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靖安郡主
第18章靖安郡主
從昌平到洛陽有上千裏,長桑瑟坐在馬車裏,紅扇遮面,身後嫁妝千裏,皆由新帝的千面衛護送。這是陛下和大主姬給已故的靖安王和如今的靖安郡主最高的送嫁規格。大主姬重視長桑瑟,知道了她要報仇,所以即使如今已隐居世外,也還是在收到長桑瑟的來信後将我送回了京城。
長桑瑟看到我的時候很是驚訝。
這倒是正常的,本來死了幾年的人突然出現在我面前,換做是我也是這樣的表情。
“阿婈在引薦書裏說派了個極可信任之人,我本是不信的,但今日看到是你,我就信了。錦繡,”她剛開了一盤新棋,她微微笑,側首對我道,“勞煩你回來人間。”
我微微垂眼:“我的命是她搶回來的,而且洛陽你要對付的人是我的仇人。所以,你可以信我。”
她纖長手指執棋,嘴角含笑,如若晚霞。
朝霞不出門,晚霞行千裏。
“那你打算回去報仇嗎?”“錦繡已非當年錦繡,去那兒是因為恩人安排我去,順帶惡心下那些曾經的仇,和報仇無關。”“看來阿婈過得很好,好到連跟在她身邊的你都能為那種生活放棄仇恨,可惜我沒有機會體驗了。”
我看着一身素衣的女子,倚竹門,背對着她,淡漠而道:“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命數。其實繼後對你也很好,你的生活在我們這些人眼裏也是過得不錯的,但這也沒有讓你停下複仇的心,不是麽。我們是不一樣的人,所以你不必和我比較。”
她落下最後一顆白棋,與我看向同一個方向:“是啊。”
昌平又冷了幾分,一副将下雪的景象,她拜別皇室,拜別昌平,我們正式踏上這條能看到長桑瑟生命盡頭的路。她義無反顧,平靜又溫柔。
我們在半路不投宿,都在野外安營,新郎親自來接但被她以規矩為由沒有見一面。
夜空之下,她背靠着大石頭而坐,道:“就讓我偷了這幾日的時光吧,等到了洛陽再開始演戲。”
沒有得到我的回應,她眯起了眼,仿佛回憶起了許久之前的往事:“這個景象少時我也想過。紅彤彤一片,我的兄弟、最好的姊妹還有其他朋友們氣昂昂地護送我一路,每一位百姓見到都要驚嘆一句。我會興高采烈地開開心心地嫁給他。”
我咽了咽喉嚨,可惜故人皆不再。她口中的人也一個都沒能來送她。靖安王府血脈就剩幾條了,都是女子,算上如今的長桑瑟已是全部出嫁。其實我有些能想象年少膽小懦弱的長桑瑟坐在鏡子前幻想自己和心上人日後的嫁娶和生活——因為我也曾這樣做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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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陽城城門以江南絲絹制成的紅花裝飾,洛陽的官員百姓跪地迎接,聲勢浩蕩。殷家也布置得喜慶,又是奏樂又是唱詩,長桑瑟藏在嫁扇後,面色平淡,無嫁娶之喜。
寶瑟和琴韻,靈妃應樂章。依稀聞促柱,仿佛夢新妝。
“一拜天地——”
“一拜高堂——”
“夫妻對拜——”
衆樂絲竹不斷,直到這第三聲落下,曾經的瑾瑜郡主、如今的靖安郡主才彎下了腰,獨行了這一禮。
殷家人的臉色當然不好看,但他們每個人都希望能順利娶到這個曾經被他們抛棄、如今榮寵加身的郡主。這個家的每個人果然還是一如既往的虛僞和虛榮。
明明他們所有人都認出我了,還裝作不認識,對我殷勤備至,僅僅因為我是長桑瑟的人。
新婚之夜,洞房花燭,碩大的龍鳳燭雕刻精美,融化緩慢,房間的每扇窗戶都貼上了雙喜字。長桑瑟自己取下了所有的頭飾,換上經過多層篩選才上貢皇家的絲綢睡袍,将新郎拒之門外。
我守在門口,和這個坐在臺階上的昔日兄長靜默相對。
很久之後,還是我先打破這過分寂靜的局面——“殷雲山,遲來的深情比草賤,如今你又指望用這些深情打動誰呢?”
