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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零零五年 2
升上高三,見父親的次數就越來越少了。本就不愛笑的母親,臉上也再難見到一丁點兒類似歡喜的神情。李岫掐指一算,父母大概有一個月沒有吵過架了。不過父親這次離家,差不多已有大半個月的光景。
在別人眼中,李岫就是個書呆子。長得漂亮,卻只會死讀書。人情世故不懂得一星半點,見到長輩全當看不見,連個招呼也不打。從小到大獨來獨往,直到現在也沒個玩伴兒。十八歲的大姑娘了,洗衣做飯還是母親一手包辦,一副生活不能自理的樣子。不管走到哪裏,脖子上總挂着個指頭粗細的編織鑰匙鏈。若不是學校的老師校長一直引以為傲,說她是岩山最有希望考上青華北大的苗子,旁人定會覺得這不過就是個“巨嬰”加“智障”。
小地方嘛,生活壓力不大,平日裏也沒有太多的娛樂活動,人們茶餘飯後閑來無聊,就偏愛嚼舌根。誰誰家的誰誰又跟誰誰搞了破鞋,誰誰家兒媳兩三年還下不了一個蛋,就連誰誰家的豬遭了瘟病都難以逃出她們那張伶俐的嘴。在這裏生活,最好就是不要出壞事,哪怕家裏有芝麻大小的不順心,她們在背後都能嚼得比糞坑還臭。
她們從不屑于嚼那些好事,好事多半嚼起來沒滋沒味。她們專挑那些不如自己或跟自己不相上下的人家嚼,後者嚼起來更帶勁。
李岫父母之間不和的“家事”,早就在岩山被嚼了個遍。版本之多,都不知道該信哪個好。原本夫妻吵架這種屁大點兒的八卦,是沒多大嚼頭的。嚼個幾天,人們也就淡了。可偏偏李岫争氣,中考成績全縣第一,被縣重點高中直接錄取。
那張紅櫻櫻的大榜在母校門口張貼了個把月有餘,前去接送孩子的某些家長心裏就開始不舒服了,來來去去只覺得刺眼。憑什麽我們家條件那麽優渥,每天給孩子喂各種昂貴的營養品,上幾十塊一小時的補習班,卻輸給一個不入流的小商販家養出來的孩子。成績好也就算了,長得還跟個狐媚子似的,一看就是個騷貨養的。
騷貨養的,就是其中一個版本。李岫的母親在跟父親結婚之前,好像還跟其它男人好過。李岫只是偶然間在放學的路上聽到家附近有人議論過,不過等她走到跟前,那些人就全都不約而同的卡起了嗓子裏的痰,不再說話,只拿賊溜溜的眼珠子一個勁兒的剜她的背影,等她走遠又開始小聲戚戚噓噓些她聽不清的舌根子。
回到家,李岫也不敢問及母親關于那些“小道消息”的真相。
母親就像是岩山北面那座最高的彌勒山,黑黢黢的宛如一道巨大的屏障,遮天蔽日,站在山腳下,就會莫名産生無法言說的壓抑與畏懼。它阻擋着來自北方的冷空氣與沙塵,經年累月庇佑着這片土地,同時也阻隔了這座小城與外界的交通,限制了它的自由發展。
被誰保護就會被誰束縛。這是李岫在一本課外書裏讀到的。
被人說成是書呆子,其實李岫并不呆。智商那麽高的人,怎麽可能呆,只是母親不允許她參與與學業無關的雜事。她的任務就只有一個,讀書學習,考上名牌大學。那之後的路要怎麽走,母親還沒規劃。于是乎,活到現今為止,她活着似乎就只是為了考上名牌大學。吃,喝,睡,甚至呼吸,都僅僅只是為了那個目的。
暑假一過,緊張的高三生活就開始了。驟然加快的學習節奏,李岫不太适應。不僅早自習提前了半小時,連晚自習也延長了一節課。音樂課、美術課、實驗課悉數取消,體育課也經常被數學老師霸占。不過,李岫不太在意這些,本來她就不喜歡上體育課。
大腦太過發達的人,小腦都有點缺陷。李岫身體的平衡性非常差,身體素質也不怎麽樣,跑幾步就氣喘。為了不讓她發育過剩的胸部在奔跑的時候過于顯眼,母親還專門手工縫制了一件胸衣。
