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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你……你不是死了嗎?

蘇少爺僵硬地低下頭, 看着手裏的黑色石頭,像抓着一塊催命符似的燙手。

他慌張扔了石頭,爬起來拔腿就跑, 頭也不敢回,一個勁向着竹林外的光亮處跑。

竹葉被風吹得沙沙作響, 恰似鬼影竊竊私語。

顧正行躬身撿起地上的石頭, 用帕子擦得幹幹淨淨,塞回懷裏, 輕聲嘆息道:“寧信他人之言, 卻不信己身所感。”

說罷,他神情突然猙獰,聲音驟然低下去,字字冰冷無情, 又慷锵有力, “這種人豈不是該死?”

他屈指一彈,指尖多出一縷幽藍的鬼火,火芯裏扭曲的骷髅臉仿佛是在哀嚎。

陰火像一只藍色的蝴蝶穿過竹林, 閃動的火光仿佛扇動的翅膀, 一閃一閃地飛舞。

蘇少爺踏出竹林的一瞬間,一股徹骨涼意從頭頂傳來, 那是一種無法形容的寒意, 仿佛像頭皮被從當中撕扯開, 一只浸透寒冰的手探進來,同時攥住靈魂和肉/體,猛力将兩者捏得稀碎。

“啊——”

他兩手抱着腦袋, 張大嘴凄厲慘叫一聲,陰火噬魂的痛苦宛如淩遲。

蘇少爺跪倒在地, 痛得滿地打滾,火燃燒過的皮膚灰白,身體像樹枝似的迅速萎縮幹枯。

火苗從他的口鼻、眼耳滲出來,皮膚下隐隐透出幽藍色的火焰,痛苦到了極致,人卻還沒死。

無面鬼馱着巨大的圓轎爬過來,四周的轎簾掀起,青衣男子身姿修長挺拔,大刀金馬的姿态坐在當中。

蘇少爺全身的油脂都被陰火烤幹,趴在地上的身形瘦小幹枯,仿佛幼兒餓殍,他向着鬼轎伸出手,“救我……救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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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正行踩着無臉鬼的腦袋,邁下轎子,“你寧可信他人之言,卻不信自己所見,怎麽還有臉求我?”

“我信你……我信了你……”現在他說什麽蘇少爺都信,只求能活命。

顧正行眼中有動容,拔出腰間竹笛橫到嘴唇下吹響。

清雅悠揚的笛聲響起,蘇少爺身上的霎時鬼火大盛,熊熊燃燒,頓時陰火将他蠶食得一幹二淨,化為一具小小的幹屍。

陰火焚燒過的骨架萎縮,蘇少爺像剛出生的嬰兒,安靜蜷縮在娘親的懷裏安睡。

顧正行單膝跪到焦骨前,手指撫過焦骨微微顫抖。

低垂的眼神閃爍變幻,從懊悔、自責、到一種深深的壓抑痛苦。

“我控制不住它……它一直在催促我複仇,問我何時實現諾言。”

他突然抱住頭,痛苦地嘶吼:“我不想殺人!我不恨任何人!”

“李延壁與我無冤無仇,我為何要去殺他兒子?”

頃刻間,顧正行的表情變得陰冷,他輕笑道:“但它說殺最後一個……”

他若有所得地點頭,撫着下巴說:“李蘭修,若見不到我,算他運氣好,饒他一命。”

“若見到我——”

顧正行手指一彈,指尖騰出幽藍的陰火,他吹一口氣,熄滅鬼火,“也讓他試試陰火噬魂的滋味。”

話音落下,他手指上的鬼臉戒指微微一亮,他從裏面取出一枚四海商會的符篆,握在手中微微一感。

五百年大妖的妖丹!

顧正行眼睛赫然一亮,盯着符篆的目光如獲至寶,低聲地呢喃道:“妖丹……五百年的妖丹。”

“好!真是好!”

