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 第飛鳥

◇ 第23章 飛鳥

他在燼冶的教導下念書識字,識得不多,但也斷不會認錯這幾個簡單的字。

輕薄的紙張如有千斤重,死死墜着他的手腕,想要将他扯進看不見的無底深淵。視線中的事物天旋地轉重影片片,他用一種冷靜到詭異的姿态将手裏的東西放回原位,在朱雨回來前,離開了廚房。

默默沿着走廊走回寝屋前,沉重的雙腳怎麽都邁不過門檻。

他扭頭望着院子裏開得正盛的木棉,在他的目光下,一整朵完好的木棉花從樹枝墜落,啪嗒掉在了地上,血紅的花瓣上沾了些許泥灰。

他怔怔走過去,蹲下,凝視着腳邊上那朵剛剛掉下來的花。是在做夢嗎?

上天是看他最近的日子過得舒坦,和他開了個小玩笑?

幼時為了生存才吃下的東西,救了年幼的自己,卻也将他的未來徹底抹殺。

燼冶曾說過,若是那些雪山裏的草能吃,早就被人拔光了,哪裏輪得到他。

當時的自己什麽反應?……是啊,滿不在乎。好蠢。

還以為難得有了好運氣,真可笑。

他的運氣向來爛透了。

他撿起腳邊上的木棉,捏在指間把玩。紅色的花瓣襯得他指節愈發慘白。

命不久矣,時日無多。

要他怎麽接受這個從天而降的噩耗?

明明已經快要得到幸福了,明明燼冶已經答應……

阿雁倏然愣住。

每天的藥不間斷地送進他的屋子裏,太醫看樣子也在他昏睡時來過數趟,若是沒有燼冶的吩咐,沒有人敢給他治療吧。

——燼冶也知情。

他熟知他的病情,知道他已經命不久矣,那……他為什麽還要答應和他成親?

誰會和一個快要死的人……成親?還是說……

燼冶答應和他成親……只是同情、憐憫?為了滿足一個臨終之人的遺願?

那也難怪他口頭許了諾,卻久久不定下婚期,是打算要等到他挺不下去,一命嗚呼後,誓言便自動作廢?

人死了,就不用成婚了。

死掉的是他,是他自己不争氣先去了閻王殿,怨不得他人,怪只怪自己是個沒用的短命鬼。燼冶沒有食言,自然不用承擔任何責任,也不用受良心的譴責,他依舊是那個光風霁月,玉潔松貞的皎皎君子。

不髒他的手,不費他的力,礙事的小乞丐就遭了報應幹脆利落地死掉了,他應該會很開心吧。

“!”

這個猜測一出現,阿雁便猛地擡手給了自己一巴掌。

腦子裏一片混亂,想法越來越偏激,只剩下無盡的猜忌與惡意。

這樣的自己好陌生。

燼冶不是這樣的人。

他認識的燼冶哥哥……不會這樣對他的。

“不會的,不會的……”

阿雁口中呢哝着安慰自己,背脊上卻滲出層層冷汗,毛骨悚然。他抱住自己的雙臂,用一個環抱自己的姿勢,想要讓寒透的骨血暖和起來。

他蹲在樹下,小小的一團,頭頂的血紅巨傘伸着它扭曲猙獰的枝丫,和他一并融在無邊夜色裏。-

“阿雁,你怎麽了?”

阿雁坐在半開的窗戶邊,瘦削的身子裹在一件單薄的青衣裏,整個人陷在鋪着厚厚軟墊的藤椅上。

放在他手邊案幾上的藥已經涼透了。

朱雨把碗拿起來時,液體晃動,碗邊上留下一道棕褐色的分界線。他一口未動。

“怎麽不喝藥呀?”朱雨小心翼翼地問。

阿雁仔細地觀察着他,先前沒注意,原來朱雨每次哄他吃藥時,雖然臉上維持着恰到好處的表情,但細細瞧去,眼中都是藏不住的焦急與擔憂。

他猜不透燼冶,但好在……朱雨是真的關心他。

他是這宮中真心待自己的人。

朱雨不知道他已經知曉了自己的病情,還以為瞞得很好。

阿雁也沒有拆穿,沒有必要将本就壓抑的氣氛搞得更加沉悶。

只是實在提不起力氣去喝藥了。

反正……喝不喝,都是必死的結局。

“太苦了。”他說。

“良藥苦口嘛,這是對你身體好的藥,不喝可不行。我去再熱一下,待會兒給你拿倆蜜餞壓壓苦味。”

朱雨走了,屋裏又靜下來。

隔着窗戶,他望着外頭湛藍無垠的天空,偶有幾只飛鳥飛過,突然就很羨慕。

他徒有一個名字。

他不是真正的鳥兒。

他是地上一只沒有翅膀,永遠也飛不起來的雁。

等死的滋味不好受。

身體一天比一天痛,骨頭、血液、呼吸,沒有一處是能夠讓他輕松點的。

日複一日喝着不知道有沒有作用的藥,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死,看不到希望,看不到盡頭。