男人紅着眼,無比虔誠,不知道的還以為是我們先做了對不起他的事:“我只希望她再給我一次機會。當年我被關在家裏,如果我能出去,就算是死我也會陪着她。”
我擡頭,今夜沒有月光。
“同生共死嗎?”我冷笑,“你做得到?”
我環視一圈這吃人冷血的陰沉宅院,繼續道:“這個吃人的惡宅裏沒有一個人是善良的,殷樂嫣手上占了多少條性命,你我都知道,可只要那麽一副看似人畜無害的臉龐裝裝可憐,就算是最蹩腳的借口,你們也會掩耳盜鈴地相信,但說實話,你們真相信她就是你們想象中那個最無辜的樣子嗎?不是。你們相信她只是因為不想丢了自己的體面。殷樂嫣也明知你們心中算盤,卻因為知道你們不會處置她而更加變本加厲、肆意妄為!所以——她帶着她的孩子一起下地獄是活該,是罪有應得!而你們,遲早有一天也會下去陪她——”
“是,在樂嫣的事情上,我們做得不周全,但如今你也要學她了。你口口聲聲說嫣兒敗壞,可你看看你現在的行徑,你有資格”
我站起身,堵住他要繼續詭辯的話語:“我沒想要從你口中聽到悔過的話和對殷樂嫣的責怪。殷雲山,我很讨厭你們的聲音。”拍了兩下手掌,屋頂上跳下來兩個侍衛,他們堅定地三兩步就走到殷雲山面前,直言不諱——“請吧,殷公子,我們郡主今晚并不想見您。”
我推開門進去,長桑瑟跪在牌位前,雙目緊閉。殷雲山趁機朝房內大喊大叫,全然沒有大家風範,我邊怒視他邊将門關上。
“處理好了,”我順手撿起床上的紅棗,放進嘴裏嚼動,“既然恨得連新婚這天都不見一面,又何必為難自己來洛陽嫁給他。想報仇,讓陛下尋個由頭收監,不就好了。”
長桑瑟睜開眼睛,朝着牌位磕了個頭,匍匐在地,聲音悶悶地傳來:“他們并沒有明确表示過效忠長桑娥和長桑旌,只不過是長桑旌下令充盈後宮後主動送了個女兒進去,若是拿這個做由頭,那之前盡量放出宮的妃嫔們豈不是都白放了。要是尋個別的什麽由頭讓他們都人頭落地,定然得是抄家滅族的大罪名,雖然我和殷家其他人沒有什麽聯系,但我并不想讓與殷雲山血脈相連的堂親殷澤和一脈受此株連,而且這兩種方法任意一種行之都會顯得如今的陛下不講情理、不論黑白。”
殷澤和來自如今洛陽最受尊敬的四大門府之首——東邊殷家,在早年間與昌平杜家行姻親之好。東邊殷家與我們所在的這個殷家是堂親的關系,兩位家主的父輩同出一父,但習性信念全然不同。
“聽說他們家數年前也出了醜事。”
長桑瑟嗯了一聲:“杜婉如的婚事還是我擺平的。他們家的女孩子,也是可悲可嘆。”
亦不知到底是誰更可悲可嘆。我倒在她的婚床上,随手撈起那些寓意美好的果子——在我有限的認知中,就沒有比她更加令人産生悲憐的存在了——特別是在我明确預知她的結局後。
我忍不住以餘光看她,嬌弱的容顏在燭火下恍惚,室內炭火燒得足足的、暖洋洋地抹去她身上寒意。窗外開始飄細小的雪花。
波外聲初發,風前曲正長。凄清和萬籁,斷續繞三湘。
在殷家的日子沒有我想象中的難對付,這全都得益于長桑瑟如今的尊貴地位還有陛下的刻意安排。
那些随行而來的宗正寺官員本該按照規矩:受皇帝之命在行禮那日代陛下受高堂之禮,可從昌平離開之前陛下就特意交待他們順靖安郡主心意、無需代行。此舉不合禮數,但大有妙用。
這份妙用就在于皇家光明正大地告訴了天下人:陛下堅定不移地站在靖安郡主這邊,靖安郡主可以想做什麽就做什麽。因此,郡主婚後說不願同房亦不許納妾,那些由陛下和繼後一同挑出來的嬷嬷就名正言順地對着妄想幹涉此事的殷家人說趕就趕、說打就打,即便是外面流言四起,嬷嬷們也毫不手軟。
紛亂中,我們等到了大雪停下的大晴天。
亭外有琴師和舞姬共譜音舞之美,長桑瑟和我則一言不發地坐着看。我突然想起當年在昌平的時候她曾常常出沒于技館中,向那些有出衆琴藝的藝妓讨教。敏而好學,不恥下問,所以她的琴藝和大主姬一樣都是昌平貴女中數一數二的。
可惜的是,她來了洛陽便只下棋了,不彈琴、不論詩、不插花。就連書看得最多的也是棋譜。有時我都替她感到無聊。
“殷惜考慮得怎麽樣了?”
