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 第折磨一世就夠了

◇ 第44章 折磨一世就夠了

無邊寂靜從商盡也的腳底下往外蔓延。

穆雁生确認商盡也已經聽到了他的聲音,卻始終不肯回頭。

這讓他愈發覺得自己的猜測沒有錯。

穆雁生上前一步,道:

“你為什麽不看我。”

商盡也微側過臉,完美的側顏輪廓在夜色下一清二楚。

包括他臉頰上那道未幹的水痕。

“你在哭嗎?”

慢慢挪到商盡也旁邊,他問:“為什麽哭?”

商盡也垂下腦袋,道:“沒有哭。你喝醉了,你看錯了。”

如果不是自己親眼目睹,以商盡也此時這平穩的語氣,根本不會叫人聯想到他上一秒還在一聲不吭地掉眼淚。

老實說,商盡也這樣的人,很難想象他哭起來是什麽模樣。

這是在幹什麽。好像自己欺負他了一樣。

穆雁生道:“那擡起頭,讓我仔細看看你。”商盡也不動。

穆雁生走到牆邊,按下開關,屋中燈火通明,一切都無所遁形。

“是我說了什麽話,讓你難過了嗎?”

商盡也的長久沉默讓穆雁生努力維持着的冷靜徹底煙消雲散。

他重了語氣:“商盡也,看着我!”

他沖過去,揪住商盡也的衣領,迫使他擡起頭來,這一照面,穆雁生清清楚楚看到他眼底充斥的紅血絲。

為什麽要露出這種好似快要被丢棄的眼神。

穆雁生問:“你沒有話和我說嗎?”

商盡也依舊不吭聲,穆雁生道:“好,如果你繼續裝死人裝啞巴,那我們以後就永遠都別說話了。”

“回去之後,我會直接去和商叔叔他們解釋,再和我父母坦白一切。性格不合的兩個人是沒法被強行綁定在一起的,一樁娃娃親也算不得什麽,到時候逼你的可就不是我了。不管你願不願意,我們這個婚是離定了。”

穆雁生松開他的衣領,後退一步,想要離開房間,卻在轉身時被商盡也用力攥住了手腕。

他的威脅起了作用。

穆雁生扭過頭,商盡也瞳孔中顯露出一抹慌張,他嘴唇翕合着,沙啞的音調從他嗓子裏發出來。

“我沒有……”

沒有什麽。沒有話和他說?

“沒有想要你死。”

短短一句話,穆雁生所有的預想都成了現實。他想起來了。

他想起了一切。

他也和自己一樣,記起了以前千般萬般種種。

似有一根針紮在穆雁生心口,不是強烈的刺痛,卻無法忽視這微弱痛意的存在。

他讷讷問:“什麽時候……記起的?”

商盡也被逼到了絕路,如果不是自己今天發現他的異樣反複逼問,他可能永遠都不會讓自己知道。

他可能永遠都會瞞着自己,永遠和自己裝成歲月靜好。

商盡也小聲道:“就前幾天,刮臺風的晚上。”

是那天他大半夜驚醒,發現他臉色難看地出現在自己房間裏。

穆雁生現在總算能明白他那天為什麽會一反常态地睜眼到天亮,還抽了那麽多包煙。

虧得他想起了那些事第二天還能沒事人一樣和自己說話。

“不是我問,你就準備一直裝下去了。”

商盡也像是做錯了事,不敢擡頭,道:“我只是……沒有準備好。我不敢說,我害怕。”

能從商盡也口中聽到害怕兩個字,也是難得。

“也有你怕的事。”

“有的……有。”商盡也道,“我怕。”

“怕你會頭也不回地走。”

話畢,穆雁生手指不可控地微微一蜷。

未知真相時,急迫地想要得到他的一句肯定,可是得到肯定了,又不知該怎麽面對肯定之後可能會發生的一切。

于是最後只是兩人相對無言。

前路和後路都被自己堵得死死的。

穆雁生不知接下來該如何去做,是走,還是留。

他的理智無數次告訴他,過去的都已經過去了,他有了新的一世,有了新的重來一次的人生和機會,他該往前看。

他不該再和商盡也談論上輩子的那些陳年往事。

他該就此和商盡也分道揚镳,老死不相往來,過各自該過的生活。這才是最佳的處理方式。

可他就是介意。就是忘不掉。

他就是想為當時的自己讨個公道!

“沒有想要我死……”穆雁生重複着他的話。

“那我遭受的那些算什麽。”

“算我活該嗎。”

攥着穆雁生手腕的五指倏地收緊,商盡也愕然擡頭,惶惶不安。

穆雁生沒有抽回被他握痛的手,就這麽注視着他一字一字道:“雖然不知道我和你為什麽還會想起那些久遠的事,但現在話已經挑明,我也不想餘生都為那些事情而耿耿于懷,我想問你要個遲來的真相。”

“死之前,我曾想見你一面。當面好好問一問你,讓我死也死個明白。”

“他沒有給我見你的機會。”

商盡也清楚,這個他指的是江如良。

“前世沒要到,稀裏糊塗地死了,那請你現在告訴我。”

“他說,是你不願意見我,是你要殺我。”

“我沒有!”商盡也說。

“你沒有想過殺我?”就在商盡也準備脫口而出否認的話之後,穆雁生又問了一句,“一次也沒有嗎?”