說是胸衣,其實就是一塊沒有任何彈性的“的确良”布料。在物資匮乏的年代,“的确良”确實是做胸衣的最佳之選。耐穿耐磨,束縛性好,能把少女膨脹的胸部壓得扁扁平平的。而且易洗易幹,挂在窗戶邊,夜風吹上一晚,第二天清早就幹得透透的。
今天天氣很好,昨兒前半夜下了一場暴雨,把操場的四百米跑道沖洗得幹幹淨淨。課間操結束,李岫就趕去數學老師辦公室取随堂測試的卷子。
數學這門學科,簡直就是李岫的死敵。看見那些密密麻麻的方程式和千奇百怪的幾何圖形,她就頭疼。無奈,老師們認定的清華苗子,自然不能偏科,索性就讓她當了數學課代表,希望通過這種方式來提升她的數學成績。
李岫匆匆趕回教室,剛把試卷放在講臺上,就聽見同學們在底下議論紛紛。有的說,沒穿運動鞋怎麽跑。有的說,上周體育老師就說過這周要考試的。
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一擡頭,李岫就瞧見黑板右下角的幾行紅色粉筆字——今天第四節體育課女生八百米考試。
她猛地想起上周被數學老師罷占的那節體育課,上課鈴剛一敲響,體育老師就走了進來。後排的幾個男生還以為數學老師良心發現,把這節課還給了體育老師,可誰成想體育老師只是來傳達下周要考試的消息。還煞有介事的提醒他們,八百米考試不達标,學校就不會頒發畢業證。
體育老師前腳剛走,等在門外的數學老師就夾着大三角尺晃晃悠悠走了進來。左手拎着泡着茶葉的罐頭瓶子,右手捧着課本和教案,人還沒走上講臺,就朝底下丢了一句:“随堂測試啊,李岫發下卷子,東西都收一下。”
第三節課下課鈴一響,李岫把剩下同學沒交的試卷收上來交給老師,而後跟在同學後頭出了教學樓。還不到十一點,太陽就很曬了,給教學樓門口的水泥地上刺辣辣的反光一照,眼球生疼。
操場幹淨得發澀,熱浪轟隆隆從教學樓外面迸過來,打在臉上都覺得燙。圍牆邊的水泥石階在太陽下分成了黑跟白,黑的是影子,白的是陽光,多看一會兒,就叫人眩暈。
熱身之前,體育老師在排烈整齊的隊伍前面,拿眼睛掃了一遍所有同學的腳。而後搖了搖頭,恨鐵不成鋼的說:“還有穿涼鞋的,我看你等會兒怎麽跑。”
“老師,穿涼鞋跑也能及格!”
敢跟老師這麽直接對話的,男生女生加起來,也就只有尹夢嬌一個人。她是體育特長生,一米六八的個子,身材苗條又勻稱。性格活潑好動,膽子也大,是很多男生心目中的女神,女生緣也相當不錯。
忽然有一天,尹夢嬌是校花的事就在學校裏傳開了。也不知是誰封的,反正大家你一句“校花”我一句“校花”的叫起來,叫着叫着就叫習慣了。久而久之,這項殊榮就牢牢焊死在她的頭上,誰也搶不走了。可惜尹夢嬌功課不太好,只有體育老師把她當成一塊“美玉”,正課老師基本都不太待見她,反而更欣賞冷月一般內斂沉穩的李岫。
女生之間的關系很微妙,有時候僅僅因為喜歡同一個明星,彼此之間就能成為無話不說的好朋友。可有的時候,也僅僅因為被旁人不經意間拿來比較了一下,心裏就覺得膈應。
尹夢嬌與李岫的關系正是後者。她不待見李岫,看不慣她那一副清冷孤傲的樣子。歸根結底,就是因為曾經有人拿她和李岫作過比較。那些比較的內容相當膚淺,不過就是誰更好看一點兒,誰的皮膚更白,誰的頭發更黑,諸如此類。
自那以後,尹夢嬌就把李岫當成了假想敵,明裏暗裏跟她較勁。不過明面上她還是不敢太過欺負人,畢竟那是尖子生,背後有的是老師撐腰。
“別以為自己能及格就有恃無恐,你的目标不是達标,是更好的成績……等會兒抓緊把鞋給我換了!”體育老師從尹夢嬌身邊經過,臉色板得難看,語氣卻不怎麽嚴厲。“李岫,你這鞋也不行啊,等會兒找其它同學換一下。”他走到李岫跟前,低頭瞄了一眼她腳上那雙曬得發黃的舞蹈鞋,沒作停留,背過手向前踱,繼續檢查其他同學的鞋,邊往前走還邊解釋:“跑步要穿運動鞋,這種鞋子踩到石塊啊,釘子啊,是會受傷的。”
