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 第你的責任

◇ 第35章 你的責任

——挽留他。

那是燼冶當時腦子裏唯一能想到的事。

留住他,把他留在身邊,不管是用什麽方法,都不能讓他走。

可是小乞丐鐵了心要回去,回到那個什麽都沒有的小村子,在他的小院子裏,和一個墳墓度過餘生。

燼冶察覺自己可能抓不住他了,于是情急之下,便用阿雁最想聽到的話做了理由。

他說了‘喜歡’。

燼冶用他的謊言留住了想要振翅飛走的阿雁。喜歡。

世人耽于情愛,可情愛于燼冶而言毫無益處。

他唯一在意的只有過往那些早早消逝的亡魂、現在還尚存于世的唯一一個親人湘疏,以及,必須受他庇護才能安然生存的黎民百姓。

阿雁于其中,渺小如塵。

留下阿雁的方法用的不好,後來細細想過,也許還有別的法子能用到,他卻一時鬼迷了心竅,偏偏要用這種一眼就能看穿的理由。

阿雁很笨,笨得一無所知,笨得将他的假意當做真心。

笨到真的以為他們是兩情相悅。

笨到,說要一直和他在一起。竟然……

竟然會說出這種話來。

沒有誰會一直陪在他身邊。

父母,兄弟,朋友,一夜之間他與他們陰陽相隔。

現如今,姐姐也快要離他而去。

他已注定孑然一身。

而他,這只蠢笨的雁鳥卻說,要一直和他在一起。

他信誓旦旦地許了諾,會陪着他一直到死。

他說的那麽認真嚴肅,神色裏沒有絲毫作僞。

沒有人對他立過這種誓言。

他的生命是許多人從閻王手中交換過來的。他們以命換命,推着自己往前走,他沒有選擇的餘地,只能順着往前走,不能氣餒,不能回頭。姐姐對他寄予厚望,所有人的生命都壓在自己身上,他只能成功,不能失敗。

