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 第身世
◇ 第24章 身世
-不想出去,和不能出去完全是兩種概念。
前者,是阿雁之前擔心自己在宮中亂走會給燼冶添麻煩,所以主動選擇留在院子裏。他心甘情願。
後者,卻是燼冶強迫為之,被人監視,被人看管,失去自由。
沒人會喜歡受制于人的滋味。
即便是他這個小乞丐。
阿雁心中憋悶吃不下飯,藥也不肯好好喝,朱雨怎麽勸都沒用。燼冶便親自過來喂他喝藥,阿雁一提要走,場面就會再次僵持住。
他本就已是命若懸絲,行将就木之人,只想死前落個清淨,自由地度過生命中僅剩的時間,回自己的故土安眠,卻連這麽一個簡單的要求都無法被滿足。
一個不肯放,一個非要走,藥碗摔了一個又一個,誰都聽不進去彼此的話。
吃不下飯就強喂,不肯吃藥就強灌。
每次一番折騰下來,阿雁痛苦得直掉眼淚。他抵抗不過燼冶的力氣,只能無力哀求着讓燼冶可憐可憐他,大發慈悲放過他,燼冶一聲不吭,執拗地将最後一滴藥灌進他嘴裏才肯收手。
他倆每次鬧出的動靜都不小,無能為力的朱雨只能躲在門外扒窗戶,暗自原地打轉心急如焚。
本該是親密無間氣氛融洽的兩人逐漸生了隔閡,一言不合便爆發争執,連想要好好說句話都難。
太醫開的藥劑量一天比一天大,藥罐一刻不停地熬煮着,藥渣倒了一波又一波,日積月累,連院子裏的空氣中都充斥着藥物的腥苦味。
可饒是如此,阿雁還是一天天地瘦下去,幾乎看不出他當初進宮時的明朗模樣。
知曉争執無用後,他便沒有再和燼冶說過話。
他每次閉眼時都會想,這也許就是他在這世上的最後一眼了,可随後不久,他的眼睛又會再次睜開。
日日昏睡,頻繁嘔血,連翻身都痛苦萬分。
任誰都瞧出,他已近油盡燈枯。
明明知道自己快死了,就是怎麽都死不了。
折磨他的病痛成了常态。
某一日,他懶懶地靠在床頭,小聲問朱雨:“朱雨,你說,世上有黑白無常嗎?”
朱雨搖搖頭:“我不知道。”那都是話本裏前人杜撰出的故事,活着的人誰能知道真假。
阿雁道:“希望有吧。”
如果有,希望他們能快些來索他的命。
沒有等來黑白無常,等來了一個久違的人。江如良。
“許久不見,你怎麽成了這般模樣。”
他坐到床邊,饒是見過大世面,也被阿雁此時的憔悴面容吓到。
“燼冶将這裏圍得裏三層外三層,想見你一面可真不容易。”
江如良還是那般和和氣氣地笑着,見到朱雨和燼冶以外的人,阿雁的心情也好了些。
他沒有追問江如良是如何避人耳目溜進來的,用盡全力扯着他的衣袖懇求他:“江哥,你能幫我出去嗎?”
