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 第過去
◇ 第34章 過去
阿雁。阿雁……阿雁是誰。
「“如果我說,你想殺我呢。”」
不久之前的某天夜裏,穆雁生臉色蒼白地立在芬芳馥郁的小道上,他清晰記得他當時的摸樣。
路旁盛開着荊棘花叢,他似一只被紮得遍體鱗傷的鳥,半個身體湮沒在昏黃的燈光裏,如鏡裏看花,朦胧隐約,遙不可及。
彼時他不明白穆雁生為什麽要用那種眼神看着他,像是自己剜了他的心,剮了他的皮,害他受盡千般苦楚萬般悲酸。
他的控訴裏滿是恨怨不甘,滿是憤懑哀痛。
“你要殺就殺,為什麽騙我。”
“我……”
他想說話,想要解釋什麽,可是再看過去的時候,腳下的斷頭卻不見了。
他的眼前變成了一片望不到頭的冰天雪地。
“燼冶。”
“燼冶哥哥。”
身後有人喊他。
他回頭,一個衣衫單薄的小乞丐出現在他面前。
小乞丐骨瘦如柴,長發枯黃,一眼便知飽經風霜受盡苦難,可他卻滿臉笑意,好似對過去遭受的種種不公全不在意。
他和穆雁生有着一樣的臉。他認識他……
“阿雁。”是了。
阿雁是一個小乞丐。
一個大字不識,無親無故,只能住在偏僻的苦寒小鎮裏,靠着騙人來謀求生存的小乞丐。
他撒着漏洞百出的謊言騙人,是為求生。
他明知是假卻心甘情願上鈎,亦為求生。
阿雁為了自己的命。
而他,是為了姐姐的命。
他和他,皆是走投無路,道盡途窮。
自己何嘗不知道阿雁是在撒謊,可他已經山窮水盡,如果連最後一點希望都失去,便是要他承認他以往所做的一切都是一場無用功,他浪費了時間,也救不了姐姐。
他還是和小時候一樣無能,只能眼睜睜看着至親在自己眼前離世,失去生命。
那時候的他根本無法承受這樣的打擊。
七歲時,一場大火席卷了他自幼長大的家。
一群陌生人闖了進來,拿着長刀長槍在宮裏大開殺戒。
照顧他的奶娘聽到動靜拉着他逃跑,卻在宮道上迎面撞上那些人,一把刀落下,奶娘的腦袋被劈成兩半,她咽氣前的最後一刻還在吼着讓他跑。
他身上沾着奶娘的血,連哭的時間都沒有,被人輕而易舉踩在腳下,那些人用匕首一刀刀地割他的肉玩,割得他皮開肉綻,笑夠了,玩夠了,就打算殺了他。
他的玩伴忽然沖了出來,那是和他一起長大的小侍衛,兩個人情同手足,他也和自己差不多年紀,只在師父那裏學了點皮毛功夫,怎麽可能是那些人的對手。
小侍衛也被殺了。
他死前也在叫自己跑。跑。
為什麽都要我跑。
我害死了你們,你們豁出性命讓我跑掉了又能怎樣,我是個廢物,我救不了你們。
一路上都是屍首。
随意掃過什麽地方,都能看到自己熟悉的人。
地上那些七零八落的肢體,他都認識。
是和他說過話的小厮宮女、和他朝夕相處的兄弟姐妹、他的至親好友。
他們的血跡遍布宮牆每個角落。
慘叫聲和求救聲回蕩在火紅的天空裏。都死了。都死掉了。
他只知道拼命地往前跑,分不清路,也不敢停下,直到姐姐找到了他。
姐姐湘疏,和他一母所出,只比他大三歲,她平日裏最愛捉弄他,是個頑劣淘氣的性子,可那個時候卻像是身為一個局外人般冷靜嚴厲。
她帶着他一路從破爛的宮牆小路往外跑,遇到追兵就躲在狗洞裏,或者用屍體蓋在自己身上裝死,一路跑,一路逃,他渾渾噩噩地跟着湘疏,反應過來的時候,他們已經溜出了宮。
他回頭看了眼被大火包圍的宮城,紅了眼睛。
湘疏牽着他的手,頭也沒回,拉着他一路狂奔:“不要哭,會看不清路。”
他憋回眼淚,握緊了湘疏的手。
自那之後,他和姐姐就是彼此唯一的親人。
大火燒了整整十三天,随後,風霖人将兩顆頭顱挂在了城門之上。
燼冶扮作乞丐,蓬頭垢面躲在人群裏,遠遠望着面目全非的父母頭顱,難以想象他們死之前受了多大的痛楚和折磨,眼淚沖刷掉臉上的灰塵,湘疏捂住他的嘴,亦捂住了他的嚎啕。
姐姐同樣滿臉的淚,痛不欲生,她緊緊抱着自己的弟弟,哽咽道:“記住今天這個滋味,以後,我們千倍萬倍地讨回來!”