要說沒有一點壓力全無可能,可他不能讓姐姐擔心,也不想看到他人失望的眼神,于是只能将種種情緒憋在肚子裏,一個人消化。

他必須要做天底下的那個‘無所不能’。

可是阿雁卻看出了他的壓抑,他的難過,他的痛苦。

他還準許他哭。

難過了可以哭出來。……他居然還能聽到這樣寬慰他的話啊。

看似完整無缺,實質上是碎裂成千片複又黏合起來的瓷盞,就在那一剎那被一陣風吹得破碎支離。

情感壓過理智,火燎了原。

不知名的心緒自那一刻生根發芽,鋪天蓋地地在他身體裏急促滋長。

他小瞧了阿雁,也高看了自己。

如果人的情感能自控,世上又怎會有那麽多的無可奈何。

阿雁沒有往他身上加諸任何的身份。

在他的眼裏,自己只是燼冶。

一個可以擁有七情六欲,普普通通的燼冶。

那他是不是也可以只把他單純地當做阿雁,他只是一個小村裏長大的小乞丐。

沒有仇恨,沒有恩怨。

他是普通的燼冶,他是尋常的阿雁。

雪山搭救他時弄丢了挂穗,阿雁又還給他一個。

是他親手做的,一顆細心打磨過的紫色石頭,很漂亮。

漂亮到再昂貴的寶石都無法入眼。

感情來勢兇猛,打得他措手不及,但他很快全盤接受。

在徹底了解自己的心意之後,他度過了一段非常快樂自在的時光。

教他讀書、寫字,和他吃飯、聊天,像一對最平常的愛人,在一個普通的家庭裏,過着平平淡淡的日子。

偶爾會在阿雁看過來時忍不住親親他,也會忍不住想要和他再進一步,但每次都強行按捺住止于中途。心頭的那根刺尚未拔除,他無法在這樣的情況下與阿雁在一起。阿雁。

如果有一天,當你明白了一切,得知了我的謊言,你會不會後悔對我做的這個承諾。

會不會後悔……認識了我。

他想着,等時機成熟。

可他未能料想到,在時機成熟之前,阿雁會先見到姐姐。

他誤闖進了那棟高樓,雖然在半道他及時将人拽了出去,他們兩個沒碰上面,但姐姐後來還是知道了阿雁這個人的存在。

要是她有心想查,阿雁的身份是瞞不住的。

湘疏對風霖的恨不比他少,若是得知此事後,她的第一反應肯定和他當時一樣。——斬草除根。

燼冶不願意看到這樣的場面。

他焦頭爛額,沒過多久,又是一道晴天霹靂。

阿雁也生了病。

因為一種叫‘貍斑’的藥草,他沒有多少時日可活。

又一次,他又一次要經受重要之人的離去。

他瞞着阿雁,想盡一切方法給他治療,想要努力抓住這個人。

在此期間,一無所知的阿雁提出要和他成親。

兩個男子成親,前所未見。可他當時竟無半分排斥,他幾乎是立刻答應了這個可謂是荒謬的要求,心中只餘喜悅。喜悅過後,便是潮水般湧來淹沒他的凄怆悲切。

就像是做了一場虛幻的美夢。夢總要醒的。

紙終究包不住火。

阿雁知道了他的病情。

而姐姐也知道了阿雁的身份。

如他所料,湘疏不肯他還繼續留着關缪血脈,要求他立即斬殺阿雁。

那是他第一次忤逆姐姐,他們爆發了一場極大的争吵。

知道再吵下去也得不出結果,燼冶率先離開,不願和她再探讨有關阿雁的事。

阿雁得知自己命不久矣之後就說着要走,燼冶怎會放他一個人回去等死。

若是放他走了,未來的某天,他會孤零零一個人死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化成無人掩埋的枯骨。

燼冶連那個畫面都不敢想。

現在姐姐已經知道了他的身份,如果讓他離開自己的視線,阿雁可能都等不到病死的那一天。

燼冶怕他出意外,便派人将阿雁的住處層層包圍起來,看似監禁,實則保護。卻也因此與阿雁鬧出了隔閡。

前半生,燼冶為了家國,為了至親好友,為了那些死去的無辜百姓而四處奔波。

竭盡全力努力過後,他終于完成複仇,随後便為了病入膏肓的姐姐奔波。

而現在,那個說着要一直陪着他的人,也快要在這世上消失不見了。

他的奔波什麽都沒能留住。

他的一生好像總是在失去。

他從沒有徹底地得到過什麽,即便得到,也如流沙一般,越用力地抓緊,只會在指縫中流逝得越快。

那樁讓他期冀了許久的婚事,阿雁主動提出的成親,也被他否決。他說,作罷。

他說那句‘會一直陪在他身邊到死’,是一時興起,胡言亂語。作罷……一時興起?

話已出口,又怎能言而無信。不允許。

生氣,他當然生氣。

氣到心口好似都要裂開。

他們開始連好好說幾句話都做不到。

一碗一碗的湯藥并沒有讓阿雁的身體好轉,他開始抗拒喝藥,燼冶就親自給他灌下。

他只能這麽做。他想要阿雁活着,所以必須得強行鐵着心腸,無視他的眼淚。

但他仍舊是一日一日地瘦下去,行将就木。

某一天,他去見湘疏,發現江如良也在那裏。

江如良怒氣沖沖,見了他便質問。

江如良看到了阿雁的玉佩,他也知道了阿雁的身份。

他和湘疏不一樣,湘疏纏綿病榻自由受限,但江如良想要殺一個人,易如反掌。

急忙趕去阿雁住處,及時打飛了那把快要刺入他脖頸裏的匕首。

他看到匕首和書冊,自然知道是誰的手筆。

阿雁得知了自己的出生,并傻乎乎地準備自戕謝罪。

燼冶怒不可遏,趕回去和江如良轟轟烈烈打了一架。

兩個人都在氣頭上,沒有動刀劍,只洩憤似的全力揮着拳頭互毆。

湘疏的房間被他倆折騰的一片狼藉,丫鬟們要來收拾砸碎的桌椅茶盞,湘疏擺擺手,讓她們下去了。

她靠在榻上,靜靜地看着兩人發洩。

江如良一拳将燼冶揍翻在地,他滿眼紅血絲,揪着燼冶的衣領,厲聲道:“你魔怔了嗎!他是關缪的兒子!讓這樣的人活着,無異于是讓他踩在你我親人兄弟的屍骸之上!”

