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 第嫁衣
◇ 第25章 嫁衣
匕首在外力的作用下摔出去,呲溜着滑出去很遠,晃晃悠悠地撞在屋子正中的桌腳上才停下。
阿雁沒想到他會在這個時間點突然來這裏,呆愣地做不出反應。很久之後才發覺手背火辣辣的疼,已經紅了大片。
燼冶剛才沒有控制好力道,雖然打掉了匕首,但那五根鐵一樣的手指也狠狠拍在了他的手背上。
“你要幹什麽。”燼冶聲音嘶啞,帶着顯而易見的怒氣。
阿雁沒有回答他的話,低頭去尋那把匕首,尋到之後就要去撿,燼冶察覺到他的意圖,搶先一步将匕首撿起。他不知道在慌什麽,動作又快又急,竟徒手抓在了刀刃上,手掌被割開,鮮紅的血液從他的指縫中流下,滴在地面上。
分明應該很痛,他面色不變,連眉頭都沒皺一下,好似渾然不覺。
阿雁卻覺得這片小小的紅色太刺眼。
燼冶這着急忙慌搶刀的動作,就像是生怕自己沖過去和他争奪一樣。可傻子都知道,以自己現在的身體狀況,甚至都抵擋不住一陣略微強勁的風。
燼冶的目光在屋中四處游走巡視,最後掃到窗邊案幾上的那本冊子。
走過去翻了幾頁,臉色鐵青。
他背對着阿雁,久久沒有轉身,仿若化成了一座無法動彈的雕像。
阿雁注視着他的背影,将他的身影深深烙刻在自己眼中。
他低聲道:“為什麽……要阻止我呢?”阿雁是真心在疑惑,“我死了,不是皆大歡喜嗎?”
“……”
“都心知肚明的事,便說開吧。”
“我不回家了,我也……回不去了。”
“我知道你恨我,想我死。我可以的,我可以去死。”房中只剩下阿雁硬撐着身體裏的疼痛而響起的微弱聲音,“……但是病死,真的很難受。”
“若怎樣都不足以讓你解氣,我可以……入獄中,用我的餘生忏悔贖罪。我不會反抗,亦心甘情願,燼冶哥……”熟悉的稱呼即将脫口而出,阿雁停了停,複又改口道,“請陛下…給我一個痛快吧。”
燼冶沒有回頭,握着匕首的手指用力收緊,大股大股的血液如水一般潑落,被地面鋪着的絨毯吸食殆盡。
他什麽都沒有說,拿着那本冊子默默離開了。
阿雁失了力氣,癱坐在地。
屋中滴着一串由血液組成的蜿蜒痕跡,他跪伏着,蜷縮身體,死死捂住口鼻,用力到手指泛白,卻怎麽都無法阻止那股彌漫在他呼吸裏的血腥氣。-
他開始看不清東西了。
眼睛裏裹了層紗,看什麽都霧蒙蒙的瞧不真切,白天稍微好一點,能看到亮光和一點影子,可到了晚上,就和瞎子無異,眼前只有一片黑暗。
朱雨說他将房間的燭火都點上了,可他只能看到一點米粒般大小跳躍的黃色,微弱的,仿若下一秒就要熄滅。
看來我這次是真的快死了。他想。
眼睛看不清後,很快随之失去的便是嗅覺、味覺。
聞不到如影随形鬼魂一樣纏着他的苦澀藥味,也嘗不出那些每天往自己嘴裏塞的東西是食物還是藥材。
沒了感官,阿雁自然也就不知道,鼻血一滴滴落在碗中,他捧着一碗帶血的米粥,無知無覺吞咽的模樣有多凄慘。
明明太醫都說他沒幾日好活了,燼冶還是一碗藥一碗藥地給他灌下,怎麽都不肯收手。
阿雁苦澀地想,燼冶這是有多恨他,都到這個地步了,還想着用藥吊着他的命來折磨他?