“……”湧到嘴邊的回應硬生生咽了下去。

——他想過。因為真的曾對他動過殺心,所以他此刻無法輕松地說出沒有二字。

也就是因為這些微片刻的猶豫,穆雁生從他的沉默裏得到了答案。

穆雁生難過太甚反而笑了起來,到現在他居然還抱着一絲期待。他頹然道:“果然是這樣啊。……之前的那些,什麽喜歡,也全都是在騙我,是嗎。”

“不是!”商盡也起身,再也無法忍受一樣說道,“喜歡你是真的!想和你永遠在一起也是真的!”

“那把我帶到你身邊,嘴上說着喜歡我,實際卻把我囚禁在一座牢籠裏,禁锢我的自由,這也是你的喜歡嗎?”

“是!”

他飛速上前雙手緊緊抓住穆雁生的肩膀,在穆雁生不可置信的眼神中語無倫次地解釋:“當時,當時情況一片混亂……你生了病,所有人都要你死……我用藥吊着你的命,和所有人争奪你,可我沒用,我保不住你,我還是只能眼睜睜地看着你快要離我而去……”

穆雁生一哂:“你不是要我死嗎?既然如此為什麽還要苦苦用藥吊着我的命?真不是為了更加折磨我嗎?”

“不是!我……”商盡也閉了閉眼,還是豁出去一般說了實話,“最初,在知道你的身份之後,我确實是想過殺了你。但我下不了手……我後來是真的喜歡你!我是真的想把你留在我身邊,和我成親,和我永遠在一起……我想把你治好,我想你活着!”

“那個時候,你恨我,你讨厭我,你聽不進去我的話,不想見我……我想不到其他的辦法,我只能那麽做!”

“我以為把你關在那裏你就能安然無恙。”

“是我疏忽大意,沒料到他會用那種方式了結你,這不是我的本意!”

穆雁生:“那我後來求你讓我走,你為什麽不放我走!”

商盡也急紅了眼:“你不能走!你離開我就會死!你知道你一離開我的視線,會有多少人來取你性命嗎!”

“你怎麽知道我當時在乎這些?我病成那副鬼樣,我稀罕那一條爛命嗎?我就不能選擇自己最後死在哪裏嗎!沒人阻擋你們複仇,你要複仇當然可以,你可以一刀幹脆地殺了我,我不會有任何怨言!但你千不該萬不該,不該讓我滿心滿眼都是你之後又用最殘忍的方式淩遲我!”

“從我來到你身邊的第一天開始,你就用甜言蜜語騙着我,我把我一顆真心捧給你,你怎麽對待它了?你嘴上說着對我好,你的為我好就是把我關在一個籠子裏每天藥當飯吃受盡病痛折磨最後被人一刀砍了腦袋嗎!你背地裏監視我,不信任我,最後甚至連自由選擇生死的權利都不給我!你什麽時候試圖了解過我的感受?”

商盡也脖子上青筋暴起:“那你呢!你口口聲聲說着要去死!你想過我嗎?你叫我怎麽眼睜睜看着我喜歡的人去死!!”

兩個人你一言我一語地大吼着,一個比一個聲音大,吼到最後彼此的呼吸都亂了,像兩頭争地盤的獅子吵得面紅耳赤不可開交。

房間裏只聽得見兩人紊亂的呼吸聲。

“不要吵了。不要再和我吵了。”商盡也先緩過神來,意識到這樣下去不行,只會把情況越弄越糟。勉強先平靜下來,他喉結滾動,眼眶通紅,“我們冷靜一下吧,好不好……”

穆雁生因為大聲喊叫,嗓子扯得生疼。

無力感油然而生。

為什麽,明明是想冷靜地好好說的。為什麽到最後會變成這樣争執不下的局面。

他們兩個好像真的無法坐下來好好地說說話。

不管是以前,還是現在。也沒有将來。

穆雁生無聲吸着氣,良久,他開了口:“是我不對,我不該提起這些事。談論已經發生的過去似乎也沒什麽意義。”

穆雁生突如其來的話讓商盡也有些愣怔,一時不知該作何反應。

“我們不适合在一起。”

商盡也的瞳孔緩緩縮緊。

“我不和你吵了,以前,現在,未來,都不和你吵了。”穆雁生沒有看他,道,“回去之後,我們就斷了吧。”

在商盡也開口之前,穆雁生用話堵他:“別再說什麽不想,不願的話了,現實一點。”

