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念生

第0015章 念生

他從一開始就知道自己和燼冶之間地位不等,但沒想到二人之間橫亘着的是這般天與地的階級鴻溝。

陛下兩個字太陌生,阿雁說不出口,木頭似地站在原地,兩眼巴巴地望着燼冶。

燼冶上前,走近他。他一步一步走近,阿雁一寸寸擡高脖子,直到他的影子打在自己身上,籠罩住他。

燼冶的臉背着光,神色模糊。阿雁被陽光刺得不太能睜眼,一片模糊的視線中傳來燼冶的聲音:“我并非故意隐瞞你。”

這大概是個簡短的解釋。但也僅此而已,只有這麽一句。

他沒有詳細地向阿雁說明一切,可能是覺得沒有必要吧。

也确實沒有必要。阿雁尴尬地想。

燼冶當時曾說,他之所以尋找昆侖,是為了給一個重要之人治病。

他是南宣國的帝王,按照他的能力,招來天下所有奇人異士、郎中游醫都易如反掌,甚至宮裏還有各種技藝精湛的妙手大夫,如果連這些人都無法治好,想來那個人是真的病得很嚴重。……也難怪燼冶走投無路之下才會聽信虛無的江湖傳言去到浮水鎮。

本是孤注一擲,誰承想竟然上了他一個小乞丐的當。重要的人……

不知道是燼冶的誰呢。

阿雁就這麽在宮裏住了下來。

燼冶給他安排了許多宮人伺候,他沒享受過這種待遇,也不想享受,一大堆人忙前忙後地圍着他一個人打轉,穿衣有人搶着系扣子,吃飯有人親自喂到嘴邊,洗澡也有好幾個候在他旁邊拿着毛巾幫他擦,阿雁面紅耳赤地拒絕也無用,這般煎熬了兩天就快要瘋了。

這簡直就是與淩遲無異。

他白日裏是見不到燼冶的,只有晚上的時候,燼冶會來他這裏坐上小半個時辰,和他說說話。燼冶很忙,阿雁也不敢在宮裏亂走,好在燼冶給他安排的這片住處很大,足夠他解悶了。

在阿雁的強烈堅持下,燼冶終于肯點頭遣散宮人,只給他留了一個貼身的小太監伺候,拗不過燼冶,他只有答應。

小太監和他差不多年紀,十八九歲,阿雁沒有和同齡人相處的經驗,在浮水鎮的時候有人願意和他好好說話就是破天荒了。

小太監成日低着頭恭恭敬敬,像對待一尊易碎的瓷器般對待他,阿雁笨拙地用幾塊點心讓小太監擡了頭,又用自己從鎮上小流氓那裏學來的蹩腳笑話讓小太監露出了笑容。

小太監終于像個活人,阿雁也自在起來。

小太監叫朱雨,是個孤兒,他很小的時候就進宮當了太監,為人木讷不夠圓滑,也經常被那些老人欺負。他的遭遇和阿雁有幾分相似,阿雁想着自己好歹還有個爺爺照顧作伴,朱雨什麽都沒有,心中悲涼之際又正義感爆發,拍着胸脯說:“以後有我在,有人欺負你我一定幫你!我打架可厲害了!”

不知哪兒來的信心,全然忘記自己被人追着打只能狼狽逃竄的敗績。

朱雨信了,兩眼淚汪汪,十分感動:“謝謝你,你人真好。”

朱雨和他關系一天比一天親密,阿雁什麽事情都和他說,兩個人常常在無人的院子裏玩笑打鬧,無話不談。

阿雁說的最多的除了他的爺爺,就是燼冶。

托了燼冶的福,阿雁确實是過上了衣食無憂的日子,過上了他和爺爺以前夢寐以求的生活,有飽飯吃,有暖和的衣服穿,有不漏風不漏雨的屋檐可以睡覺。

可這些換來的代價是——他不能經常和燼冶見面了。

兩人每天能見到的時間只有晚上的小半個時辰。

阿雁格外珍惜這小段時光。

燼冶偶爾會陪他一起吃飯,大部分時間都是阿雁在說話。他每天見到的東西有限,能講的也不過是那些他在院子裏發生的事,譬如抓到了草叢裏的螞蚱,譬如池子裏的某一條鯉魚躍出水面濺了他的水,說這些無聊瑣碎的事情,燼冶也都會安靜地聽着。