他受的懲罰已經夠多了吧……這還不能讓他洩憤嗎?
不過轉念一想,他倒是也能理解燼冶此時的感受。
滅國屠城,家破人亡之仇,哪有那麽容易一筆勾銷。
幼年,他尚未記起一切時,浮水鎮上的那代人都是經歷過戰亂的窮苦百姓,他親眼目睹這些人為了溫飽受盡苦楚,他當時不也曾和爺爺抱怨過,痛罵風霖國主搞得天下百姓流離失所無家可歸,是個殘暴不仁的昏君。當年的自己又怎能想到,他竟然會是他口中這個昏君的孩子。
他不認可自己的親生父親竟然是那樣的一個畜生,只要一想到自己體內竟然流淌着和那人一樣的血,便惡心到無法忍受。
他寧願從未被生下來,或者是當年被一刀砍死,都比現在好。
作惡的畜生死了,他留下的亡崽,自然也是個小畜生。
雖然他對當年的事情一無所知,但只要一想到自己身邊認識的人都受過傷害,他就難以釋懷。
他的親生父親手上沾着無數人的鮮血,燼冶的,江如良的,還有數不清的……那些千萬百姓。甚至有可能救了他一條命的爺爺,也曾遭受過苦難,受過牽連。
病痛折磨着他的身體,而自責和愧疚也快要将他的靈魂壓垮。
他的體內流淌着那個禽獸的血,他便也注定不能在南宣的土地上活下去。
這是上天給他的懲罰。
他本該早早就凍死在路邊,爺爺送給他一條命,他得了本不該得的東西,終有一日都是要還回去的。
上天在收回他的生命之前,要讓他為此付出應有的代價。
衣不蔽體、食不果腹的貧苦生活。
最愛的爺爺離世。
緩慢發作的致命毒藥。
以及,誤認良人……交付真心的,虛假情愛。
這些都是他該還的債。
債還清了,他就可以上路了。-
“花落了。”
眼睛看不清東西,分不清時辰和季節。他問起院子裏的木棉樹,朱雨喃喃道:“昨夜下了一場暴雨,花都被打落得不剩下幾朵了。”
阿雁昨夜昏睡,晌午才醒來,沒聽到雨聲。
他聞言點點頭,腦中想起木棉樹的樣子,嘴角彎了彎。
至少死之前也看到過這樣美的風景,沒有遺憾了。
“該喝藥了。”
朱雨聲音裏帶着藏不住的哭腔,阿雁貼心地裝作一無所知。
聽到朱雨遠去的腳步聲後,他才慢慢靠在椅子裏,吐出口氣,靜靜地感受暖風吹拂過他的臉頰。
自己死了,朱雨該怎麽辦呢。
燼冶應當不會為難他吧。
他和自己不一樣,他是個小太監,畢生都只能待在這宮裏了,他又會被調到哪裏去呢,還會繼續被人欺負嗎……
他閉上眼睛,困意襲來,迷迷糊糊地躺了一會兒,忽然感覺頰邊的發微微動了動,有些癢。不是風。
是有人在摸他的臉。
他最近的精神一日不如一日,連有人進了屋都不知道。
他以為是朱雨,但下一秒就意識到不是。
來人的手指拂過他的臉頰,力道輕柔又小心,生怕弄醒他似的。——朱雨不會對他這樣做。
他沒有睜眼,沒有動作,假裝還在睡着。他想知道對方想做什麽。
直到來人整個溫熱的手掌貼在他的頰邊,虛虛捧着他的半邊臉,久久沒有挪開。
幾乎是頃刻間了然。
他現在一定在目不轉睛地盯着自己吧。
他的眼睛已經很不好了,東西離得太遠,他就只能看到斑駁的色塊,細節是完全無法看清楚的。
他現在連鏡子都不照了,一個是看不清,一個,是想也知道自己現在的樣子肯定很醜,他不想看見這樣的自己。
不過,燼冶看到自己的慘樣,大概只會更痛快愉悅吧。
“陛下。”
“噓。”
去而複返的朱雨冷不丁看見屋裏突然出現的人,小小地喚了一聲。燼冶立即讓他噤聲。
“藥。”
随後是窸窸窣窣的輕微聲響,勺子碰撞碗沿,溫熱的液體沿着唇縫鑽進自己口腔,順着喉嚨滾下。
他和朱雨兩人一來一回,倒像是經歷過無數次這樣的場景。
是自己以往因病昏睡時,燼冶也曾像今天這樣來偷偷看過他嗎?
