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賢後

第21章賢後

異族皇後崩，主姬選定了一直沒有定親的小姐，小姐拿着聖旨的時候嘴角一抹淺笑，沒人說得清她是真的高興還是得體下的不高興。

後娘難當，當皇子們的後娘更是艱難。小太子長桑熠将自己的敵意都寫在了臉上，他無法面對自己懦弱的父皇，就将怨恨轉移到小姐身上，雖然他很清楚短時間內就另娶這事與小姐毫無關系，但畢竟如今他找不了長桑婈算賬，唯一辦法就是記在長桑婈看中的皇後也就是我家小姐身上。

小姐早就預算到這件事，她冷靜地交待我們：“小太子是陛下定下來的儲君，他年紀小，陛下心疼，他要什麽就給什麽，有些話有些事也都當沒聽到沒看到。我們就跟着陛下做。”

我們猛地點頭，只有新婚夜來了一晚的皇帝，不要期待他對小姐能有什麽偏愛照顧之心。之後我們的行事更加謹慎小心，雖是皇後宮裏的，但都是夾着尾巴做人。除了從家裏跟來的老嬷嬷，不過她很快就被小姐打發出宮了。

皇帝按時按例來椒華殿，他一如年少時的溫柔有禮，和小姐相處時也是和從前為皇子時一樣的細心，只是這細心完完全全落在小姐一個人身上是第一次。他們很多時候一起用膳完就開始一人寫詩作畫、一人磨墨研香，室內留兩個人服侍茶水，偶爾也會倆人單獨相處，但十分偶爾。

皇帝寵愛貴妃，很多人說是因為貴妃和先皇後一樣都是異族人。談到這兒，她們又免不得悄悄說起先皇後的好來，我和小姐躲在巨型卧倒石塊後面，我捂住小姐的耳朵，而小姐也任我捂着，嘴角一抹淡笑。

小姐一直無子，朝堂上那些官員又開始指指點點。

這是我們入宮的第四年，和夫人公子們見面只見過四次。朝廷上群臣議論紛紛，後宮中皇帝突然将皇子皇女們都送到了椒華殿，椒華殿終于熱鬧起來。

孩子多，每個孩子的天性又不一樣，每日不同的事情也随之多了，小姐重新有了精神頭。

同年，小姐一母同胞的兄長在一次風寒後卧床不起，病痛纏身。

我和小姐道：“娘娘，聽說陛下将孩子們送來的前一天，夜宿貴妃殿，貴妃在飯桌上抱怨帶三個孩子辛苦……”

“逢馨，”小姐坐在裝飾華麗的銅鏡前，戴上銜火珠和鲛珠的鳳釵，唇色泛白，“你覺得我還有心思管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嗎？”

可小姐再着急又能怎麽辦呢？她是皇家圈禁的金絲雀。

好在皇帝還稍微有點良心，至少是個清醒的好皇帝，他聽聞公子的事後馬上将禦醫撥了一波給季府，以表慰問重視。

但不久，皇帝又将大多數的孩子送回了他們生母膝下，大些的也送到了恒東三所。讓人驚奇的是這些送回去的孩子中沒有一個是貴妃的孩子，貴妃自然氣急敗壞，和其他孩子尚未回到膝下的妃嫔漸漸達成了同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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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勸小姐和陛下說說讓那些孩子從哪裏來回哪兒去、不要白白受這種氣，小姐卻扔着魚食笑道：“陛下就怕我孤單，我舍不得傷他半分心意。哪怕這心意實在是弄巧成拙。”

太子長桑熠基本上一如既往地排斥我們，只是在他父皇面前還算給幾分顏面；其他的皇子皇女就只有三皇女臻珠、五皇子百強和六皇女悅憐與我們親近、對小姐敬愛，宛若親生母子。

小姐對此很滿足：“有他們三個，即便我這一生無膝下之福，也算圓滿。”

“可是，”我為小姐撚好被褥，皺眉憂愁，“五皇子和六公主且不談，就算是三公主……也未必能永遠與我們站在一邊的。陛下至今未提立主姬的事。”“終歸還只有自己的孩子能依靠。”

小姐對我笑笑，語重心長地溫和對我道：“逢馨，無用之事想這麽多幹嘛？睡覺。”

我想也是，小姐一向不在乎這些，而且就算日後長桑熠登基，季家的女兒也不是他想動就能動的，退一萬步哪怕是季家敗落，如今的天下人也不會允許他違逆迫害一代賢後。

想到這裏，我安心多了，小姐這些年的付出是值得的，至少賢後良名早已傳遍了宮牆內外。

第五年，皇帝來椒華殿稍微勤了些。大概是被朝臣們叽叽喳喳的建議推動了。

第六年冬至，整個大恒迎來一場大雪。舉國歡慶。

小姐站在禦花園內唯一一顆柿子樹下，捂着胸口，慘白一張臉，伸右手接雪花，她笑着，道：“冬至雪茫茫，來年糧滿倉。真好。”

我擔心地時不時伸出手，怕她摔跤：“娘娘，我們回宮吧，這一個月您已經病三回了。”

“再站站，這樣的時節，我很喜歡。”

