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适逢馨苑

第20章适逢馨苑

“月圓貢露中山。古亭繁，雲錦金樽雀印、廣陵弦。

朝馨重。逢楚宋。戲雙燕。碧空池魚英落、貴顏安。”

我的名字就來自于這一篇脍炙人口的《相見歡·适逢馨苑》，我初見小姐時才八歲，小姐坐在雅廳上又在搖頭晃腦吟誦這首從宮裏傳出來已半月的詩詞。

“此詞所作一律遵從正作，寫的是主姬娘娘和定遠家嫡子、令狐家嫡子等一行人夜游逢馨苑、夜宿苑中水榭，次日聞濃郁花香而醒，高談判論楚國的宋玉和襄王神女，戲弄成雙成對的金絲燕。最後兩句是為良辰美景之寫照，也是在寫這群皇女貴子的容顏絕佳和祥樂尊貴。”

我垂着眼，站出去：“全詩華貴惬意，盡顯大恒國泰民安、物盡繁華，又出自一代名師之手，更是彰顯大恒國威。”

果然，小姐的興趣立刻放在了我的身上，而後笑顏逐開：“有一點你錯了，這詞乃是出自主姬之手，想主姬娘娘重回昌平也不過兩年竟便有如此橫溢才華。”

小姐的眼睛在我身上意味深長地停了很久，片刻後，我終于聽到小姐的聲音——“母親，我就要她。”

此後，我就專門跟着小姐。

我入輕雲院不久，母親就因年事高被養在家裏，不能再進內宅，而我的兄弟們又只能在外面伺候，我們中間開始隔着幾道門和森嚴的規矩，我也因此只有在每年新年的時候才能在自家屋子裏住上兩三天。

彼時長平皇帝身體健康，在他的治理下，大恒一直是風調雨順、民康物阜。主姬回朝，在陛下、定遠将軍以及各位朝臣的教導下快速成長，很快就成為了名副其實的大恒主姬，雍容華貴、飽讀詩書、初涉經緯。

有他們頂着腦袋上的一片天，我們也過得快樂安寧。小姐每天都去私塾讀書，季家的私塾網羅京中多數的達官之子女：工部尚書之女裴岚、杜家嫡長女杜雪鵑、令狐家令狐池、令狐潮、令狐沁等，當然也有像銀家這樣官小勢微的家族。

銀家銀疏旌很喜歡尋着各種理由與小姐搭話，我自知小姐心中并不願意，但礙于家裏身份不得不應對。

小姐更多時候和女眷待在一起，會刻意和男眷保持距離，哪怕是同堂讀書。有不少人覺得小姐別扭不大氣，但我知道小姐是因為在心裏藏了一個人，那個人是皇家人，要成為他的妻子有諸多規矩要守，這些就是其中星星一點。

那個人什麽都沒說，小姐就已經自己将自己圈住了。

某日，主姬設宴定遠将軍府，以她和定遠将軍嫡長子為首的大恒貴子坐在最前面觥籌交錯、各色玩樂。一會兒是用宮裏皇帝賞賜的冰塊雕出各種圖案，一會兒招人吹笙跳舞不停，一會兒興致來了就差人水邊設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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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心屬的那位六皇子也在場，他現在是被主姬教養的，所以現在圍着他的同齡孩子也很多。主姬那群人那兒我們定然難以融入，不說小姐的心思，年齡差就明晃晃地擺在那兒；六皇子那兒我們也不敢成為圍着他的人們之一，主姬嫡姬形同水火，老爺雖然和定遠府相熟，在定遠将軍手下做事，但向來極其注意把控與主姬關系的遠近。

我心疼小姐目光殷切，拉了拉小姐的袖口：“小姐，要不我們回去吧。”

小姐搖頭，黑暗中眼眸還在發亮，她悄悄對我說：“哥哥說不能和他們走得太近，那我在這裏看着也不算越界。機會難得，不能輕易回去。”

直到十三四歲時，我才明白：雖然這段時間裏小姐對六皇子的感情不算愛情，但與平常的孩童玩伴之情還是有所差別的。

再到十六歲時，身邊很多同齡的侍女都由父母說親、報給夫人嫁了出去，閑暇時間遇上，她們就會時常地與我講些和她們丈夫有關的事，于是形形色色的情愛之事就慢慢聽多了、看多了，同時，随着小姐在家裏對六皇子的關注越來越多——為他寫詞、聽信流言為他擔憂等等，我終于看透——小姐從小對六皇子的感情中夾雜着敬佩之情。