一碗藥灌到最後,又不可控制地開始反胃,他裝着睡不安穩的樣子躲過那把遞到嘴邊的勺,燼冶擱下了碗,掰過他的臉貼了上來,嘴對嘴将藥如數灌下。
朱雨将一切看在眼裏。平時阿雁醒着的時候,一碗藥都要分三次,停停歇歇才能全部飲下,此時見阿雁睡夢中被灌藥,難受得眉頭都皺了起來,朱雨看不下去,忙不疊撲通一聲跪下,磕磕巴巴小聲道:“陛、陛下……公子的身體已經到了極限,沒、沒幾日了,您,您就別……”
喂完了藥,燼冶用帕子擦去阿雁唇邊溢出的藥汁。
他手上動作溫柔,聲音卻冰冷刺骨:“你真是膽子大了,愈發猖狂。”
“是被他寵管這麽些時日,就真的以為自己也成了半個主子,忘了真正該效忠的人是誰?”
被燼冶說了幾句,朱雨許是吓到了,徹底噤了聲。
“将你調來他身邊,是讓你看着他,先前匕首的事情還未和你算賬,你連自己分內的事都做不好,不想要你這顆腦袋了嗎。”
“陛下…陛下饒命……”
“今日你能飛上雲端,明日也能墜入谷底。別忘記你脖子上的繩索拴在誰手裏。”
朱雨哆哆嗦嗦應了:“是……”
教訓完朱雨,燼冶又在他這邊留了會兒,什麽都沒做,只是靜靜地陪着他,看着他睡覺。
不知過了多久,燼冶為他蓋好身上的毯子,起身離開了。
朱雨送走人回來,椅子上的阿雁已經睜開了眼睛。
在他進門的那一刻,阿雁那雙渾濁無神的眸子便直直望向了他。
“你醒啦……阿雁?”話停在中途,椅上的人臉色比平日裏還要慘白。
他以為他哪裏難受,趕忙撲到他身邊問道:“是哪裏又疼了嗎?”
阿雁視物不清,哪怕朱雨在近處,他也只能看到一個勉強的輪廓。原來是這樣。……
原來從他進宮那日開始,朱雨就是燼冶送來看管他的眼線。
他一直感嘆朱雨對他好,現在他已經無法分辨這些好是不是也是因為君命不可違。
燼冶從未,哪怕連一絲信任都沒有給過他。
世上的真心,就這麽難求嗎?
沒有一個,就沒有一個……
“朱雨。”
“什麽事?”
“扶我去院裏走走吧。”
“可是你的身體……”
“無妨。”
朱雨拗不過他,小心攙扶着他來到院中樹下,阿雁上前一步撐住樹幹,手掌摩挲着粗糙的樹皮。
他仰着頭,卻什麽都看不清。
問:“還有花嗎?”
朱雨也跟着仰頭看了一眼。
前些日還開得正盛的花樹,如今只剩下淩亂紛雜的光禿樹枝。
“還有一些。”朱雨說。
阿雁哝哝道:“……是嗎。”
他愈發地沉默寡言。
過了兩天,一樣東西送到他屋裏。
朱雨說,那是一件紅色的嫁衣。
嫁衣很漂亮,繁麗的拖尾上繡着精細的牡丹與蝴蝶,栩栩如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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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