燼冶咆哮着反駁:“他是無辜的!他那時也只是孩童,他與關缪不一樣,他對此絲毫不知情,他手上沒有任何無辜之人的鮮血!”

“無辜?哈哈哈——燼冶!你聽聽你自己的荒唐話!無辜!?你說他無辜!”江如良嘶吼着,拳頭狠狠砸在地上,關節迸出血花,“他無辜,我的爹娘,兄弟,我的妻子,我那尚未出世的孩子!他們不無辜嗎!!誰放過他們了?關缪那畜生有放過他們嗎!你說!!”

“憑什麽我的孩子死了,而那關賊的兒子卻好好地活在世上!”

“他的體內流着與那畜生一樣的血,你又怎麽能保證他将來不會變成關缪那樣的人?他們一脈剽悍好戰,你若不斬草除根,萬一日後他卷土重來,你是要讓南宣再次變成一片血海嗎!當年我們不也是從關缪手中溜走的一只螞蟻,誰能确保阿雁不是下一只!”

燼冶口中滿是血腥味,他注視着江如良憤怒的雙眼,道:“他快死了。”

“他病的很重,活不久了。他對自己的身世一無所知,他已經當了一輩子的小乞丐,也一直以為自己是南宣人,他品性如何你也清楚,他沒有心機,裝不出假。你明明深知這一點,為什麽偏偏選擇要告訴他這些,以他的性子知道自己苦尋多年的爹是這樣殘暴的一個畜生,他會多痛苦?”燼冶說,“若不是我去的及時,他就真的為了那些與他無關的罪孽自盡而亡!他都這樣做了,你還依舊深信他會變成關缪那樣的人嗎?”

“死就死!我就是要他死!”江如良聲聲泣血,“病死算怎麽回事?我才不會讓他死的這麽輕松!沒親手殺死關缪是我失誤,豈能讓他父子倆都有這般的好運氣?父債子償,我就是要親手讓他兒子償命!!”

一言不合又打了起來,兩人就像是被逼到絕路的野獸,面目猙獰。

“你冷靜一點!”

“你他娘的才該冷靜!”江如良目眦欲裂,“別告訴我你真的對那小乞丐動了心,對他心生憐憫?別執迷不悟了,燼冶,只要他一天是關缪的兒子,他就永遠無法在這南宣的土地上生存下去!”

“你是誰?燼冶!”

他一拳打在燼冶嘴角,染出一片深紫淤青。

“你是南宣的君王,你如今卻為了風霖的一個餘孽與我、與你至親的姐姐作對,你把我們兩個置于何地,你将那死去的數十萬将士置于何地!為了你的兒女私情,你連你身上的責任都忘了嗎!你是要讓那些把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的人死不瞑目嗎!”

“你荒唐!”

江如良狠狠推了他一把,燼冶呼吸不穩倒退幾步,陷入了無盡的沉默。

“燼冶。”

湘疏突然小聲喊他。

無暇顧及身上被扯亂的衣衫,他回過頭,去看榻上的湘疏。

湘疏默默地與他回視。

只一眼,他就知道了姐姐的想法。

她和江如良站在一邊。

所有人都要阿雁死。

“給你一點時間。”湘疏說。

江如良怒道:“湘……”

湘疏搖搖頭打斷他,注視着自己的弟弟,道:“燼冶,阿良有句話說的沒錯。你得記得你的身份,還有你身上的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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