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皇兄與皇妹

第24章皇兄與皇妹

今天是個大晴天，風和日麗，是個進宮問安的好日子。

我看着挂滿風鈴、紫藤花纏繞的院落，在碧空如洗的廣闊天空下懷念我們這一代皇家子女的過去。短短十幾浮生，猶如夢來，猶如夢去。

我記得長桑婈、長桑娥，也記得長桑旌、長桑禹，昔日我們以兄弟姐妹相稱，相親相愛、相愛相殺，而今血親辭世、隐居，四散飄零，唯獨還剩離我百丈外、坐在至尊皇位上的那位龍袍金履帝王。

我從來不敢參與他們的事，自小看着他們分幫結派、手足相殘，陰謀手段一個接一個，兄弟姐妹也一個接一個地死去。

我記得第一個死去的是我們最小的弟弟，彼時他才三歲，正是愛在地上爬的年紀，長桑娥也是利用最簡單的這點給他下的毒。彼岸花花蕊有劇毒，她随意丢在弟弟愛爬的庭院裏，又串通弟弟的奶娘對其引誘，很順利地就下了毒。當時長桑娥把持了奶娘的家人，奶娘寧死不招，沒有人證、毒物，弟弟沒有得到正義。長桑婈為此掀翻了長桑娥的宮殿，但這一次，父皇沒有幫她。這一次對戰主姬落了下風，從此之後主姬在對抗長桑娥的事情上更是不遺餘力。

實際上，父皇一貫極度偏愛長桑婈，就如皇祖父偏愛長姑姑一樣，什麽好的都往她懷裏塞，生怕缺了短了。

可長桑婈卻和長姑姑有很大的不同，長姑姑容貌魅惑，雖有才華卻随心所欲，很少用心在朝堂之上，故而父皇登基沒多久長姑姑就再也不管朝廷之事，父皇尋求意見的奏本也統統被她原封不動地退回。長桑婈容貌精致，性格卻內斂，她積極參與朝堂政事，對天下諸事從不避着躲着。

百姓追捧長姑姑是因為她是大恒風華的代表，炙熱、自由、驕傲、高貴以及絕世稀有的美麗；追捧長桑婈則是因為她是開創大恒盛世的長平皇帝之心頭愛，她的身上自帶兩段傳奇——一段是長平皇帝的愛恨傳奇；一段是重返昌平時天降祥瑞的神明庇護傳奇，她冷靜、多謀、智高、典雅以及有遍世難尋的對黎民苦難的同情心。

一個是記錄大恒走向鼎盛、能助力展現大恒最核心風貌的活物，一個是在大恒鼎盛風貌下生長、肩負為大恒求長久的産物。

其實我曾經和百姓一樣，很期待兩位主姬聯手開創一個新的時代。可惜的是，長姑姑在威虎将軍死後不久就撒手人寰，徒留兩個不知世事的女兒繼承徐家。我的長姐、曾經的主姬娘娘，也在扶持完六皇兄初初坐穩皇位後就離開了廟堂和皇宮。

“母親，我們該進宮了，”女兒身着青綠色衣裙，衣角染着我親手制成的桃花香香薰，宛若春風至，“父親說了皇帝陛下今日召見母親必然是想念親人了，母親可不能遲了。”

我咳嗽兩聲，拉着女兒往大門走：“你父親當真這麽說了？馬車可備好了？還有我今早做的吃食可有帶上？”

“帶了帶了，”女兒和我一一數來，“馬蹄糕、荷花酥、還有葡萄糖。一樣也沒漏呢。只是這葡萄糖——”

“葡萄糖我專門用另外一個食盒裝着，進宮後給陛下請完安，你就送到椒華殿去，必須你親自去，”我叮囑女兒，“記住了？一定要、必須要、你親自送到皇後娘娘手上。”

繼後季益華是季家女兒，選她為妻是長姐為六哥哥做的最後一件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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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益華是個好皇後，當時昌平因為她的嫁妝鬧得沸沸揚揚，不少朝臣都擔心天下挾後的場景再度發生，結果流言傳入宮的隔日，她二話不說就将嫁妝充入了國庫。百姓滿意，回歸了正常生活，朝臣滿意，也回歸了正常政務，但季家兄長卻要比季益華還要生氣。

季家在嫁女這件事上本身就很憋屈，季益華又是他家千嬌萬寵養大的女兒，除了在二姐在位時受了點委屈大概從來沒有這麽被逼無奈過，故而嫁妝一入國庫，季家兄長口頭上就難免起了意見。

六皇兄本意要大賞安撫，但最終礙于百姓只是口頭上嘉獎了一番。這就免不得朝臣和六皇兄明裏暗裏忌憚起季家來，畢竟季家屢屢遭挫、沒有如願。不過，這些忌憚都被季益華和季家人每年只能寥寥見上幾面的現實擱置，再也不得向前邁進一步。

但，可憐天下父母心，無論何時何地何境界父母都會忍不住擔心自己的孩子。何況是只有一雙兒女、生平跌宕不安的季老夫人。

季夫人聽聞我被宣在今日進宮，昨夜便特地趕到我府中找我，拜托我将她親手做的葡萄糖帶進宮去。我看着她們母女可憐，也就應了。

“母親，”女兒懂事地壓低聲音，“這都快三年了，陛下并不喜歡繼後娘娘，季家又掌管兵權，在民間又有賢名，季家自己都避諱着，母親這樣幫她們母女豈不是引火上身？”