時光流轉，年歲加深，主姬的春風得意、皇帝的偏愛讓六皇子成為了朝臣們眼中能與太子一争儲君之位的唯一對手。

在小姐心中，六皇子也越發成了世界上最好的男子，貌比潘安、才高八鬥，是“有建安風骨”的賢明皇子。

可惜的是，嫡姬和主姬鬥得如火如荼，誰也不敢在如今站隊，季家地位特殊更是不能展現出偏頗。所以小姐的心思都只在我面前有所展現，在疼愛她的夫人公子面前她絲毫不敢将此事露出半點馬腳，以至于夫人公子們從來只考慮門當戶對的世家貴子，從未能為小姐就此事出謀劃策，以至于讓六皇子先有了別的女子作心上人、作妻子，以大義為旗，負了小姐，更以至于未能及時阻止小姐相助六皇子，為日後皇家猜忌埋下引線，使得他們最終只能眼睜睜看着小姐走向必然凋零的結局。

真的是，自古深情最害人。

嫡姬先下手為強，控制皇城昌平，促使主姬和六皇子外逃，起兵關外。小姐聞訊後以錢帛相助，為了辦成此事，小姐特意繞過了我，選了別的心腹。小姐盡力謀算，使重重消息傳到主姬留在昌平的人手中時已難查與季家有關，畢竟那些心腹雖然也是服侍小姐良久但不像我一樣會被很多不知道的人盯着。

新帝長桑旌暴虐無常，嫡姬長桑娥視人命如草芥，季家無人肯服，但秉持家族百年傳承之祖訓，小姐的叔伯兄弟皆赴戰場、保衛坐在皇位上之人，留了一大家的老幼女眷在昌平。

長桑娥想拿捏季家，使季家徹底臣服于她，就對季家恩威并施。開始時，嫡姬只單純變着法地向季家示好，但季家男丁出征後，她則是暗着借他人之手對小姐和整個季家進行打壓欺辱，如此一兩月後又賞賜些玩物珍寶。

小姐知道嫡姬是想通過她的嘴讓遠在戰場的父兄們因她而讓步，讓季家軍成為新朝手中的利劍。小姐便硬生生地頂住了每一次赴宴時受到的冷落刁蠻、冷嘲熱諷，就算是被支持嫡姬一派的紅人為難抄寫各種各樣的佛經書籍百遍、反複奔波于季府與寺廟之間、在神佛前求福将膝蓋跪出血，也從不與将軍公子們說。

小姐為了讓父兄安心，自知若是信中佯裝無事定會引起父兄不安，便故意每次的信中挑些不痛不癢的寫了進去，更多的寫自己的思念嬌态，做出只是女本脆弱的樣子。

她将絕大部分的苦難吞下、死死地捂在了自己的肚子裏。

但事情并非一帆風順，夫人心氣高，嫡姬幾次恩威并施後便受了打擊，身體狀況差了很多，在人前尚能裝着無礙，但一回到家中就是連日纏綿病榻。不得已，家中全部事宜統統落到了小姐肩上。

小姐自知要穩住家中人心，才不會讓有心之人趁機突破季家，為此她日日夜夜籌謀計劃、沒一日睡足。

所幸，主姬和六皇子很快就以破竹之勢沖破了關隘、打開了昌平城的大門，并以摧枯拉朽之勢整頓了廟堂，坐穩了龍椅。與他們一道的還有六皇子的糟糠之妻，一名頗具風情的異族皇後。我們在六皇子稱帝後的第二個月看到了她。

那日，我跪侍小姐身旁，看着滿堂簡樸，看着主位上帝後的雙手相握、對視而笑、恩愛非常。

夜深，住在後宮，皇後安排得當，什麽品階住在哪裏、待遇如何都沒有差錯。對此大家都不意外，因為大家都已經聽說過這位皇後由主姬教授幫扶。

燭光滅，小姐蹲在漆黑的窗前，窗前只有一束凄冷冰涼的月光。她好不容易卸下渾身重擔，卻在此時喑聲大哭，淚如雨下，五官擁擠，痛徹心扉。

我抱着她，坐在地上，一夜未眠。

次日，上好了妝、畫好了眉、穿好了賞賜的衣裳，小姐一大早就領着我去皇後宮裏請辭離宮。

我跟在小姐身後，路過斑駁紅色宮牆，以為小姐和六皇子的故事在此終于走到終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