妖界與鬼界之間有禁制,作為陰司判官,他不能進入妖界,若非如此,他這個心魔早已解決了。

*

西園雲水堂,一處精心設計的水榭,宛如仙境。

四周環繞清澈見底的池水,池中錦鯉游弋,白蓮盛開。

水榭四角翹起飛檐,檐下懸挂着精美的銅鈴,風過鈴響,清脆悅耳。

楚越抱着手臂靠坐在窗框,面無表情地望着雲卷雲舒的天空。

自從測出無垢靈體的那一日,沈長老将他帶到雲水堂,讓他暫住這座水榭,好好修煉,等着參加過幾日的門派大比。

沈長老待楚越關心備至,這座水榭原本是宗內給白真傳的居所,風景優美,寧靜安逸。

白真傳從來未來過,如今沈長老安排楚越住進去,足以見到他的器重。

或許是怕他不習慣,雲水堂還從外門将孤雲子帶出來,送到水榭裏陪他作伴。

孤雲子小心翼翼,在寬敞無比的房間裏走動觀摩,不斷地驚嘆道:“這琉璃百鳥屏風,上面的鳥還會飛呢……”

“桌子摸起來像在摸美人的臉,該不會是青真玉的吧?”

“我的老天爺,抽屜裏全是靈樞白仙珍珠,在仙貨市一顆都能值幾百靈石了,就給你拿來鋪抽屜……”

“這個擺件該不會是赤古珊瑚吧?我在外門長老房間裏見過,他那個才巴掌大小,你這個都跟我一樣高了。”

孤雲子的眼界不斷地被刷新,一輩子沒見過的珍奇異寶全在楚越的房間了。

他唠唠叨叨地說了半響,才發覺楚越沒搭過腔,一直沉默不語地望着天。

“楚師弟,你是有什麽不快活的?”

孤雲子實在想不到楚越能有什麽不痛快的事情,楚越簡直是人生得意至極,平常人想要的一切唾手可得,宗門大力栽培的明日之子,前途無量。

他們這些昔日的朋友都跟着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外門再也沒人敢欺負他們,見了他都要點頭哈腰。

楚越蹙着眉,搖搖頭說:“這裏很無趣,不如在外門。”

孤雲子環視房間一圈,大惑不解地問:“你覺得這裏不如外門?”

楚越摸下脖頸奴印的位置,緩緩抿住薄唇,什麽都沒有解釋。

“外門有什麽好的?”孤雲子坐在舒适的躺椅上,愛不釋手撫摸着扶手,“在外門總被人欺負,那個周少你忘了?”

提及周少,孤雲子啧啧贊嘆道:“李公子當初對你真不錯,你砍了周少一只手,李公子都沒懲罰你,你們都是李公子的人,他對你比對周少親近多了。”

那還用說?楚越挑起一側眉頭,不置可否地一笑。

孤雲子豔羨地瞧着他,“在滄溟界試煉李公子只帶着你一個人,我們都死裏逃生才活下來,身上的傷現在還沒好利索,你一點事都沒有。”

楚越眼神微微閃動,想起那晚李蘭修腳背一顆很小的痣,他扭過頭去瞧窗外的池水,喉結隐隐起伏滾動。

孤雲子一拍腦門,哪壺不開提哪壺地問:“你自從來到這,還見過李公子沒?”

楚越眉頭驟然壓低,躍下窗框大步走向門口,一把推開門,門外立着兩列雲水堂派遣的仆從,齊刷刷地行禮道:“楚公子。”

還有一位雲水堂的執事在門外,笑吟吟地看着他問:“楚師弟,有什麽需要的?”

楚越直截了當問:“我何時能離開?”

執事目光閃爍着答道:“宗門大比迫在眉睫,沈長老希望師弟好好修煉,待到大比結束,師弟想去哪兒都可以。”

這個回答楚越聽過幾次,一字未變,他點了頭又問:“今日有人來找過我麽?”

“有啊!”執事面露笑意,說道:“來找師弟的人可太多了,你現在名滿宗門,大家都想與你結識。”

楚越置若無聞,只關心一個問題,“紫臺峰有人來過?”

執事想了一下回答:“只有紫臺峰沒有。”

楚越關上房門回到房內,背過手握住腰後的刀柄,閉眼深吸一口氣緩解情緒。

孤雲子聽見外面的談話,不懂內門裏的事,很直白地問道:“李公子沒派人來找過你,他不要你了?”