被困在這四面高牆圍困的院子裏,只能見到朱雨一個活人。

沒有一丁點煙火氣。

燼冶不知道在忙什麽,來的次數少了許多,隔三差五地見一面,匆匆忙忙地就離開,話也說不上幾句。

他看上去也瘦了,狀态好像不是很好。

是啊,畢竟他每天要處理的事情那麽多,還要抽空來看他,是人都會累的。

臨死前,那些以往深纏自己的人或事好像都能放下了。

燼冶是不是真心,不重要了。

若他不是,自己死了,大家皆大歡喜,高興還來不及。

若、若燼冶是真心,……他也不想用一個半只腳已經踩進黃泉裏的身體去和他成親。

自己安安靜靜地死就行,又何必死前還要拽着別人給他添堵,成包袱,成拖累,給他增添許多不必要的麻煩事。

于是,在燼冶又一次過來之後,阿雁開口說道:“我想回去。”

彼時,燼冶正端着剛熬好的藥,坐在他的椅邊上,聞言一時沒反應過來:“什麽?回哪裏?”

“回浮水鎮。”阿雁道,“回我的家。”

燼冶沉默幾秒,道:“我說了這裏就是你的家。”

他将勺裏的藥吹涼,遞到阿雁唇邊,可能是覺得剛才語氣太重,又放柔了聲找理由哄他:“你現在身體還沒養好,必須得喝藥呢,回去了誰照顧你?”

阿雁扭過頭不肯喝,堅持道:“我自己可以照顧自己的。”

勺子撞在碗裏,當啷一聲。

“不行。”燼冶很幹脆地一口回絕。

“為什麽不行?”阿雁問。

在燼冶又一次準備開口之前,阿雁道:“我都知道了。”

燼冶的話頭斷在喉嚨裏:“什麽?”

“我全都知道了。”

阿雁輕輕推開面前的藥碗,道:“我知道這些藥對我沒有任何作用,我也知道自己快死了,你不用再瞞着我。”

“誰告訴你的?”他驀地沉了語氣,森然冰冷的音調和平時大不相同。

阿雁生怕他怪罪無辜的朱雨,急忙道:“沒誰告訴我,我是自己猜到的。……又不難猜。”

話音剛落,死一般的寂靜。

許久,燼冶道:“你別多想,你會好起來的。”

阿雁卻問:“你為什麽答應和我成親?”

燼冶垂着眸,眼底神色晦暗不明:“我說了喜歡你。”

沒有再去深究真假,阿雁笑了笑,道:“那就放我走吧。”

先前是為了燼冶才留在這裏,可是自己現在這個身體狀況,留在這裏又有什麽用,他沒法和燼冶度過一生,也不想讓燼冶看到自己死前醜陋的模樣。趁着現在還有力氣,還不如回他的茅草屋,浮水鎮再怎麽破舊,再怎麽不堪,也是他的故鄉。

在生命最後的時間裏,落葉歸根,死之前,往爺爺旁邊挖個坑躺下,待在自己最熟悉的人,最熟悉的地方,安然睡去,結束自己的一生。

“我是快死的人了,既然都是死,我想在死之前,看一看別處的風景。我不想成天都被灌着難喝的藥,不想一直到我死,都得住在這個院子裏。”

“我不用你送的,我自己會找到回家的路。我也不會将我們的事講給別人聽,不會有人知道的。就當是我最後的遺願,好不好?你讓我回去吧。”

“況且……”他絞盡腦汁找着能讓燼冶答應的理由,“我走了,就沒有人再給你添麻煩了。”

誰知,燼冶聽到這裏卻蹙了眉:“麻煩?”

阿雁死死咬着舌頭,強忍着心口的絞痛,說道:“成親的事……也就此作罷,好嗎。”

燼冶喉結滾動,聲音中似含着粗糙沙礫,低聲道:“你說會一直陪着我。”

阿雁暗暗掐着自己的手,指甲掐得掌心一片死白。

他道:“你當我一時興起,說了胡話吧。”哐啷!!

燼冶突然起身,将手中的藥碗狠狠砸在地上,破碎的瓷片挾着藥汁散落滿地。

像一聲悶雷淩空劈在房間裏。

屋外的朱雨聽到動靜趕忙沖到門口,見屋中情景又不敢擅闖,只得急急跪下,頭磕在地上,重重一聲不敢擡起。

阿雁也被他這乍然的一個動作給吓住了。

他被瓷碗碎裂的巨響震得愣住,頭皮連着背脊那一片都發了麻。

燼冶沉着臉立在房中,站在他面前,一雙淩厲的眼居高臨下地俯視着他。

阿雁微仰着臉,脖子發了酸,心裏是害怕的,身體卻沒有退縮,堅持着和他對視。

燼冶率先移開了目光,他沒有開口,轉身拂袖而去。

燼冶走了,朱雨才敢擡頭,哆嗦着兩腿撲騰到他旁邊,揪着他左看右看:“你沒事吧?有沒有受傷?”

阿雁将視線從燼冶離開的方向收回,良久,緩緩地搖搖頭。他生氣了。為什麽生氣?

是自己說錯什麽話了嗎?

他和燼冶的見面不歡而散。

當天夜裏,阿雁被一陣輕微的騷亂聲驚醒。

他下床出了屋子,愕然發現他的小院子裏裏外外多了許多穿着黑衣的侍衛,挎着刀,板着臉,不準進,不準出。

是誰的手筆一目了然。

燼冶不再遮遮掩掩,他明目張膽地将阿雁關在了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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