我扳着手指,打了個哈欠:“我和你說過殷惜是這個家裏最自私的,你讓她嫁給花心的譚力她自然是要想很久的。”
譚家家處寧州,家裏出了許多個各地當官的,雖然官小,但是耐不住人多,可謂有勢;和他的叔叔舅舅兄長姐夫妹夫不同,譚力是家中現存子嗣中唯一個行商的,當官的都十分依賴他、也就會在他有需要時力盡所能地幫他,所以譚力這人可謂有錢有勢。這特別符合一心想爬得更高的殷惜的要求。
但譚力已娶妻,且有三位小妾兩門外室,以殷惜的身份地位又實在沒法和譚家達成以平妻之禮迎娶的協議,因此殷惜遲遲沒有給我們回複。
“她會答應的。”
長桑瑟肯定地看向我,我聳聳肩——“當然,殷惜是不會放過這麽難得的一塊肥肉的,何況——是你為她去說媒。”
長桑瑟吩咐侍女換了個琴譜,那嶄新的手抄琴譜是前些日我從一個殷家女使手中順帶帶回來給她的。
我用餘光瞄了一眼,琴譜上字跡清秀還細心備注了每一部分的靈感來源。再仔細一聽,這曲調清和百轉,穩人心緒,應該至少是出自有點名氣的行家之手,但該曲風曲調我又百分百确定從未在世上聽過,絕對是新作。
我無意探尋長桑瑟的隐秘,但着實好奇得很,就将心中疑問和盤托出:“這不是一般功力的人能寫出來的,以我不足的閱歷,除了長桑玥和一代琴聖我實在想象不到還有誰。但玥将軍不碰樂器很久了,琴聖也已經身隕了。”
長桑瑟難得地笑了,她眉眼間的疲倦一掃而光:“他的天賦可比長桑玥高多了,只是前些年他因為一些事太低調了,所以你不知曉他。不過今年,他應該會出山。”說着說着,她的語調又低了下去。
我眨着眼睛,捧臉追問道:“這倒有意思,這是誰?”
她沒有立刻回答,直到新曲到了低落之處,我才聽見身邊女子絮絮小語:“杜若芳。”
杜家的人。
我瞬間意識到這不尋常:“這才是你不願意拉殷澤和一脈下水的最真實原因吧?”
她擡起頭,自嘲地笑笑:“錦繡,我這樣一個人,此生注定要錯過他。他是上天賜給大恒的珠寶,本就不該因我蒙塵。如今更是。我現下這麽一副模樣,真的不敢沾惹半寸月華光輝;況且要論對得起他的情誼,我就更不能回頭。我回頭了,他得多難過啊,這麽多年就等了這麽一個沒有骨氣的女子。”
我的喉嚨間似乎被什麽堵住一樣,清了清嗓子才啞着突然沙了的聲音問她:“你真的這麽想的?”