“你不懂，”我撥開身邊的珠簾，“我們的陛下雖然殺了很多人，但不是個冷血的，否則你的長姨母不會抛出性命都要扶持他。”

“可他剛登基的時候，昌平大亂，幾乎将半個朝廷的人都殺光了，那些人的家人也受到了株連……”

女兒小小年紀，思慮繁多。

我笑笑，摸着她的頭：“平兒，你瞧這外面，販夫走街串巷，兒童垂髫唱童謠，今日只看這些歡愉之事，不論那些沉心之事，豈不美哉？”

到了宮門前，我們按照規矩換乘宮中小轎，小轎精致小巧，一人一頂，帶的東西由統領查驗後交給膳食郎中，膳食郎中将與我們一路行至內宮；再入內宮宮門，過了宮門便下轎，徒步前行，郎中亦在此時将手中之物交給被派出來的內侍。

在前去禦花園的路上，我們碰見了自先皇後丘麗黛死後被陛下寵幸最多的貴妃烏日娜，她坐在儀輿上，受着我的行禮。她看見我倒是十分客氣，不似傳聞中目中無人，還将手上的珊瑚色镯子賜給了我女兒。

“嬌宜長公主，有空來貴妃殿坐坐，我還有更好的東西要送給長公主呢。”

我笑笑，沒有回答。

我們繼續前行，禦花園中已備好酒菜，陛下從亭中迎下來。我瞧見了他的急切和孤獨。

他神情激動地看着我的女兒，欣慰地感嘆：“數十日不見，平兒竟然長得這麽高了。”

“她随她父親，我就是擔心再長下去，不好找婆家。”

“朕的外甥女哪裏還需要愁這些，滿天下的青年才俊不都是任她選？”

我将糕點一一擺出來：“我今早親手做的，陛下最喜歡的。”

太醫署的人立刻先上來用各種工具繁雜地試毒，接着內侍低着頭上前試菜，陛下必須要等試菜過了一刻鐘才能動筷。我們都習慣了這樣的流程，畢竟當年僅僅作為皇子皇女時，我們吃別人送的東西也要先做這樣的流程。

習慣了，卻還是尴尬。

我熟練地輕笑着打破這份尴尬，對太醫道：“那裏那個食盒是送給繼後娘娘的，您也一道查了吧。”

太醫諾了一聲，将食盒放在桌面打開。

裏面的葡萄糖方方正正，呈晶瑩剔透的紫色，在日光忽明忽暗的穿透下更顯得誘人。

陛下在看清盒內裝了什麽後眼睛微微亮了起來。

過了一刻鐘，我剛開口叫平兒将食盒送到椒華殿，就被陛下攔住了。他笑容溫和慈愛，對平兒道：“這葡萄糖誘人得很，我瞧這一盒子也多，我先來試試。”

不等我阻止，陛下用銀筷夾起一塊葡萄糖，咬了半口，和我随意攀談起來。半刻鐘後，被放在冰上的食盒才被平兒送往椒華殿。

臨走前，我掃了一眼桌子，陛下碗裏還剩半塊葡萄糖。我想，大概是太膩了，他和我一樣從來不喜歡甜物。我琢磨他不喜歡的原因應該和我一樣：自小吃了太多的苦又看到太多別人的甜，所以就連甜食一起一概不喜歡了。

平兒很久才回來，我忍不住輕聲責備：“磨磨蹭蹭的性子到底哪一天可以改好？讓你去給繼後娘娘送吃的，你莫不是還在禦花園貪玩了？”

女兒委屈地看着我，又含着淚看向陛下，最後硬忍着淚對我說：“不是的，是繼後娘娘說她想讓我多陪她一會兒，我就在椒華殿多待了一會兒。”

陛下聽聞，出門打圓場，摟過平兒，笑着對我道：“來宮內就是讓孩子來玩的，不必拘着她。下次我多派兩個人陪着她就好。”

出皇城時已日落西山，昌平城內店家們都挂上了燈籠，各式各樣的，美不勝收。

我坐在馬車上柔聲詢問女兒：“繼後娘娘還好嗎？”

“娘娘很高興，賜了我幾塊糖，不過後來吃糖時突然哭了，大概是想她母親了吧？我嘗了幾口，那糖太甜了，我不喜歡。”

我笑了：“傻孩子，你是随了娘。”

“非也非也，”女兒羞紅了臉，“那糖是真的太甜了，很少人能接受得了，也不知道繼後娘娘怎麽能接受的。”

“大概是因為從小生活在蜜糖裏，心上已經夠甜的了，嘴上吃的若不更甜些就吃不出甜味來，”我為女兒攏了攏她耳邊掉下來的碎發，“也不知道梳妝娘怎麽搞的，你這些碎發時間一長了總會亂七八糟地散下來。”

“你長姑姑以前用過一個很好的梳妝娘，年歲大了讓她回鄉了，聽說她的孫女兒繼承了她的手藝，我差人去尋來。”

“高堂花髻、雙舟鬟、還香髻……就沒有她不會的。而且就算滿頭都是碎發她也能讓頭發老老實實紋絲不動地從早晨保持到晚上。”

“今晚想吃些什麽？佛跳牆、芙蓉肉、幹筍雞？”

“廚娘可是你長姑姑特意留給我的，等年紀到了就要送她回家鄉的，你還不抓緊在家裏的時候把想吃的都告訴她讓她給你做去。”

“娘，你覺得……”

我伸手輕捂住女兒的嘴，微笑：“傻孩子，帝王事，看破不說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