“你想離開這裏?”他猶豫道,“可你這個身體狀況,必須得治療,出去了就是死。”
“沒關系,沒關系的……”
“抱歉,我無能為力。我今日來,也是因為近日燼冶的狀況不太對勁,我想着一定與你有關,所以過來看看你,沒想到你倆現在會是這樣的情形。”
被他拒絕之後,阿雁低下腦袋,躺到床上,不想再說話了。
江如良見狀,笑了笑:“你倆到底怎麽了,有什麽事就……”他來替阿雁掖被子,話語卻戛然而止。
阿雁看過去,江如良正盯着自己的脖子看。
睡衣松散,他的玉佩從衣領裏掉了出來。
還不等他把玉佩收回去,他就看見江如良的笑容登時垮下,表情肉眼可見地迅速扭曲,畸變,陰冷的戾氣從他身上爆發,殺氣騰騰地沖阿雁而來。
他見過這個可怕的表情。
燼冶當初看到他的玉佩時,也是這般模樣。
“你——”
江如良一把扯過他脖子上的玉佩,他的力氣很大,繩子被生生扯斷,阿雁纖細的脖子上霎時被勒出一道紅痕。
江如良低頭看着手裏的玉佩,手指在顫抖,他緊握着這塊小小的東西,手背上青筋暴起,可見用的力氣極大,恨不得将手中玉石碾成齑粉。
半晌,他惡狠狠瞪向阿雁。
“江哥……”阿雁被他這眼神吓到了,讷讷喊了他一聲。
江如良沒有再睬他,将玉佩狠狠擲在地上,憤然離去。
江如良離開後的第三天晚上,阿雁正在熟睡,突聞啪嗒一聲,似有東西落地,聲響将他驚醒。
“朱雨?”他以為是朱雨,喊了一聲,無人應答。
掀開床幔,屋中窗戶大開,窗戶下面,落着一個東西。
他蹒跚着走過去撿起,四四方方的重物,用油紙緊緊包着,不知道是什麽。
他撕開油紙,一把鋒利的匕首首先墜地。
除了匕首外,便是一本厚厚的冊子。
他探頭伸出窗外,空無一人。是誰?
坐到藤椅上,他翻開冊子。
一頁一頁翻過去,越看越心驚。
這不是什麽書,而是南宣國的國史,他手中的這些應該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這一部分,正好記載了南宣國二十二年前的那場亡國戰争。
當時的風霖國主關缪,嗜殺成性,窮兇極惡,殘害南宣子民,屠盡皇室血脈,虐殺君主王後,鞭屍斬首,懸挂頭顱于城門之上。人面獸心,壞事做盡。
關缪自诩蓋世無雙,至高無上,因此特将國章繪制成龍頭紋樣。
冊子掉在地上。
阿雁懵懵的坐在椅子上,渾身都在控制不住地抖。
他拿出自己從小貼身帶到大的玉佩,比對着冊子上的風霖國章,兩者紋樣,一模一樣。
他的玉佩,是風霖人的東西。不可能。怎麽可能呢。
爺爺撿到他的時候,那個時候戰争結束了不是嗎……他的父母……不可能,他怎麽可能是風霖人呢……
不對,那個時候,那個時候……
“別哭了!娘的再哭老子一刀捅死你!”
“你這是幹什麽!這是你的孩子啊!虎毒尚不食子,他還年幼,又生着病,你饒過他吧!!”
是什麽,什麽人在說話。什麽聲音。
他捂住腦袋,腦袋裏似有根筋在拼命地拉扯着他。
他的腦子裏模模糊糊出現一些畫面。
是一輛飛速行駛的馬車。
車裏,是個強壯粗犷的男人,很兇地咆哮嘶吼着,手上還拎着一把明閃閃的刀。
男人旁邊,是個漂亮的女人。女人在撕心裂肺地喊着,哭着,抱着男人的胳膊,跪在地上苦苦哀求。
兩人面前,蜷縮着一個小小的孩童,正哭泣不止。
“你當我們出來玩的嗎!你偏要帶着這個拖油瓶,一路上哭嚎,是生怕引不來追兵嗎!”
男人一把将女人推開,刀就要落下,她手腳并用爬着将年幼的孩童護在身下。
“他是我的孩子,你讓我怎麽忍心棄他于不顧!我們逃了這麽久,滴水未進,粒米未沾,他年紀小熬到現在已是不易,你放過他吧!”
“閃開!今天不殺了他!日後死的就是我!你要是再攔着我,好,我連你一塊兒砍!你想吃東西是嗎,這不就有個現成的!”
“不要!!”