楚越睜開眼,冷冷盯着他一言不發。

孤雲子摸不透他的心思,只覺得他比以前那種悶葫蘆狀态更難懂。

楚越松開腰後的刀柄,朝孤雲子點頭打個招呼,幾步利索地翻出窗戶,落地立即斂去氣息。

他不能再留在雲水堂了,這裏的一切都讓他有種奇異的焦躁不安感,他得去見一個人,一個能緩解這種感覺的人。

孤雲子跟着他翻窗戶跑出來,輕手輕腳地走在長廊裏,“楚師弟,你要去哪兒?”

水榭的出路必須經過前方一片桃林,楚越擴散神識,桃林裏有不少的修士,他大步向前走去,“別跟着我。”

“我不跟着你,難道留在房間裏挨罵嗎?”孤雲子看得很明白,雲水堂找他來就是為看着楚越的。

楚越示意他斂去氣息,一同悄無聲息地走進灼灼的桃花林。

桃林裏桃花似雪紛飛,宗門裏最機靈的人都蹲守在這裏,懷裏抱着各種禮物,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聊天。

“楚師弟來了!”一個眼尖的弟子率先看到楚越,立刻興奮地喊出來。

話音一落,桃林裏所有人都朝着楚越的方向望來,迅速地圍攏過來,每個人臉上都含着熱情洋溢的笑容,仿佛上輩子跟他是拜把子的兄弟。

“楚師弟,我特意為您準備的天靈草,祝您修煉更上一層樓。”一個師兄捧着一株散發着淡淡靈光的靈草,遞到楚越面前。

“這是我從家族秘藏裏拿出的七星丹,對您的修行大有裨益,你就別跟師兄客氣了!”另一個師兄急忙呈上一只玉瓶。

……

七嘴八舌的聲音說着差不多的話,楚越面色平靜地應對,微微點頭,一一全部接過來收進乾坤袋裏,從這夥人裏走出來,他的乾坤袋裝得半滿。

桃林外還有一些人,模樣顯然與桃林裏攀附的人不同,身着各峰最精煉的弟子制服,分散地坐在各處,互不交談。

見到楚越走出來,其中一個站起身,拱手落落大方說道:“楚師弟,我是相鳴峰周真人座下的大弟子,師尊聽聞你剛突破金丹期,托付我将這株蓬萊寶花送給你,能助你更上一層樓。”

“我是霞元峰葉真人的弟子,我師尊見你使的是刀,恰好他有門上品刀法,若師弟有興趣,同我回霞元峰觀摩。”

比起那些削尖腦袋攀附的人,各位峰主的關照體貼入微,不論他是不是自己的弟子,都将是宗門未來的扛鼎之人,助他成長也是為宗門的未來出一份力。

楚越點頭致意,照單全收,收完這一波他的乾坤袋裏全都是上等的好貨。

終于走出桃林,孤雲子從未見過這種場面,有種與榮俱榮的,臉上頗有面子的喜悅,“楚師弟,他們都想收你做弟子,你如今真是如日中天啊!”

楚越加快腳步走到渡口,回頭瞥眼孤雲子道,“別跟着我了,我會回來的。”

孤雲子停住腳步,不太聰明的腦瓜子大概猜到他要去什麽地方了。

李蘭修從四海商會的仙坊回到紫臺峰,已是深夜時分。

一彎弦月挂在天邊,月光如水般灑在紫臺峰的宮殿,銀輝輕柔鋪在青石板路,映照出幽靜的光景。

宮殿的臺階上,楚越端正地坐着,高大影子被月光拉得很長。

他擡頭始終望着遠處一個方向,烏刀橫架在敞開的膝蓋,手指無意識地摩挲着刀鞘,直到一道身影出現。

李蘭修身上的白衣若雪,外衫寬松紅衣清豔,墨發間孔雀羽閃着細碎的熒光,走路的姿态不急不緩,輕盈得像每一步踩在雲朵裏。

距離還有一段路,楚越已經站起身來,靜靜地望着他。

李蘭修掃視他一遍,含着融融笑意問道:“等很久了?”

楚越搖搖頭,将烏刀輕輕別回腰後,“公子。”

李蘭修瞧眼燈火明亮的殿內,“為何不去裏面等?”