輪到李岫考核的時候,她腳上還穿着那雙舊舞蹈鞋。班上跟她關系還不錯的女生只有崔影芝,她穿三十五碼的鞋,李岫的腳三十七碼的,根本塞不進去。無奈,她只好硬着頭皮跟幾個脾氣性格還不錯的女生開口借,誰知尹夢嬌早就跟她們打了招呼,于是乎根本沒人願意借給她。碰了兩個壁之後,她就不想再去嘗試了。
體育老師頂着烈日站在起跑線前,掐着秒表準備喊“預備”,瞄到李岫腳上還是那雙舞蹈鞋,無奈的搖了搖頭,嘴裏隐約說了句:“頭腦發達,四肢不行。”類似的話,她聽不真切。
随着一聲洪亮的“準備,跑!”李岫跟着另外七名女生一齊沖出起跑線。學校跑道一圈是四百米,第一圈的時候李岫還處在中間位置,感覺尚算良好。還能清晰的聽見,守在起跑線上的體育老師沖自己喊“加油”。可第二圈剛過起跑線沒多遠,她就感覺呼吸困難,胸口像堵了一塊大石頭,氣都被憋在胸腔裏,吐不出來,也吸不進去。氣管裏也好像裝着一簇火舌,随着每一步奔跑,一跳一跳的灼燒着管道內壁。
眼看着後面三名同學接連超了過去,李岫心裏更加着急,她卯足最後一股勁兒,奮起直追。
那股勁兒持續了不到五秒,李岫忽然眼前一黑,整個人向前栽了過去。幸好,那時的體力已經嚴重透支,她倒下去的時候,奔跑的速度不算太快,身體與地面之間的撞擊也不是太大,鼻尖和嘴巴只是破了一點皮,沒有大礙。
被體育老師送到醫務室的時候,李岫就已經蘇醒了。女校醫喂她喝了點葡萄糖水,用碘伏幫她處理了鼻子和嘴上的傷口,又用聽診器檢查了她的心髒,然後告訴體育老師放心,沒什麽大事。
體育老師這才松了一口氣,用手背抹了抹額頭的汗,囑咐李岫:“沒事的話課不用上了,先回家吧。下午也別上課了,我幫你跟你們班主任請假。要你家長帶你去醫院看看,還是要檢查檢查的,萬一有什麽事呢。”
“應該沒什麽事。”女校醫笑着朝體育老師擺了擺手,“你去上課吧,讓她在我這兒再休息一會兒。”
體育老師走了之後,女校醫收好聽診器,又坐回李岫身邊。“你裏面穿的這個……不行。”她指着李岫胸口隐晦的說。
李岫明白女校醫所指,倏地紅了臉。
“你現在正在發育,不能穿這個,這個太勒了,怎麽能舒服呢?這麽熱的天,穿這個跑步,不暈倒才怪咧。回家跟你媽說,換個正經的內衣穿,不能再穿這個了啊。我看就是這個東西引起的,應該沒什麽大事。不過張老師讓你去檢查也是負責任,剛上高三,還沒到那麽緊張的時候,請半天假去檢查檢查也放心些。”
蘇醒的前一秒,女校醫就站在醫療床旁邊,恍惚之間她聞到女校醫身上淡淡的香皂味兒,清清雅雅,好聞極了。那身白大褂下面露着半截到小腿肚位置的碎花裙擺,烏黑的頭發梳成一個高高的馬尾。女校醫很溫柔,說話輕聲細語,唱歌似的,不像其它老師那麽嚴苛,說話都夾槍帶棒。
李岫垂着腦袋,眼睛落在女校醫蔥管似的手指上,輕輕點着頭。
快到家的時候,太陽剛好橫在頭頂。還沒進門,李岫就聽見屋裏母親“剁剁剁“切菜的聲音。她們住的是個小平房,一半住家,一半開了個小賣部。
屋裏幽明半分,光影中飛着灰塵。李岫遲疑片刻,緊了緊肩上沉甸甸的書包,跨進門檻。母親背後像是長着眼睛,抑或是聽到了熟悉的腳步聲,李岫還沒說話,她就一邊喊着“誰啊?”一邊放下手裏的菜刀轉過身來。
瞧見是李岫,母親皺了皺眉,不解的問:“你怎麽回來了?學校放假了啊?都高三了,這是放的哪門子假?”母親用身上的圍裙擦了擦手,走過來就要卸李岫身上的書包。走到近前,才猛地發現女兒的嘴唇和鼻子都受了傷。“你這嘴和鼻子怎麽了?有人欺負你了?”母親用手托起李岫的下巴,拿眼睛仔細打量着她臉上的傷勢。
“不是……我摔了一跤。”李岫背過身,方便母親将書包從她身上卸下來。
“我就說你吧,這麽大個人了,還不穩當。走個路也沒正形,不知道看路嗎?”母親拎着書包,斜睨着李岫數落不停。
李岫心裏不是滋味,沒接母親的話。
“下午放假了啊?”