長桑瑟沒有回答。
“長桑瑟,永遠不要自輕自賤。世事多變不公,應該自輕自賤的人不應該是你。”這一句話我說得真切。
十日後,那位叫三潇的女使在半夜再次叩響了我的房門,我接過新的琴譜,笑了:“這位琴師寫譜子寫得可真快,常人說千金難買一月譜,他倒是十天一譜。”三潇是個圓臉姑娘,她幹脆地将我手中琴譜拿去、展開、擺在了桌面上,雙目直直地盯在琴譜上,道:“質量是有的,請姑娘收下。一定讓靖安郡主聽了。”
我看她一氣呵成的動作感覺好笑,解釋道:“我并沒有質疑,只是純粹覺得琴師天賦高、寫得快,心裏那樣想了就順口那樣說了。我家郡主也說他天賦高,應該名留青史。”
我說的這些話被三潇斷斷續續地傳給那個自以為沒被發現、一直默默地迫切關注長桑瑟的杜若芳。
殷惜最終還是如我所料地答應了長桑瑟,願意嫁給譚力,她嘴上說着為殷家盡一份力,實則她的心思大家都明白。殷家也沒有一個人戳穿她,這代表着殷家沒有一個人成為她進階的絆腳石,也代表着殷家沒有一個人在乎她未來的命運。
長桑瑟收到回信後立刻派人去譚家說親,而且還是大張旗鼓的。只不過結果——
“惜兒,不是我沒有為你争取,譚家的人堅持說如今殷家還有兩位未嫁的女兒,你要嫁給譚力可以,但他們譚家是一定要個殷家嫡女作配的——也就是說——除非殷家只剩下一個女兒了,否則你嫁入譚家之前殷樂雪必要先嫁到譚家為妾。”
長桑瑟蹙起秀眉,一副為難不已的樣子。她嘆了口氣,拍了拍殷惜的手:“你也知道母親這個人,最是慣着樂雪的,可樂雪從我為你說親開始就瞧不起譚家,她不會嫁的。放棄吧,惜兒。”
殷惜面目扭曲,惡狠狠地質問長桑瑟:“又是殷樂雪!殷樂雪!殷樂雪!憑什麽什麽好東西都是她的!她幾次暗諷我我都不在乎,可為什麽!為什麽連譚家都指名道姓只要她!就連你!”
“長桑瑟,你貴為靖安王的唯一血脈,嫁入殷家已經夠窩囊了,但我沒想到你會窩囊至此!”殷惜逐漸瘋狂,秀麗的少女面龐失了控,指着長桑瑟大吼大叫;長桑瑟坐在黃梨花木椅上,眼神平淡,宛如在看一場在陶戲樓上演過百遍的老戲。
我心想,長桑瑟要的時間到了。
“好,你也不幫我!我自己有辦法!你就準備好嫁妝送我出嫁就行了!”
殷惜摔門,揚長而去。我給長桑瑟遞上熱茶:“下一步做什麽。”
茶杯上的熱氣一縷縷冒出,長桑瑟端着茶碟,久久沒有飲下。
我們一起看着窗外,窗外花開鳥喚,美景如盛時。
臨睡前,長桑瑟于黑暗中顫抖着聲音說:“錦繡,人還是要先滿足自己最迫切的需求,如果放棄了、延後了,別人也就不會放在心上、助上一臂之力了。”
我睡在離她咫尺外的軟塌上,安慰她道:“郡主,你別怕。殷惜此事不是你的錯,你來此本就是為了自己的任務、家仇,不是為了圍着殷惜打轉的,你心軟了但不打算為了殷惜的事延後、放棄,是沒錯的。”
黑夜沉寂得讓我感到不安,我抓住身邊的劍,和長桑瑟道:“睡吧,郡主。”
殷惜這次比我想象中要沉得住氣,到了要入秋的時候才聽到消息傳來——殷樂雪在別莊從山崖上墜下,當場斃命。
他們從別莊回來的第二天,在所有人的指責辱罵下,殷惜不彎半分腰地踏入我們的院子。
少女的面容中已無了女兒嬌态,多了人婦的沉穩。
“長桑瑟,別怪我要把你拖下水。”
長桑瑟跪對牌位,與說話的人一扇屏風之隔,她嘴角微彎,輕巧而笑,恍惚間重回長平年間、靖安府內。
窗外枯葉一地,無舊人舊茶,無山中殘局。
夜深,殷雲山半年來第一次不顧阻攔闖入這間他和長桑瑟名義上的新房。我看他一身寒氣,想起近來他接手了一些夫人房裏的産業,這應該是剛從外頭鋪子裏忙完回來。
看來真的是情誼不減。不過,是和誰的情誼呢?
