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 第“乖乖走吧,好孩子
◇ 第26章 “乖乖走吧,好孩子。”
嫁衣觸手冰涼,料子絲滑柔軟,阿雁看不清細節,只能用手一遍又一遍描摹着上面的刺繡,指尖緩緩劃過衣料上微微凸起的花紋,在腦海裏想象出衣物的模樣。
擱以前,這件嫁衣一送來,他怕是要高興瘋了。現在……
只覺得凄苦諷刺。
他們都到如今地步了,燼冶還送這個來幹什麽?
是又想從他這裏得到什麽?
“我已經……什麽都沒有了啊。”-
那件嫁衣放在一旁足有四五日都沒動過。
燼冶送了嫁衣,人卻沒來,且在之後的幾天都毫無蹤影。
他這個舉動落在阿雁眼裏還有什麽想不通的。
許又是他一時興起。
就在不久後的某一日,阿雁離奇地早早就醒了,精神也比往日好了不少。
下床走動時,腳步輕快,身體裏如重石一般壓着他的疲憊酸痛也消失無蹤,他難得有了胃口,晌午都比平常多吃了小半碗。
他胃口好,朱雨也跟着開心,興高采烈為他忙活着膳食:“就是要這樣身體才能好呀!”
阿雁便淺淺地笑。
他的這股精神勁一直持續到入夜。
阿雁眼睛不好,房中的蠟燭晝夜不熄,即便是不見五指的深夜裏,他的房中依舊亮如白晝。
将阿雁送上床榻蓋好被子,朱雨囑咐一句“有事喊我”,随後才在阿雁的催促下去歇息了。
人走後,阿雁卻沒有睡着。
寂靜無聲的夜裏,窗外響起陣陣蟲鳴,他翻身坐起,摸索着下了床,赤足走到房中放着嫁衣的那扇櫥櫃前。
拉開櫃門,他猶豫少頃,還是取出那件嶄新的嫁衣。
柔滑的衣料流水一般從他指縫滑落,垂墜在地,紅色的拖尾血扇般鋪展在地面上,他低頭湊過去,臉頰輕輕在衣服上蹭了蹭。
他費了好大的功夫才将那件嫁衣穿好,穿完後,累得連手指都僵直無力。
今天僅剩的精神氣好像用完了。
他重重地喘息着,許久才從勞累中緩過神來。
他想看一看自己現在的樣子,硬撐着走到房中矮案前,跪坐着,去看案上那面黃銅鏡。
可惜,只能模糊看到自己的影子。
雖看不清,也怔怔地盯着鏡子許久。
默默拿起一旁的紅木梳,一下一下梳理起自己的頭發。缺少營養,他的頭發本就幹如草皮,如今在病痛的折磨下,更是散發着生機全無的枯黃,輕輕一扯便從中斷裂。
這般凄楚的慘狀,可實在不能讓人瞧見啊。
想着再穿一會兒便将衣服脫下來,可還不等他起身,便聽到屋外傳來叮呤叮呤的聲響。
很快來到自己房門前。
他回過頭,一個高挑修長的身影鬼魅一般出現在自己房中。
來人手中倒持一把黑色的長物,墜在下面的石頭大幅度地晃着。
不用眼睛,阿雁也能辨別出那是什麽東西。
不想要什麽,偏來什麽。
“江哥。”
他看不清江如良的表情,也好在看不清,那肯定是一張充斥着恨不得将自己殺之而後快,滿是恨意的臉。
“好久不見了。”阿雁笑着道。
自從那天,江如良趁夜将記錄着一切的書冊以及匕首扔進房中後,他們就再也沒見過了。
“貪生怕死,是你們風霖人的作風。”
江如良的聲音不帶一絲溫度,譏笑道:“你們這些雜種,怎麽就只顧着珍惜自己的小命,旁人于你們眼中,低微如草芥,卑賤如蝼蟻,活生生的人,任由你們随意踐踏侮辱。”
江如良道:“你們的命比他人金貴嗎?果然……你和那畜生骨子裏淌着一樣的血,同樣的令人作嘔。”
阿雁無法反駁。
江如良對風霖人的恨已經烙進骨肉刻進心肺中,那天他看到了他的玉佩,瞬間得知了他的真實身份。便将他對風霖人的所有恨意都撒在了阿雁身上。
那把扔進來的匕首,就是他給的選擇嗎?
他想要讓阿雁自己自盡,可是陰差陽錯,他并沒有死成。
江如良誤會自己貪生怕死,認為自己不想死。
難道他不知道嗎?
他是想死的。只是燼冶……是燼冶一直阻攔着他,折磨着他,硬生生地将他囚在這人世不讓他離開。
“你是來殺我嗎?”
“是。”江如良道,“你為何不問問自己怎麽還有顏面敢繼續活在這世上?”
“你住在南宣的土地上,住在被血染透的宮城裏,你就不怕晚上被千萬冤魂索命?”
“還穿成這副模樣招搖,怎麽?你還真以為燼冶會同你成親?”