“過去的事是過去了,但發生的事忘不掉,我也可能這輩子都忘不掉了。從現在開始,以前的事就不提了,感情,仇恨,真真假假,都無所謂。”穆雁生走向門口,沒有回頭,“但你看,經歷了這麽多,我們還是連最基礎的溝通都做不到,這樣的我和你,又怎麽在一起呢。”

“折磨一世就夠了。”咔噠。

房門輕輕關上。

商盡也靜立在房中,怔怔地盯着緊閉的房門。

嘴裏滲出血腥味,他無意中咬破了自己的舌頭。

失力跌坐在床邊,他垂下腦袋,雙手捂住了自己的額頭,手指嵌進頭頂黑白摻半的發絲之中。折磨。他說折磨。

從什麽時候開始的……

事情怎麽就弄成現在這樣。

商盡也枯坐在房中又一個小時,莫名的沖動促使他站起來走出了房間,他來到穆雁生的房門前,透過虛掩的門縫,他看到屋裏的穆雁生正在收拾他的行李。他要走。

打算趁深夜無人時悄悄離開。

他的證件都在自己手裏,他能走到哪兒去。

穆雁生自己心裏應該也清楚。還是說,即便知道自己無處可去,他卻還是想要走,只是因為——無法忍受和他商盡也在同一個屋檐下?

商盡也默默推開房門,房內正把衣服往行李箱裏塞的穆雁生頓住,看了他一眼,收回視線,假裝動作自然卻實際僵硬非常的把手上的衣服來來回回反複疊了三遍,這才放進行李箱。

“你要去哪裏。”

穆雁生扣上行李箱鎖,道:“不去哪裏。提前收拾一下行李而已,明天一早我們就回去。”

沒有戳穿他的謊言,商盡也道:“你的證件在我房裏,你要嗎?”穆雁生愣住。

商盡也拿起穆雁生放在床頭那一瓶沒有來得及喝下的酒,掰開蓋子就着瓶咕嘟咕嘟一連喝下許多。

酒水吞咽不及,些許順着他的脖子往下流,淌進松散的浴袍之中。

停下來時,酒瓶已經空了大半。

沒有餘力提醒他這酒不該這樣牛飲,穆雁生也懶得去猜為什麽他現在又肯将一直藏起的證件交給他了。

許是他倆剛才的談話讓他想明白了。

穆雁生道:“放在哪裏?”

“我房間的,”商盡也晃了晃酒瓶,裏頭琥珀色的液體搖晃着發出低微的水聲,“衣櫃裏。”

穆雁生擦過他的肩膀走出去,來到商盡也的房間,直沖衣櫃而去。就在他打開衣櫃門翻找的時候,身後突然襲上一股熱源。

他還沒來得及抵抗,就被商盡也環着腰撥開膝蓋推進了衣櫃中。

小小的衣櫃擠着兩個大男人的半個身子,擁擠不堪。

商盡也罩在他上方,在昏暗的光線下,漆黑的眸子閃着細碎微弱的水光。

他将手中剩下的半瓶酒一飲而盡,空瓶子随手往後一丢,哐當,玻璃碎裂的聲響自地板上炸開。

穆雁生在他身下動彈不得,怒道:“你發什麽瘋?吃錯藥了嗎!”

商盡也只是盯着他,他的行為和沉默在此情此景之下着實瘆得慌。

“你想要證件,想要離開我,回去之後,就打算永遠不見我了,是嗎?”

穆雁生道:“我以為我剛才已經說的夠清楚了。”

“可我們現在還沒有離婚。”

“什麽……”

商盡也擡起手,食指和中指并攏在一起,彎起的骨節在他臉頰上輕輕刮過,最後停留在他下巴尖,輕輕挑起:“你有事忘了。”

大拇指摩挲着他的下唇,商盡也道:“成親、結婚,我們當了兩世的伴侶,該做的事卻一樣都沒有做成。”

“在分開之前,我該履行丈夫應盡的職責,你說是嗎。”

穆雁生猝然瞪大雙眼,他抵住商盡也的肩膀,吓白了臉。

“你別給我耍酒瘋!”

商盡也垂下眼睑,彎唇一笑,笑聲裏摻雜着濃濃的無奈與悲切。

就在穆雁生不停掙紮時,滾燙的一滴水液突兀地落在穆雁生的臉頰,一路滾進他的耳畔,淹沒在發絲裏。

穆雁生呆愣着,望着上方的人。

他聽到商盡也低啞的話語:

“你把我當瘋子吧,把我當成一個可憐蟲,同情同情我。”

“留在我身邊,你說過的……你說過,會一直陪着我。”

商盡也彎下腰,死死抱住明明就在眼前,卻好似下一秒就要消失不見的人。

他用盡所有力氣,卻怎麽都無法抓住他了。要怎麽……

我該拿什麽留住你。

不管我怎麽努力,怎麽使盡心機。

我的阿雁,你又要從我身邊飛走,第二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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