他知道燼冶每天要處理很多事情,等他到了時候要離開時,他自然不會去纏着燼冶要他多留一會兒,只會默默站在屋檐下,目送着被人群簇擁的燼冶離去,遠遠地瞧着他,直到他的背影再看不着了才進屋。

某一天,燼冶給他帶了書,他開始教他認字。

等字能認個囫囵了,燼冶就會給他布置功課,晚上來檢查。

阿雁這下有事做了。

他白日裏不用再去看什麽螞蚱鯉魚,而是去看那些叫他頭疼的寫滿了字的本子。學着書塾裏的學生們一樣搖頭晃腦地記。

朱雨給他備好點心,坐在他旁邊聽得直打瞌睡。

這般過了一陣平靜充實的日子,朱雨某一天收拾東西時翻到了他的包裹,裏面一個小東西掉在了地上,咕嚕咕嚕滾到了阿雁腳邊。

“哎呀!”朱雨慌慌張張來撿,卻先被阿雁撿起了。

阿雁看着掌心裏的紫色石頭,陷入沉思。

朱雨腦袋湊過來,道:“好漂亮的石頭啊。”

阿雁将石頭攥緊,問:“朱雨,你能給我弄樣東西來嗎?”

朱雨眼睛一眨:“好啊,你說,什麽東西呀?”-

阿雁對着朱雨尋來的書,一點點地做他的東西,燼冶白日不會來,所以他只會白日裏做他的事。

他手笨,要求又高,不合适就拆了重頭再來,這麽斷斷續續做了半個多月,手裏的東西勉強有了雛形之後,他這裏迎來了燼冶以外的客人。

“……哎呀,這是什麽東西?”

阿雁專心致志,一道聲音乍然自身後響起,他驚叫着站起來,慌慌張張用身體罩住桌子上的東西,回頭一看,身後赫然是笑容燦爛的江如良。

“……江哥。”

“小阿雁,好久不見,想我沒有。”

江如良說話時配上他的神情很有親和力,阿雁對他印象不錯,聞言笑了起來,道:“想呀。你怎麽有空過來了?”

“路過,過來看看你。”

“行了,我全看到了,還擋什麽。”

阿雁紅着臉慢慢站直身子,露出桌上的東西。

桌上攤着一團亂糟糟的絲線,絲線編織成一個挂繩摸樣,中心點綴着那顆已經打磨到瑩瑩光亮的紫石。

做工不太好,但依稀能辨認出整體大概。是佩刀挂穗。

“送給燼冶的?”

阿雁低着頭,耳根通紅,他沒有否認,懇求道:“江哥,你能不能先別告訴他。”

江如良笑意加深:“準備給他個驚喜?”阿雁點點頭。

江如良坐下,拿過那顆挂墜端詳幾眼,道:“這麽綁可不結實,我教你吧。”

按着書上的編法确實怎麽都做不好,他已經拆了好幾遍了,江如良也擅長用刀,對這東西應該比他清楚。于是阿雁立即高興地同意了:“好!謝謝江哥!”

他坐到江如良旁邊,跟着他的手法學。

江如良理着手裏的絲線,問:“怎麽想着給燼冶送這個?”

“他原本刀上那個挂穗……為了救我弄丢了,我就想還他一個。”雖然他撿的石頭和他那顆寶石不能比,雖然他已經盡力将石頭打磨發亮,不至于太過磕碜,不管燼冶會不會嫌棄,他還是想送。收不收,再說吧。

他只是想力所能及地做一些自己能做到的事。

燼冶對他的好,他也想還上一兩分。

“我還不知道呢,你和他是怎麽認識的?他怎麽會把你帶回來?”江如良問。

阿雁手指蜷了蜷,有些難以啓齒。

江如良瞥見他的反應,問:“怎麽?不想告訴我啊?”