手指微微用力攥緊了手中的木梳,密密的梳齒戳進肉裏,針紮般刺痛。
他小聲道:“是他……”
“對。”江如良的話坐實了他的猜想,“是燼冶要我來殺你。”……果然啊。
就說為什麽要送嫁衣來。
原來不是一時興起,而是算準了一切,特意在他死前賞給他的無情嘲諷。
是,他是什麽都沒有了。
所以燼冶要用這件衣服剝奪他僅剩的,最後一絲尊嚴。
自己還偏偏經不住誘惑,愚蠢地穿上了衣服,上了他的當。
長刀上懸挂的紫石撞在刀刃上。叮呤,叮呤。
似催命的音符。
他還清晰記得将這個挂穗送給燼冶時的心情,如今……物是人非。
這把貼身的長刀從未離開過燼冶身側。
江如良說過,旁人唯一能碰到這把刀的機會,只有燼冶親口應允,親自授意。
如今江如良拿着這把刀,那想來他今天過來也是燼冶的命令。
折騰了這麽久,燼冶終于玩膩了,忍不下去了。……也折磨夠他了嗎。
為了今日,燼冶不惜裝作與他情投意合,和他做盡親密事,轉過身去是不是就厭惡地快要吐出來。
在得知他的日子就在這幾天後,便覺得讓他最終死于疾病只會白白便宜了他,唯有親自手刃方能解氣。
阿雁笑了起來,為即将解脫的自己感到開心。
他沒有任何想要反抗的念頭。
老實說江如良拖到現在才來找他已是意外,還以為他會沉不住氣,早早就來取自己的性命。
江如良和燼冶一起出生入死,二人無話不談,讓他吊着一口氣茍活于世受盡苦楚,應該也是他倆商量過的決定吧。
難為這兩人恨他入骨,居然還能忍到今天。
“怪只怪你是那畜生的兒子,父債子償,你聽過這個道理嗎?別說你無辜,你無辜,難道多年前那些死去的百姓,犧牲的将士,我的家人還有我那未出世的孩子,他們就不無辜?”
江如良紅着眼眶,因為憤怒,額角血管暴起,他道:“阿雁,欠債還錢,殺人償命,亘古不變的規則。”他知道。他都知道。
死沒什麽好怕的。
只是在死之前……
阿雁放下了手中的木梳,小聲問道:“他為什麽不來?”
“你這樣的人,誰會願意見你。”江如良冷聲道,“不怕你的血髒了他的眼。”是嗎……
連親手殺他都嫌污濁嗎?
就厭惡我厭惡到這份兒上了嗎。
“好吧,你說得對。”
良久,阿雁輕輕笑着,眉眼彎彎:“他不想來,便不來吧。”
夜風從敞開的大門外吹了進來,滿屋燭火如水面蕩開的漣漪,小小的火苗扭曲着曳曳搖晃。
在這片跳躍不止的昏黃中,阿雁緩緩閉上眼睛。
他聽到江如良的聲音沉沉鑽入他耳中:
“你若恨我,記得死後變鬼來找我索命。”
“下輩子投個好胎。”
黃銅鏡中,江如良高高舉起那把長刀,重重劈下。
斜着飛濺而出的大量血液潑灑在鏡面上,紅色的水流沿着鏡框流下,緩慢爬過案面,沒過桌沿,滴滴答答地往下淌。然後。
然後發生了什麽?
那是一段十分模糊的記憶。
他好似變成了一團雲輕飄飄地浮在空中,被風卷到各種陌生的地方。
耳邊聽到有人撕心裂肺的哭嚎聲、痛罵聲,聽到無數道詭異的叫聲重疊在一起,像一張巨網将他包裹住。
他被這張巨網捕獲,往下拉扯。
拉扯時景物倒退什麽都看不清楚,他只能望見一片片模糊的白色影子,一些飄在網外,還有一些和他一起困在網中。
他被放到了一個很奇怪的地方。
腳底下是看不見底的黑色深淵,有人來推他,迫他往前走,還往他嘴邊遞一碗黑漆漆泛着細碎紅光的水,他喝藥喝怕了,不肯喝。
不肯喝便有人強行來灌,可不論灌下多少碗,他都走不過那片深淵。
身邊的白色影子走了一批又一批,他縮在深淵的角落裏,癡癡地看着,坐着,等着。等?
他的記性不好,一天比一天忘性大。
許多事都記不起來了。
但就是莫名覺得……自己在等什麽。
是等什麽東西,還是等什麽人呢?他想不起來。
那碗稀奇古怪的水每天都有人遞給他,他記得自己起初是很抗拒喝的,到後來,記憶沒得差不多了,他就不再抗拒了。
身邊總能響起一些人的嘀咕聲,沖着他而來。
“真是奇怪的家夥。”
“孟婆湯灌了八百年,竟然還投不了胎。”
“靠着短短十幾年的前塵往事,居然撐到現在。”
“人類的執念還真是可怕。”
“罷了,随他去吧。左右不過一個孤魂野鬼,魂飛魄散了也是他的命數。”
又過了不知多久,有人來到他身邊,問他:“你為什麽不想走呢。”
“……”他不知道,他回答不上來。
“你等不到那個人了。”那個人?誰?我在等誰?
“這麽久了,你該放下了。”
放下什麽呢……
他的眼眶滾燙,一滴滴的水液滴下來,滴在對面人遞來的湯碗裏。
他喝下了那碗水。
他終于走過了那片深淵。
意識瀕臨消散時,他聽到身後傳來一聲輕微的喟嘆:
“乖乖走吧,好孩子。”-
穆雁生睜開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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