楚越微怔一下,避而不答這個問題,“我今日正好有空,過來看看公子。”

李蘭修隐約覺得他有些不同尋常,他慵懶随意地勾動食指。

楚越走近他,直勾勾地盯着他看,壓低嗓子道:“公子。”

“嗯。”李蘭修順手摸摸他的臉,捏着臉頰晃了晃,“随我進來。”

楚越跟在他身後走進殿內,筆直地站在殿下。

李蘭修坐到錦塌的寶座,握起桌案的白玉酒壺倒了倒,只有幾滴酒灑下來,他扭頭看向旁邊的妙素。

妙素不看他的眼神,低着頭說:“這些日子師兄弟們常來喝酒,公子百花釀已經被他們飲完了。”

“一壇都沒有了?”李蘭修看不出來師兄弟都那麽能喝。

妙素想了想,跟他說道:“還剩一壇,公子今日要飲嗎?”

李蘭修意興闌珊地撂了手裏的酒壺,“不了,留着大家一起飲吧。”

妙素正要退出殿內,楚越嘴角含笑,似乎很有興趣地問道:“阿姐,師兄弟們經常來找公子飲酒?”

“以前從來沒來過。”妙素被很受用這一聲“阿姐”,如今楚越可是宗門的大紅人,她說道:“自從試煉回來後,便常來飲酒,我們這冷清久了,如今倒是很熱鬧。”

楚越微微點頭,不經意地問:“那處玄師兄也經常來麽?”

妙素咯咯地笑着道:“處玄仙長正氣凜然,風骨峭峻,瞧見弟子們飲酒會生氣,最不喜歡這種場合,他很少來。”

楚越輕輕一笑,不再多問。

李蘭修默不作聲瞧着一陣,手肘抵在座榻扶手,悠悠地扶住下颚,“過來。”

楚越走到他身邊,很自覺彎下腰看着他,“公子。”

李蘭修端詳着他的神情,擡手很順手摸摸他的頭發。

楚越取出乾坤袋,将裏面寶物一一拿出來,整齊地擺在案幾,“這天靈草,七星丹……”

案幾上的寶物流光溢彩,閃閃發光,李蘭修坐起身來,興致勃勃地打開瓷瓶,倒出藥丸聞一聞,又拿起一塊玉石在掌中把玩,心情很不錯地問:“好玩,都從哪兒來的?”

楚越屈膝蹲在他身側,仰頭望着他說:“無關緊要的人送給我的,我的不就是公子的麽?”

李蘭修睨他一眼,指尖在他鼻梁一點,輕笑着贊賞:“真乖。”

楚越往他身邊湊了湊,呼吸裏皆是他身上的甘冽的氣息,他微微舔一下嘴唇,“公子開心麽?”

李蘭修瞧着滿桌眼花缭亂的寶貝,左手一個,右手一個拿着玩弄,那些價值昂貴的寶物在他手裏就像是他的玩具,随口說道:“開心。”

“那我還是不是公子的人?”楚越盯着他,壓低聲音問道。

李蘭修擱下手裏的寶貝,轉過身看向他,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而是低聲問道:“你在雲水堂住得不習慣吧?”

楚越心猛地一跳,突然怔住,緩緩點點頭。

李蘭修撫摸着他的臉頰,不同于剛見面的敷衍,這次輕輕的很溫柔,“等門派大比結束,你就回來,住在這裏。”

楚越眼裏閃着幽光,抵在膝蓋的手指緊緊地攥住,強硬遏制握住臉頰上的手的沖動,低聲應道:“好。”

李蘭修拉回剛才的問題,一根白皙如玉食指擡起他的下颚,哧笑着點頭說:“你當然是我的人。”

“那我會是公子唯一的人麽?”楚越往他身邊湊近,盯着他的眼神虔誠專注。

李蘭修擡着他下颚的手指上劃,指腹漫不經心地繞着他的發顫嘴唇一圈。

楚越幾乎要忍不住張開嘴含住他的手指,突然他的臉被一把推開。

那道慵懶悅耳的嗓音,慢悠悠地嚼着字,“看你表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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