“不是……”阿雁頓了頓,嘆了口氣,即便他不說,江如良去一問燼冶就會知道,也沒必要瞞他。于是便将自己如何去和燼冶搭話,如何騙他進山,雪山中發生了什麽事,一一告訴了江如良。

“他心善,可能是瞧我這個小乞丐可憐吧……所以才讓我跟着他。”

江如良默默聽完,若有所思:“原來是這樣。”

阿雁想起,江如良和燼冶的關系很好,自己騙了燼冶,害他在雪山裏浪費這麽長時間,江如良會不會為他的好兄弟打抱不平?

阿雁下意識就道歉:“對不起……”

江如良手中動作一頓,詫異道:“和我道什麽歉?”阿雁不說話。

他實在很好懂,表情都在臉上。江如良啞然失笑,說道:“他都不怪你,我怪你什麽,不用道歉。”

阿雁心頭一跳,語調也不由自主地高了:“他不怪我,真的嗎?”

江如良問:“你很在乎他的想法?”阿雁點點頭。

“為什麽?”

阿雁機械地反複繞着手裏的絲線:“……”

“因為你是小乞丐,世上沒人對你好,他是第一個,所以你對他格外上心,格外在乎他,是嗎?”

不止是燼冶,江如良也很會看人。阿雁有些懊惱,怎麽自己在他們面前完全沒有隐私呢。

“不是第一個,爺爺是第一個,燼冶哥哥是第二個。”

進宮這麽久了,他還是不習慣叫他‘陛下’,好在燼冶寬容,放縱他,讓他還像之前在浮水鎮裏那樣叫,給了他一個特殊的優待。

“除了你的爺爺,”江如良問,“你在這世上沒有親人了嗎?”阿雁點點頭。

脖子上的玉佩只是個念想,當乞丐的日子不好過,為了不至于對生活心灰意冷,未來有些盼頭,有個美好的目标才能撐着活下去。

他之前的目标就是想要攢夠錢,長大了去找他的父母。

他何嘗不知道僅憑一塊玉佩去找兩個樣子都不記得的人無異于大海撈針,他連自己幼時孤身躺在路邊的原因都不知道。

是被父母丢棄?如果是丢棄,那他的父母是一點活路都沒想給他留,寒冬臘月将他丢在路邊,他們是要他死。如果是走散?那為什麽這麽多年過去了,他仍舊原地停留在浮水鎮,為什麽他們都沒有回來找過自己?

無論是哪一種可能,他的父母似乎都沒有很愛他。

他明知這一切,卻仍舊只能做這件事。除了爺爺,‘爹娘’這兩個人就是他在世上僅剩的羁絆。

但現在不一樣了。

他遇到了燼冶。

有燼冶在,他就不用再執着于做這件沒有結果的事情。

他可以安心地留在燼冶身邊,和他待在一起。

“現在燼冶哥哥是我世上唯一在乎的人。”

江如良将手裏的繩扣打成死結,眼睑半垂,眼底那抹暗色也随之消失無蹤。

他笑了起來,眉眼彎起,感嘆道:“小孩子還真是直白。”

“你就這麽喜歡燼冶?”

阿雁臉倏地紅透。

“他那把長刀你瞧見了嗎?”江如良比了比自己的腰間。

阿雁點頭,他記得,雪山中、返程回宮的時候也是,燼冶腰間的佩刀從不離身。

江如良道:“那刀叫做念生,是一路陪他殺敵索魂的利刃,他很愛惜,向來都是親自打理保養,誰都拿不到。除非得到他的允許,否則就是讓人輕輕碰一下都不行。”

這麽愛惜,難怪他會用那麽一塊價值連城的寶石做裝飾了。

自己這個随手撿的石頭,打磨的再好,也只是石頭。阿雁有點送不出去了。

江如良猜到他的想法,将阿雁的半成品挂穗拎起來,紫色的石頭在他指間悠悠地晃。

“你放心,這個禮物他一定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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