李岫搖了搖頭。
“沒放假?那你回來幹什麽?”
“我是上體育課的時候暈倒了,老師讓我回家休息。還讓我……去醫院檢查一下。”李岫用極小的聲音重複着老師的話,好像做錯事的小孩,大氣不敢出一下。
“是暈倒了啊!怎麽好端端的還暈倒了?回屋回屋。”母親扔了手裏的書包到餐桌上,拉着李岫的手就往裏屋走。
李岫坐在床上,母親幫她脫了鞋,又把枕頭立在床頭,仔細調整好角度,方才扶着她的肩,讓她躺上去。
“現在還哪裏不舒服嗎?到底怎麽回事啊?你也沒這毛病啊。”母親俯着身子,伸手在她額頭上摸來摸去,又在自己的額頭上摸了兩下,對比之後嘟囔起來:“也沒發燒啊……”
“今天八百米考試,我跑到一半就覺得這裏憋得難受,眼睛一黑就什麽也不知道了。”李岫指着自己的胸口說。
“天殺的咧!這麽熱的天跑什麽八百米啊!好人也得暈啊。”母親一屁股坐在床邊,床墊子裏的彈簧一震,震得李岫整個人也跟着晃了好幾下。
“校醫說……應該沒什麽大事,就是……就是……”李岫支支吾吾半天,始終說不出那句話。
“什麽啊?唉,你說話能不能痛快點兒,真是急死個人。”母親撇着嘴,沒好氣的數落着她。
“她說這個裏面穿的衣服……太緊了,讓換個……那種別人穿的……內衣。”李岫鼓足勇氣把女校醫的話傳達給了母親,白剝剝的臉脹得紫紅。
母親罵得很大聲。“呸!裏面穿什麽她還要管。什麽狗屁校醫,不正經的貨。就是天太熱了,搞什麽搞,八百米……下次不要參加了!耽誤了學習,考不上重點大學,他們負責嗎?”她從床上跳到地上,嘴撇得更加厲害。
“以後別聽那個校醫胡說八道。行了行了,你吃過飯沒?我還沒做飯咧,給你點錢出去買點兒吃的吧。吃完趕緊回學校上課,高三啊,半天都耽誤不得。”母親匆匆走到外屋,從挂着的黑色褲子口袋裏摸出十塊錢,拿進來丢在床上,又匆匆出去繼續剁菜。
李岫背上書包正準備出門,與哥哥撞了個正着。李崟見妹妹這個時候回來,臉上還有傷痕,緊張又詫異的問:“你怎麽回來了?這臉是咋了嘛?跟人打架了啊?”
“沒有,有點兒不舒服,跑步的時候暈了。”李岫淡淡的說。
“暈了?!咋回事啊?”李崟歪過頭,緊張地盯着妹妹,從上到下的打量。“中暑了嗎?還是咋了?不舒服就不要去上課了,回屋休息休息。”
母親用力一砍,菜刀就砍進砧板裏。她奔過來,指着李崟的鼻子,恨得罵:“哪兒都有你啊!休息休息?休息考不上重點大學你負責嗎?死小子就沒安好心腸,你巴不得我們家李岫考不上大學,跟你一樣去打零工是吧?”
“媽,我不是這個意思。”李崟堵在門口,不敢大聲說話,直直站在原地,也不敢動彈。
李岫站在哥哥高大身型帶來的陰影裏,沒有插話,安靜的看着母親謾罵。
“你不是這個意思?我早就看出來了,你盡是會做些表面功夫,在你爹面前這個愛妹妹那個疼妹妹,心裏巴不得你妹妹沒出息!”母親罵得暢快,鼻孔和嘴巴裏呼呼冒着粗氣。
李崟像個沒事人一樣,拿眼睛在妹妹身上瞟了幾回,發現她校服袖子髒了,于是幫她拍掉了塵土,小聲說了句:“上學去吧。”然後就溜溜的進了屋。
李岫回頭看了一眼母親,諾諾的說了句:“媽,我走了。”也伶伶的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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