕的做着康複實驗研究,很久沒有跟人放松的玩過游戲。

哪怕只是簡單的撲克,他也會不由自主的去算——

要麽才能讓游望,高高興興的贏。

游望贏的時候,會露出燦爛笑容,漆黑的眼睛迸發着蓬勃的生命力。

比他見過的任何表情都要鮮活,純粹得令他想要落淚。

這樣的人,又要死了。

醫生情緒低落,走出卧室,下到了一樓,發現游望坐在客廳沙發上。

游望穿着藍白條紋病號服,仍是掩蓋不住十八歲少年勁松般挺拔的軀體,比他這個疲憊、孱弱、腐朽的身軀,更值得擁抱生活。

醫生站在客廳邊緣,呆愣的看了許久,有些舍不得打破這樣的寧靜。

多了一個游望,像是家裏多了一個人在等他。

連看慣了的冷清客廳,都增添了幾分生趣。

游望确實在等他。

按照游望的性格,他應該推門大鬧,把這個寡言少語的家夥從睡夢中吵醒,揪住他的衣領憤怒的質問一切。

可他依然平靜的坐在那裏。

甚至順着醫生打量他的視線,反而仔細打量了醫生。

臉龐消瘦、身軀颀長,比游望矮了不少,也許身高一米七五到一米七七,他總是穿着白大褂,帶着一副黑色半框眼鏡,遮住了大半的容顏。

微微淩亂的頭發,削弱了他的年齡感,看起來好像三十出頭,放在醫學界也能誇得上一句年輕有為。

對于游望而言,卻太老太老了。

“醫生,今年是哪一年?”游望問他。

醫生推了推半框眼鏡,“24年。”

“哪一年?”游望又問。

“2024年。”

游望契而不舍:“真的是2024年嗎?”

他回答得有些生氣,皺起了眉,“都說了2024年!”

“舒從月,你又騙我。”

游望喊出了他的名字,拿起了桌前的文件袋,裏面送到的文件公告有落款時間,“這上面寫的2043年。”

舒從月站在那裏,整個表情都變得孤獨無助,仿佛掀開了衣物,袒露出他最後一份秘密。

游望沒見過他露出這樣的表情,只見過他平靜、冷漠、憐憫、焦急。

此時那張冷漠的臉,泛起藏着掩蓋不住的慌亂,比他們在滿月的墓地,産生争執時的表情,顯得更加的……

像個活人。

對了,他确實應該慌亂,撒了好大的謊,鬧得游望都不知道他哪句話是真的。

游望嗤笑道:

“舒從月,你怎麽都37歲了?這麽老。對哦,我們是同班同學,我本來……”

“也應該37歲了。”

游望時常幻想未來的自己,會變成什麽樣。

等到高考結束,他就會成為生活自由的大學生,再也不用早六晚十,受着父母對學業的喋喋不休。

等到大學畢業,他絕不會去讀研讀博,必然會選擇一家他喜歡的公司,成為經濟自由的上班族。

游望對于自己的未來,從來都是模模糊糊的概念,帶着高中生對未知生活的美好期盼。

在擁有身份時鐘的社會,多少歲就做多少歲安排好的事情,他應該也不會例外。

按照安排,37歲的他,一定已經成家立業、結婚生子,說不定孩子都快讀小學了吧。

游望沒有想過,他具體會做什麽工作、擁有什麽樣的生活。

總之,絕不會是這樣——

長相一塵不變,聲音沙啞青澀,記憶停滞不前……

永遠停留在他死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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