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小阿雁,該叫陛下
第0014章 “小阿雁,該叫陛下。”
這是阿雁第一次出遠門。
離開浮水鎮後,荒涼狹小的道路漸漸變得寬敞,樹木也多了起來,甚至能看到路邊草叢裏受驚跑走的野兔以及林間騰飛而起的雀鳥,阿雁是個鄉巴佬,逮着什麽看過去都覺得新鮮。
他絲毫沒發覺這些東西對燼冶來說都是看慣了的風景,自顧自一個勁地指着讓燼冶看。
燼冶帶着他趕了半天路,阿雁也被馬馱着颠了半天,起初不覺得,直到一陣襲來的疼痛讓他無法再忽視——屁股,屁股太痛了。
他疼得龇牙咧嘴,沒心思再去看風景了,因為擔心怕誤了燼冶路程,他直着腰僵着身體硬生生忍着一聲不吭,最後還是燼冶一低頭發現他的異樣,默默勒馬在河邊停下。
阿雁狐疑地看向他。
燼冶輕盈躍下馬:“休息一會兒。”
聽到可以休息,他立即偷偷吐了口氣。
阿雁也想下地走走,可他騎在馬上,腳踩着馬镫,左邊看看,右邊看看,手足無措。懷風太高,他腿夠不着地,完全不知道該怎麽下去。
就在他準備抱着懷風脖子滑下去的時候,腰被環住,雙腿落進有力的臂彎裏,他被燼冶抱下了馬。
“謝謝……”阿雁的臉滾燙,急忙跑到河邊洗臉,一低頭,水中倒影裏,自己的臉紅得可以媲美煮熟的蝦。
燼冶來到河邊掬起一捧水送進嘴裏,說道:“往前再行半個時辰就到城裏了,到那裏先安置一晚,明天再走。”
“好。”
阿雁當然沒有意見。
他偷偷揉着自己酸痛的屁股,心思早飛到九霄雲外,臉上寫滿了興致勃勃。進城!他還沒去過城裏呢,不知道裏面會有些什麽。
“我們要去哪裏呀?”燼冶是要帶他回他的家嗎?他的家鄉在哪裏呢。
他雖然看出燼冶是個有錢人,但還不知道他是做什麽呢。
是世家子弟,商賈人家,還是江湖俠客?
燼冶擦去嘴邊水珠,沉聲道:“宣都。”
那是哪裏?……等等,好像有點耳熟,爺爺之前好像和他提起過。
在他小的時候,曾經很好奇外面的世界,就問了爺爺,但是爺爺卻板着臉說,外面太亂了,與敵國之間的戰争剛剛止息,正是百廢待興之時,新帝雖已登基,但世道尚未安穩,南宣國處處亂成一團,人人如履薄冰,他們在浮水鎮這樣的小地方還能勉強生存,出去了,就是死路一條。
“連浮水鎮這麽偏僻的地方都因為戰争而變得動蕩不安,其他地方還用得着說?情況只會比這裏更加糟糕。我看宣都此刻怕是就已經毀得只剩下殘垣斷壁,”爺爺哀嘆一聲,“橫屍遍野,血流成河……人間地獄也大抵不過如此了。”
“宣都?那是哪兒啊?”
“笨哪。”爺爺敲了敲他的腦袋,他捂着自己的頭痛嚎。
爺爺說:“那是帝王所在的都城,戰争的風暴中心,是南宣國最重要的命脈之地。”他似懂非懂。
爺爺苦口婆心搖頭晃腦告誡他:“你若想留着小命啊,就只能乖乖待在這裏,別瞎跑。等以後日子安穩了,有機會,爺爺再帶你出去看看。”他想起來了。
宣都……燼冶哥哥竟然住在那個地方嗎,果然不是一般人。好厲害。
他對燼冶的仰慕欽佩之情愈發濃厚。
休息片刻之後複又趕路,在天黑之前,他們來到了城裏。
阿雁終于見到了浮水鎮以外的世界。
湛藍無雲的廣闊蒼穹,華麗壯觀的樓閣臺榭,充滿煙火氣的街道上人群川流不息,一派繁華熱鬧景象。
進了城,他們便牽馬步行。
阿雁兩眼閃着光,看這個喜歡,看那個也新鮮,路過街角時,他停下腳步,遠遠望着路邊叫賣糖葫蘆的小販。糖葫蘆紅透誘人,厚厚的糖衣上面撒着白芝麻,就連山楂的塊頭也比浮水鎮上賣得大,城裏的東西果然就是和小村子裏的不一樣。
爺爺以前給他買過一次,酸酸甜甜的味道他記憶猶新。阿雁很想吃,摸了摸自己幹癟的錢袋,默默咽下了口水。
二人很快來到一家客棧,燼冶要了兩間相鄰的上房,開個門就能見到。阿雁內心裏是很和燼冶睡同一間的,他人生地不熟,唯一認識的人只有燼冶,只有靠着他自己才會覺得安心,但他不敢提任何要求和意見,生怕燼冶有什麽不高興就不願意帶着他了。
他睡的這間房是他迄今為止睡過條件最好的屋子。
他在這小小的房間裏東看看西瞅瞅,一會兒觀察桌上的紫砂壺,一會兒躺在柔軟的蠶絲被上打滾撲騰。
他呈大字型躺在床榻上,對着帳頂發了會兒呆,默默挪到牆壁,整個人貼在上面。
燼冶就在隔壁。
他細細地去聽。
什麽都沒能聽到。
不知道他現在在做什麽。
阿雁扯着床上的被子,垂下眼簾。
他有點想念燼冶的懷抱。
寒冷刺骨的雪洞,燼冶的懷抱暖得叫人念念不忘。
翌日醒來,燼冶送來了新的衣裳,阿雁受寵若驚地換上,亦步亦趨地跟在燼冶身後出了門。
懷風載着他倆出了城,幾百裏之後,出現了一批大隊伍。
商人打扮的侍從十來個,腰間全配着刀,為首的一個男子騎在馬上,遠遠地沖燼冶招手。阿雁一怔。
好像是燼冶認識的人。
來到近前,燼冶将他抱下馬,那男人迎了過來,問道:“從哪弄來個孩子?”