孩童被一股大力重重推出馬車,摔在路邊,搖晃的視野中,他看到馬車簾子掀起,車廂裏那個瘦弱的女人死死抱住男人的腰,口中的凄慘哭嚎聲響徹山谷。
聲音漸漸遠去,再無聲息。
天上飄起了雪,他閉上了眼睛。
“哎呀這是哪兒來的小娃,怎麽暈在這裏……”
孩童眼睛睜開一條縫,頭發花白的老乞丐将他抱在懷裏,用自己的體溫暖着他,見他醒了,哄道:“沒事了,沒事了,馬上就不冷了。”那個孩子。是他。……
他是風霖國主關缪的孩子,因在他們的戰敗逃亡過程中成了累贅,被雙親抛棄在路邊,由好心的爺爺撿到,撫養長大。
他在雪中凍個半死高燒不退,幼時的記憶也一并從腦海中拔除。直至今日才如數想起。
自己要找的家人,竟然是當時滅國屠城的兇手。
他的體內流淌着風霖人的血脈。
他是燼冶的仇人。
怪不得江如良看到玉佩時會露出那樣的神情。
現在想想,燼冶當初在雪山裏第一眼看到自己的玉佩時,臉上也是和江如良如出一轍的驚愕,憎恨,憤恚。他認出來了。
他早就知道了自己的身份。
真相徹底大白。
先前所有想不通的一切都能明了了。
為什麽明知道自己是個騙子,燼冶還是願意把他這個小乞丐從雪山裏帶回來。
為什麽他當時會說出“你必須要在我能看得見地方,我才安心”這樣的話。
根本不是什麽暗示性的暧昧對待,而是因為知道自己是風霖人,是他的仇敵之子,他必須要時時刻刻地監視着自己。
他卻誤會了這一切,荒唐地認為燼冶竟然喜歡他。
天真地告了白,陰差陽錯地動了心。
被仇人說喜歡,滋味一定很差。所以燼冶才會在自己告白後躲着他,不肯見他,想必晚上都惡心得睡不着。在自己要離宮時,為了大計不得不挽留他,說出‘亦心悅于你’也不過只是緩兵之計。
不惜惡心自己,也要将他留下。全是因為恨。
可是恨,為什麽不幹脆直接殺了他呢?
是因為,就這麽殺了太便宜他嗎?
是要報複他,折磨他嗎?
燼冶願意為了高樓裏的人不惜去尋找虛無仙山,明明樓裏的那個女人在他心目中是那般重要,為了報複,他卻還是在他面前說着喜歡,答應和他在一起,甚至答應和他成婚,說喜歡他。
都是假的,是嗎。
為了看自己真情流露時的醜态,看他的笑話?
明明知道他命不久矣,活着的每一日都備受煎熬,燼冶卻仍要用湯藥吊着他的賤命,只是為了看仇人一點一點痛苦地死去,以解他心頭之恨?
當自己再次說要離開,他甚至都懶得再找借口,而是用強硬的手段,将他關在了這個偏僻的小院子裏。
是啊,自己早該發現的。
這個院子這麽偏,遠離人群,在宮中能是什麽好地方。
從他進宮的那一刻開始,這個院子就是牢籠。
只是他從未發覺罷了。
癡癡傻傻地住進了籠子裏,一無所知地任籠外的人将自己的羽毛一點點拔幹淨,割開脖子放幹血,最後凄凄慘慘地在他掌心裏掙紮着死去。
燼冶從不喜歡他。他恨他。
阿雁将地上的冊子整理好,放在一邊案幾上。
視線掠過那一把與書冊放在一起的匕首,他緩緩拿到手中。觸手冰涼。
指尖稍稍在刀刃上拂過,便割開一道口子。
鮮血汩汩而出。很鋒利。
他大概能猜到丢進這本冊子的人是誰,既然這把匕首也随之一起,若想的不錯,這人應該是想要他自戕謝罪。
他被看守的密不透風,屋中連一把鋒利點的東西都沒有。一有點風吹草動不對勁,朱雨就會來攔他。
這把匕首倒是來得及時。
只是大概會很痛吧。
罷,再痛,也比他現在這種狀況好多了。
就當是贖罪,父債子償。
為那些無辜的南宣子民,為燼冶與江如良的家人血親。
仰起腦袋,倒持匕首,冰冷刀尖對準自己的脖子,他閉上眼睛,正要刺下,大門轟然被踹開。
他手裏的匕首被猛地打掉,燼冶氣息紊亂,應當是一路急急跑過來的,眼底滿是鮮紅可怖的血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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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