“瑟瑟,那是我的親妹妹。”
男人剛開始蓄胡子,眼中充血,顯得過分潦倒。
長桑瑟拖着跪麻木的腿一步步走到殷雲山身邊,白色衣裙襯得容貌本不帶攻擊性的她格外清雅無辜:“殷雲山,我可真的冤枉,我從來都沒有說過讓殷惜把殷樂雪怎麽樣。是你們自己,你們自己沒有給殷惜留過一條哪怕好走一點點的路。”
“而且就算是我說了,可我終歸又沒有跟着殷惜和殷樂雪,殷惜做與不做我都不能強迫她。你想想,從始至終,難道是我時時刻刻教殷惜怎麽讨好殷樂雪?難道是我拉着殷惜的手将殷樂雪推下去的嗎?”長桑瑟慢慢坐回椅子上,搖晃着手中的鍍金步搖,她将自己裝得刻薄毒辣,“說到底,都是鎖秋院的人對你們大房的人心懷怨恨。你們自己不夠提防,才落得今日之下場。”
殷雲山還想說什麽,就被外面傳來的不怒自威的老婦聲震住——“雲山!她說得對!是我們太過縱容他們鎖秋院的人了!自以為是良妾,仗着你父親的內疚,就想騎在主子脖子上!妄想!癡心妄想!”
“——是的。母親。”
殷雲山憋了半天,竟然還是憋出這樣的一句話來。
我都替長桑瑟屈得慌,當年的瑾瑜郡主要多麽瞎了眼才看上了這麽個男人?
不過轉念一想,想到從前,那時候國泰民安,瑾瑜郡主不僅是長平皇帝和靖安王的掌上明珠,出身不凡,還和主姬私交頗深,為了穩穩拿住她,殷家可謂是從上到下每個人都小心翼翼地一起演了一出不漏半點馬腳的大戲。
當年的瑾瑜郡主啊……
“走吧,”長桑瑟低頭吹了吹茶水面,“我的雙親不想看到你們,我想殷夫人也不願意再看到他們,還有,我。”
殷夫人歷來是個老辣的,面對長桑瑟毫不留情的驅逐,她還能穩住神态告退:“靖安郡主,保重玉體,老身告退。”
這日,用完晚膳,我陪着長桑瑟坐在只點了一根蠟燭的偌大房間裏,一坐就坐了一整夜。
天剛亮,我就翻牆出了殷家。
“鎖秋院要真想在以後把控殷家的半身命脈,實際上還是得靠殷臻,前幾天殷樂雪才出事,如果這個關口殷臻也出事了,殷惜和整個鎖秋院的人都會不管不顧地把賬記在大房的頭上。”長桑瑟說。
幾年過去,洛陽城還是老樣子,沿街商鋪前都擺着花,如果是四五月出街就能得見滿洛陽城都是牡丹的盛美模樣。
盛香酒樓也還是我離開時的樣子,煙火氣足又熱鬧。
我将銀子遞給小二,要了幾碟小菜,坐在二樓的角落。
長桑瑟在昌平時就準備好了人,那群人裝作山賊入城,在殷臻和他的客人邁入店門的時候就沖了上去,為首的老大叫嚣着:“殷臻你和你妹妹兩個兔崽子,別人溫厚任由你們作威作福、害人牟利,老子不幹!……”
此話如彈弓一出,人群立即鳥驚魚散,只留下殷臻和那群人厮打一片。
殷臻自然不敵,還沒等殷臻的救兵趕到,那群山賊就已經将他打得動彈不得、倦縮在地上,捂着小腹痛苦萬分。這群人是長桑瑟精挑細選的,目的達成,就罵罵咧咧着混入人流消失了。
鎖秋院的人來了将殷臻帶走後,我才帶上帷帽繞道翻牆回了殷家,經過大房院子時順手将買通山賊的消息紙張丢到了大房和鎖秋院共用的小廚房裏,那個叫三潇的侍女将會無意撿到且“不敢欺瞞”地奉給大房長子殷雲霄。
我回到長桑瑟身邊時,長桑瑟還是一個人待在房裏敲木魚。
用完晚飯,祠堂很快就傳出了消息——鎖秋院狀告大房的人通賊謀財害命,大房的人則拿出證據說鎖秋院的人自導自演、要殷家主将鎖秋院的人驅逐到莊上,殷家主被他們鬧得又是摔杯子又是摔花瓶。
長桑瑟半端瓷杯,低眉淺笑:“吩咐下去,要我們院子裏的人誰都不要多舌多事。”