阿雁很想反駁,他今年滿十八,嚴格意義上來說已經脫離孩子的隊伍了。
不過再仔細看看男子,他個頭和燼冶不相上下,身形健壯,小麥色的臉上印着一道陳年的舊疤,從額頭蜿蜒劃過鼻梁延伸至嘴角,很是可怖。這道痕跡像……刀疤。仿佛是有人拿着一把刀,惡狠狠地沖他劈下,欲将他的腦袋當場劈成兩半。
不知道是誰會下這麽重的手……
燼冶沒有回答他的問題,男人也不惱,轉頭問起了阿雁:“孩子,你叫什麽名字?”還在胡思亂想神游天外的阿雁被他倏地拽回現實。
男人微微彎下腰,嘴角勾起,一雙眼睛裏滿是笑意。樣子雖然長得兇,言語舉止間倒是挺和善的。他約莫四十有餘,按他的年紀,确實可以叫自己孩子,于是阿雁默默受了這個稱呼,道:“我叫阿雁。”
“唔,阿雁啊,好名字。”
阿雁被他誇,藏不住心思的臉上登時就揚起了笑容:“謝謝……”
“不客氣,我叫江如良,你和燼冶一樣,叫我江哥就行。”
阿雁點點頭,立馬應道:“好的,江哥。”
江如良哈哈大笑。
“你上馬車。”燼冶輕推他背部,将他推離江如良的視線,阿雁望着面前那輛大型馬車,手腳并用掀開簾子坐了進去。
馬車內鋪着軟墊,香爐裏燃着清新好聞的淡香,不用風吹日曬地颠簸,是比馬背上舒服。他以為燼冶也會上來,掀着簾子等,卻見燼冶又翻身上馬,和江如良騎馬并肩同行。
燼冶察覺到他的視線回過頭,對着馬車裏的他說:“你坐裏面,食盒裏放着點心,餓了可以吃。”
江如良沖他擠眉弄眼,打趣道:“關系真好啊。”
阿雁默默放下簾子。
馬車裏放着一個樣子精致的雕花食盒,他打開一看,食盒三層,裝滿了他沒見過的好東西。
但他首先看到的就是一根紅色的撒着芝麻的糖葫蘆,擺在食盒最上層。
和他昨天看到的一模一樣。
原來燼冶發現了嗎……
阿雁心頭淌過春風流水般的暖意,徘徊在胸口久久不散。他拿起來咬了一口,果然,比他記憶中的味道要好吃很多。
他小口小口吮着糖衣,嘴唇染成亮眼的緋色,似是偷塗了女兒家的口脂。
他偷偷掀開簾子往外瞄,準确無誤地找到前方不遠處燼冶的背影。
阿雁眉眼彎起,嘴裏的糖漿好似有了溫度,快要腐蝕掉他的牙齒與舌頭,連帶着五髒六腑都要化成水。車外。
江如良牽着馬繩,狀似無意道:“無緣無故撿個人,不像是你的作風。”
他的臉上依舊挂着笑,聲音卻沉了很多,與和阿雁對話時截然不同的音調,甚至帶着些寒意。
燼冶道:“一個小乞丐,瞧他可憐而已。”
“可憐?”江如良像是聽到了笑話,道:“世上可憐之人少他一個嗎。”
江如良握着缰繩的手背青筋凸起,隐藏不住的憤怒憎恨幾欲破骨而出:“病入膏肓只能等死的湘疏不可憐?二十多年前被殺掉的幾十萬南宣國人與戰士不可憐?被那關賊屠殺折辱的你我父母親人不可憐?”