複仇是一件極為困難的事,且要花費大量的時間和人力,以他們當時的能力,繼續留在王城只有死路一條,于是他們往外跑,用漫長的時間招兵買馬,去等待命運的轉折點,等着他們的最佳時機。
後來他們遇到了同樣家人遭難的江如良,三人同仇敵忾,結伴而行。
這一等,就等了将近十年時間。
在自己十六歲那年,他們終于可以報家破人亡滅國屠城之仇。
同樣犧牲了許多人的生命,好在他們并沒有讓這些生命白白逝去。他們拿回了多年之前被人強行奪走的東西。
只可惜,他們沒能親手手刃風霖國主關缪。
這是他和江如良畢生的遺憾。
本以為接下來總能過些安生日子了,可好景不長,湘疏生了病。
湘疏打小為了照顧他,什麽活都幹,為了攢錢,熬夜刺繡做工,白天做雜役苦力,有時一天只能睡上一個時辰,加上常年憂心忡忡,終于積勞成疾,壓垮了身體。
本以為多休養幾年歇歇便好,可補品藥湯一天接一天地喝,卻絲毫不見起色,到後來她甚至連床都下不了了。
五湖四海遍訪名醫,都是同樣的答案。
病入膏肓,無力回天。
湘疏倒是對此沒有什麽太大的意外,她看淡生死,并不在意,但燼冶無法置之度外。
她的身體見不得風,于是他将姐姐安置在宮中一棟高樓裏,派專人伺候着她。
姐姐的身體一日不如一日,燼冶不想就這麽等着姐姐死,他曾聽過昆侖山的傳說,于是絕境之下,竟然寄希望于不知是否存在于世的神佛,二話不說就動身去尋。
瞞着江如良,瞞着湘疏,他一個人上了路。
一路走,一路問,磕磕絆絆,來到了浮水鎮。遇到了阿雁。
他也想過這一路走來可能會落到個無功而返的下場,但他已經走到這裏,不管怎樣,要回頭,便必須有面牆讓他撞得頭破血流。
他和阿雁相處了幾天幾乎就摸透了他的性子。
雖然家境不好,時常受人欺負,但阿雁并沒有一蹶不振,他開朗單純,什麽事情都寫在臉上,極好猜透,也不知道之前那些人是怎麽被他的謊言唬住的。
在看到他的玉佩前,燼冶都以為他只是個普通的小乞丐。
但他斷不會認錯。
他脖子上的玉佩紋樣,是風霖的紋章。這種玉佩,他在關缪的屍體上見到過半塊一模一樣的。
這是關缪的東西。
聽江如良說,關缪和他的王後逃亡時,還帶着一個孩子。當時他們在懸崖底下卻只看到他們夫妻二人,并沒有孩童的屍首,以為是信息有誤,也想着就算是真的帶了孩子,沒了父母的照顧,怕也是死路一條。于是他們便沒有再去追尋孩童下落。可是……
他仔仔細細端詳着阿雁的眼睛,他怎麽可以這麽遲才發覺,阿雁的眼睛,雖然裏面的神色各不相同,但形狀實則和關缪的一模一樣。
他是關缪的兒子。
後來,阿雁向他坦白他早已知道的事實。
他承認他自己是個騙子,他不知道昆侖在哪裏,也從沒有見過仙人。
燼冶沒有了留在這裏的理由。
可是,他卻不能就這樣一走了之,他不能讓關缪的血脈繼續留存在這世上。
他本該斬草除根。
數次想要動手,望見他直白的眼神,無辜的神情,莫名的,怎麽都下不去手。
殺不了他,就只能把人帶在身邊。
時時刻刻看守着他,監視着他的一言一行。
他問阿雁願不願意和他走。以為他會不願意,還在思考萬一他不同意自己又要該如何處置他。
誰承想,阿雁很爽快地答應了。
他高高興興地跟在了自己身後,對他沒有絲毫防備。
他全然地信任他。
他沒有把阿雁的身份告訴江如良和湘疏,沒有透露給任何人。
他也不知道為什麽。
他比誰都清楚,阿雁的存在抖落出去,就是一個死。
那時他不懂為什麽自己會這麽在乎阿雁的生死。
他想着,他只需要将人看管在自己的手掌心,不讓他僭越,不讓他做出危害他人的事。
只要阿雁能安安分分地待在那個小院子裏,他可以保他一生安然無憂。
可他萬萬沒料到,阿雁會對他告白。
阿雁竟然會喜歡他。
被仇人之子喜歡上,不是什麽值得高興的事。
午夜夢回,夢到城門上懸挂的父母頭顱,風吹日曬下腐爛枯朽,蟲蠅環繞。夢到昏暗油燈下,勞累到已生出銀發的姐姐為他縫制着衣裳,期盼着複仇的那日。夢到無數死在刀劍下的屍首,百萬冤魂在黃泉游蕩嚎哭。
這些都是拜關缪所賜。
只要一想到阿雁的體內流着關缪的血,一想到他對自己表白時的神色,他就心神不定,茶飯不思,身體裏湧上說不出的怪異之感。
他恨關缪,将他千刀萬剮也不足以洩憤。可是阿雁……
他無法殺死他。
他拿他沒辦法。
他不知道該怎麽面對阿雁,面對他毫不遮掩的感情。
所以就一直躲着他,不去見他。
想着時間一長,也許自己就能搞清楚內心真正的想法。
可還不等他想明白,那個向來對他百依百順的小乞丐,說着要走。
他說,想要離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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