院子裏都是長桑瑟自己帶過來的人,做到這一點不是什麽難事。
殷家人将會自己一步步邁入長桑瑟布好的死局。
長桑瑟早早地滅了燈,專門遣人去祠堂讓人告知殷夫人不要動靜太大,這句話在大房人耳裏是長桑瑟在當着鎖秋院的人下大房的面子,在鎖秋院人耳裏則是長桑瑟臨時倒戈站在了大房那一邊,故而這一句話對于整件事而言無疑是火上澆油。
我和長桑瑟對于今天的事心照不宣地無人提及。只是我心底突然生出了些悵然若失的感覺。我明白,這是因為離回桃源的日子不遠了。可,明明我對桃源、對大主姬是日思夜想的。
山賊一事無疾而終,殷臻廢了一條腿,鎖秋院和大房正式開始了你死我活的争鬥。
大房的資産比鎖秋院多上好幾倍,殷臻一開局就盯住了好幾塊大房的肥肉,殷臻這個人倒是比從前厲害多了,如今只要看上哪塊肥肉就會像惡狼捕食、死不撒手。殷雲霄是我血脈上的大哥,他為嫡為長,自小就按照繼承人培養,手段雷厲風行,是個你讓他疼一分、他必要還你至少兩分的狠人。
殷家沒有一個好人,狗咬狗的戲碼我看得樂乎。
深秋午後,長桑瑟合上棋譜,問我:“你不想回原來的院子看一看嗎?”
我整個人怔住,我住的那個院子已經早沒了人,又在那麽偏僻的角落,灰塵大概都變成了厚厚的污垢。
“我沒有其他意思,”長桑瑟站起來,走到亭子的扶欄邊,背對着我,“只是時間差不多了,你再不去恐怕以後也沒機會了。人生在世,遺憾太多,能少一個就少一個吧。”
我的心如同被一只手狠狠地捏着,有種說不出來的窒息感。面前的人身姿嫚動,将側顏示與我,她身着華麗的衣裙,戴着華麗的頭飾,眉目容顏都彰顯着歲月的寬厚和上蒼的偏愛,媲美工匠精心雕琢刻畫的娃娃。可在她的影子裏我看到了黑白無常的腳鐐手铐。
殷家人自己鬥得如火如荼,長桑瑟卻見縫插針地安排了人進去,慢慢将殷家的産業分散掌握。大房和鎖秋院的人各自得意時,其實已現殷家末路。待到殷家主反應過來,門庭敗落之期已然就在眼前。
将殷家徹底敗落的預計時間加進來,長桑瑟此局所用的時間也不過一年。
殷家主現在還沒發現,殷雲霄和殷臻日日争吵,互相推脫。他倆因為尚有入賬,故而都以為自己遮住了衆人的耳目、穩穩地踩住對方一頭。
長桑瑟給譚力和殷惜各寫了一封信,給譚力的信是讓他要求殷惜和殷家斷絕一切關系,理由就是避免殷家破産後,譚家不得不接濟這麽大家子,若是不肯便只能和離;給殷惜的信則是在信中似無意地提及殷家現狀,讓她起了轉移殷家剩餘財産的念頭。
果然,在譚力的幫助下,殷惜從殷雲霄和親哥哥殷臻手裏拿走了殷家目前所剩財産的八成,随後馬上宣告與殷家斷絕關系。殷雲霄和殷臻這才發現自己一夜之間竟然身無分文,只剩家中庫房那稀薄得可憐的東西。
長桑瑟将嫁妝親點好,送回皇宮。一直以來,殷家人不敢貪圖這巨額的財富,畢竟他們知道長桑瑟雖嫁了過來但心中仍芥蒂深重,他們也害怕被長桑瑟抓到把柄。
可他們不知道,長桑瑟從始至終就沒打算讓殷家男眷活一個。就如同長桑旌在位時,靖安王府的男眷要全部被處死一樣。至于那些女子——長桑瑟體念殷家女子受控于殷家男子故而選擇了放過。
殷雲山是她親自下的慢性毒藥,毒發時間和她預料中殷家衰敗的時間相差無二,毒發時殷雲山七竅流血,連大夫都來不及叫就一命嗚呼,臨死前手中抓着一枚墨綠月光玦。玦是我去替長桑瑟拿回來的,回來路上還與三潇打了一個照面。