他聲音不高,卻字字千斤重石般砸進燼冶耳中:“你是不是忘記你如今的位置是怎麽争來的?多少兄弟為了扶持你而失去生命,你位子坐膩乎了,單槍匹馬竟然來找一個莫須有的傳說故事,那些被你丢下不管的黎民百姓不可憐?九泉之下不得安息的數萬冤靈不可憐?怎麽沒見你撿幾個回來。”
江如良在督促燼冶這件事情上向來較真,眼底容不下一粒沙子,不允許他出一絲錯。燼冶明白他說的都對,他語氣雖沖了些,但确實是為自己好。他倆是從戰場上出生入死刀口舔血一路拼過來的生死之交,雖無血緣,卻已經是真正的手足兄弟。
燼冶理虧,他也知道這次确實是他沖動行事,默默受下他的指責。
“以後切勿再犯,我可不給你收拾爛攤子了。”
“湘疏要是知道你為了她做出這種荒唐事,也決計會打斷你的腿。”-
阿雁吃了些點心,不知不覺倚在軟榻上睡着了。等他再醒來時,四周變得很安靜。
嘎吱嘎吱,他只聽到車輪滾過地面的聲響。聽不到人聲。
燼冶好像……不在。
他唰得掀開車簾,面前只剩下兩個牽馬的侍從,他們行走在一道長長的紅牆巷道中。
聽到動靜,其中一個侍從回頭,對驚慌的阿雁解釋:“公子莫慌,陛下已經給您安排了住處,這就要到了。”
阿雁聽到一個陌生的詞。
陛下?什麽陛下?誰問這個陛下了。
阿雁顧不得其他,問道:“……請問您,剛才和我一起同行的那個人呢,就是帶着我的,那個叫燼冶的哥哥,他去哪兒了?”
侍從面色古怪,和另一位同伴交換了下眼神,良久才道:“陛下和良将軍有事務需要處理,您稍安勿躁。”
“……”又是這個‘陛下’。答非所問,莫名其妙。
馬車停在一處紅門外,阿雁抱着他的食盒下了車,侍從領着他推開那扇紅門,面前是一處寬敞的院子,高高的院牆密不透風,庭院中央生長着一顆參天大樹,樹幹粗壯,枝桠瘋長蔓延,如一把枯枝巨傘罩在這方院落之上。
沒有開花,不知道是什麽樹。
再往裏走,紅牆綠瓦,滿目翠色中矗立着一棟房屋,雕欄玉砌,氣派古樸,阿雁看呆了。住處?他們指的住處是這裏嗎?這可比他的茅草屋強多了。
他難以置信,磕巴問道:“你……你帶我來這裏幹什麽,難道是讓,我住這兒嗎?”
送阿雁過來的侍從道:“是呀公子,裏頭物件都已備齊,舟車勞頓,您在這兒好好歇息。奴才就在外頭候着,您有事吩咐。”
難得有人肯對他這麽客氣,但現在情況複雜,又是陌生環境,唯一信任的燼冶也不在身邊,阿雁根本無法安下心來。
他背着他的小包裹,懷裏還抱着個食盒,肚子裏再多疑問也不敢吐露,只能安靜地點點頭。
“謝謝你,麻煩了。”
侍從退了出去,偌大的一塊地方只剩下他一個人。
他進了屋,屋裏的裝飾擺設一下子晃瞎了他的眼,他碰都不敢碰這些自帶無價光環的東西,生怕一不小心碰壞了幾條命都賠不起,連忙又退了出去。
他一屁股坐到屋外臺階上,小包裹和食盒小心翼翼地放在腳邊。
燼冶去哪裏了。
這裏又是哪裏,他的家嗎?
可是那個人,剛才那個人為什麽又說什麽陛下?……總感覺哪裏怪怪的。
等了半個多時辰,他終于等到了燼冶。
燼冶脫下了那身霁藍色的衣衫,換上了一件精美的玄色華服,衣袍下擺以及袖邊領口都用金線繡着祥雲紋樣。
和燼冶一起來的還有江如良。
“哥哥……”阿雁蹭地站起來下意識往他面前跑去。
燼冶還沒說話,江如良倒是開口,笑吟吟道:“小阿雁,該叫陛下。”
阿雁停下腳步。
有什麽看不見的情緒從腳底竄上他的天靈蓋。
有錢人、陛下、宣都……南宣國。
宣都、帝王所在的都城。
陛下。陛下和良将軍……
所有的詞彙聚集在一起,半晌,他終于理清這團糟糕打結的線團,看清了線團中隐隐露出的真相。
陛下、小厮口中的陛下指的是燼冶。
燼冶,他不是什麽商賈人家,也不是什麽江湖俠客。——他是南宣國的脊梁,是萬人之上,權勢顯赫的尊貴帝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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