第七年，天氣剛轉涼的豔陽天，金鳴池柳樹下，小姐一口接一口的鮮血洶湧吐出，染紅了我們所有人當日帶在身上的十五張手帕，有絹絲的，有細布的。

我為小姐擦拭的手越發地顫抖，等小姐暈過去了我才艱難地、勉強算是擦幹淨了她的嘴角。後來我再也記不起我們具體是怎樣回到的椒華殿，只記得當時的眼前還有路邊兩側有好多好多人。

陛下急忙趕來，邁入殿門就往內室跑。

他坐在小姐身邊，握住她的手，以帝皇之威斥問跪了一地的太醫。

我冷笑出聲：“陛下，你此時的着急又有什麽用呢？”

他意外又震驚地看着我，我面對他的目光絲毫不懼，當下只想找他要個說法。可是，陛下什麽都沒說，他的情緒平複下來，從容淡定地詢問太醫、聽取診斷、調度指揮。

七日間，我和皇帝守在床前半步不離；七日後，大主姬長桑婈入宮敕令皇帝上朝，小姐第一次蘇醒。

可蘇醒之後，小姐又昏睡過去，如半活人一樣在床上躺了一個月。

一個月後，小姐雖能行走自如，但明顯在一點點喪失她身上的人氣。小姐硬撐着去冷宮找了能未蔔先知的金瑤娘娘，我等在門外，許久，小姐出現在我眼前，我一步便到小姐眼前穩穩扶住她。

小姐眉目清明，帶着薄笑，她安慰地拍拍我的手背，自己卻聲淚俱下：“逢馨，我還有很多事情沒有為家裏、為你們做到，對不起了。”寥寥幾句，動人心魄，恨不能替。

我們站在那兒站了一會兒，小姐整理好儀表情緒，臉上已看不出剛哭過的悲切。我陪着她一步一步走在清冷的月光下。

我們都不知道忙活了這些年，到底得到了什麽。

從冷宮回來，小姐就再次沉睡，無論如何也喚不醒。

太醫在禦花園撞上哭得昏天黑地的我，好言說：“逢馨姑娘啊，好歹，還有呼吸。”

小姐再次從睡夢中醒來已經是去冷宮的幾天後，她扯着幹渴的喉嚨，拉着我的袖口，眼神如被晨間霧氣遮掩：“兄長是不是遞了請安帖進來？”

忍冬公子的請安帖是小姐昏迷時才遞進來的，小姐不可能知道——這或許就是兄妹之間的感應吧。

這是小姐和忍冬公子這對自小親昵的兄妹最後一次見面。

濃秋速至。

佛祖神明沒有偏愛。

小姐多次被施針、天天吃藥，并無好轉。太醫嘗盡千百種辦法後，啓禀陛下正式宣告無效，告訴我們小姐時日無多。陛下大怒，可等他回到椒華殿時，我卻沒有看見他身上的濁氣。

這段日子帶給了小姐無盡的軀體上的苦難，可它又算是小姐和陛下最好的日子。小姐不需要再端着皇後的架子，不需要再為宮闱天下無限度地盡責，她只需要做年少夢中情人的妻子，與他舉案齊眉、琴瑟調和。

小姐與世長辭的那一天是個陰天，只隐隐約約的有些陽光，我們将她擡到玉山亭樓上——整個皇宮中離太陽最近、看風景看得最遠的地方。

小姐死在了陛下的懷裏。

小姐的娘跪在亭樓下，哭聲傳萬裏。

我站在小姐身邊，看着九五之尊的皇帝痛哭哀嚎，宛若肝腸已斷。他不給任何人碰她，在他抱起小姐的那一刻，伺候他的人又喊又叫——我不覺他們盡忠只覺得他們吵鬧。我跟在皇帝身後，随着離椒華殿越來越近我的淚水越來越不受控制。

忍冬公子進宮來，拿走了小姐很多東西。我看着皇帝，這個男人站在一旁，神色是隐忍的悲傷，對于公子的行為他未出一言責備，事後他甚至專門下令封住了所有人的嘴，這樣就不會有人拿此事做文章攻擊季家。

我環顧宮內白绫、煙塵缭繞，對着皇帝的背問他：“陛下，你與我家小姐可曾有過一時相愛？”

他沒有回頭，對我的大不敬也沒有發怒，他的語調平靜：“我和她是夫妻。”“怪不得她臨死前還記挂着讓我放你出宮，你雖為侍女，但與益華是真正的情同姐妹。我滿足她，放你走。”

皇帝沒有回答我的問題。他最後還是太實誠，是我被他在小姐生命最後這段時日的情誼迷惑了雙眼，丢了小姐的臉面。

“陛下要陪小姐，奴婢先行告退。”

他沒有說話，是默許。我轉身離開，其他守靈的人對剛剛發生的一切置若罔聞，這些人都是椒華殿的，規矩都懂。

守孝期滿，我奉旨出宮。

回看巍巍皇城，回看被鎖在宮牆內的一生，就像隔了百年才重新站上腳下這片熟悉的土地。若失去又若終于如願離開，但歸根究底是再難安寧。

進宮前有人和我說一入宮門，再回來或許就找不到家了。我當時不以為意。如今，我唯一要守的人不見了，我唯一的親人煙消雲散了，才知原來那人是沒有撒謊的，原來再次回來真的就再也找不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