我前腳剛邁入院門,殷夫人後腳就至,她第一次在我這種她棄如敝履的人面前儀态盡失,瘋狂嘶吼——“長桑瑟,你到底要怎麽樣才能放過霄兒!”此時的殷雲霄在其弟殷雲山剛咽氣的當下就被官府的人以欺詐為名帶去了。
長桑瑟火紅的妝容服飾與整個殷家頹亡凄苦的氣氛格格不入。她手中玩着琉璃花球,得意地笑着,沒有一絲傷心的痕跡,一字一句惬意說道:“很簡單,整個殷家男眷只能活一個。就看你——”
話未說完,意已傳達。
臨近秋末,天黑早,夜易濃。濃夜之下,血腥味深重。燭火下女子翻着《水經》,慵懶地與我說這血腥味每重一分,她的罪孽就深一分;她還說聽說像她這樣的人是沒有轉世的,閻王爺會直接讓黑無常吃掉她的魂魄。
我的眼睫毛不可思議地顫抖了幾下。可明明這事錯不在她,是殷家背棄插刀在先,以致于靖安王死時還要滿懷對愛女的愧疚。
“去吧,通知那位大人,不用等了。至于殷夫人,我說了将她的兒子還給她,那就還給她。”
我摸黑離開她和死寂幽暗的殷家,親眼看着官府大人處決了殷雲霄,然後站在房檐上親眼看着殷夫人接過她自以為僅剩的兒子,哭倒在地,失去了一貫的自持威嚴,失去了當年說将我娘打死的波瀾不驚。她也終于面目全非。
長桑瑟次日一大早就坐上了豪華的皇家馬車,随行的只有幾位照顧她十幾年的嬷嬷侍女還有我,其他人都安排在下午啓程回昌平。
長桑瑟的馬車沒有朝京城方向前進,而是去了城外那座最高的山上。
她扶着車框下馬,我看見了她塞在懷裏的那張被折得整齊暈着血的手帕,即便她用幹淨帕子遮住了,我也還是看到了。
我們走到舉目望去無高山遮擋的位置上,那兒早有人占了位置。這裏,正對着昌平城的方向。長桑瑟熱淚滾燙,滴在我的手背,随後松開了我的手,自己一人走上前。我知道,她想家了。那裏可是昌平啊,她曾在那裏度過了幸福、平靜的大半生。
這是我第一次見傳聞中的杜若芳,道理上也應當是最後一次。
男子風度翩翩,是昌平城貴家公子的普遍長相,看起來文弱卻灑脫。
“你怎麽會來。”“來很久了——”
男人說:“你來多久,我就來多久了。”“他對你不好。”
長桑瑟服了毒藥,從府裏服毒開始算起最多還剩兩個時辰壽命。
她選用的毒藥是主姬在我臨行前放到我的包裹裏的,當時就猜到是帶給她的,畢竟這種毒藥和別的不同,它起效不快不慢,死前不痛苦,死後儀表也幹淨,不符合我用在敵人身上的手段。長桑瑟拿到毒藥的時候,與我說再不堪也要讓她的爹娘弟弟妹妹叔叔嬸嬸們看到她最幹淨的樣子,不能讓他們在死後還為自己不安。
長桑瑟不顧泥土污髒地坐了下去,身邊沒有能供她已經崩壞的身體依靠的地方,杜若芳就主動将自己靠了過去,長桑瑟也沒有矯情,笑笑輕靠在他的肩頭,占得他肩頭一塊小小的地方。
我站在他們身後不到一尺的地方,放眼望去,面前都是低矮山脈和丘陵,它們交錯更疊、起起落落,屬于洛陽城,但也連成一片地指向了大主姬所在之地和昌平城。
時間慢慢地過了很久,我才再次聽到長桑瑟的聲音,圓潤婉轉,仿佛長平初見、仿佛身體康健:“若芳,下一世我一定去找你,我們成婚,讓我父王、母妃親自主持,然後舉案齊眉、兒孫繞膝。”“這一世就不要強求了。我走之後,你遇到喜歡的就要去提親,遇到了想寫的詞就為它譜曲。”
“——好。”男人答道。
“我爹是靖安王,我也是靖安,但我還是有點怕的,”她的聲音開始漂浮于空中,大限已到,“如果閻王不給我見他們,怎麽辦?”
我的弦終于到了繃住的極限,我轉過身,不願再看,也不想再聽。嬷嬷侍女都在暗自垂淚,可沒有一個人發出聲音,大家都不想讓她擔心。
“錦繡。”
她叫我,我不得不聞言上前,所幸,還沒讓情緒上湧到眼眶。我蹲在他們的面前,我看到男人的手将她的頭往自己的方向按了許多。
男人沒有哭。他平淡緘默,目視山川草木,仿佛下一刻就要随她而去。
“此事辛苦,你可以回桃源了——回到阿婈身邊——告,”她的胸口起伏越發猛烈,她盡全力地喘氣,“我其實也很想她——如果記得,讓她重陽和清明順手祭拜我一下。”
她的臉慘白,只留下一點點血氣色。
“好,”我抓住手中的劍,“我會轉告主姬,更會保護好她。瑾瑜郡主,您放心。”
長桑瑟對我滿意地笑了笑,如釋重負,道:“都走吧。”
我起身,假意離去,在剛剛的位置停了下來。
一炷香的時間悄然溜走,我逐漸聽見杜若芳飽含壓抑的哭聲,他顫抖着聲音、力求平靜地說道——“瑾瑜,我做不到。”
半個時辰過去,杜若芳将她騰空抱起,我走上前,似擦肩而過卻準确無誤地落定他身邊——“她姓長桑,單名一個瑟字。”
她姓長桑,單名一個瑟字,最擅長水經瑟韻,最愛收羅各種新奇有趣玩物,有一副柔軟寬厚的待人之心。她曾經是昌平帝都裏最膽小達禮的郡主小姐,後來才是冷面心機的遺孤夫人。
兩月後,我回到桃源,陛下也昭告天下,史無前例地令已故的郡主和郡馬和離,宣之為依靖安郡主遺願。
靖安郡主以嫡姬禮儀葬于帝陵,受皇室後輩及天下生民祭拜。民心沸然。直至皇帝親自為其寫碑文,頌其功德,廣發天下,才讓百姓們知曉這位王府郡主在年少時就曾經救災荒、授人子、性情品行都堪為皇室子女之表率。不日,便有人為這位令人噓唏的郡主譜曲寫詞,傳美名于樂曲之中。
“轉覺雲山迥,空懷杜若芳。誠能傳此意,雅奏在宮商。”
将長桑瑟的靈柩扶送回昌平後,我為其守靈一年,一年後我并未按照和大主姬的規定重返桃源,回歸隐世生活,反而我沒入了江湖,經過數段殺伐和故事。
在長桑瑟逝世後的第三年,杜若芳自刎在長桑瑟的墓前,留有遺書列己負諾二罪,一違盡孝父母膝下之諾,二違昔日與摯友長桑瑟約定的盡情天下之諾,舉世震驚。
聽到這個消息時,我正戴着草帽坐在一條人跡稀少的古道旁,一杯熱酒入肚,寒意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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