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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零一三年 1
通往岩山的列車要經過很多隧道,幾乎每隔五分鐘就要穿過一個。隧道的名字起得千奇百怪,諸如“牛頭緊隧道”“龜殼軟隧道”“三過湯隧道”“雷矮子隧道”……聽上去太過随意,根本毫無語法可言。
這些隧道隐藏在崇山峻嶺之間,最長的有兩千多米,最短的只有幾十米。每穿過一個隧道,李岫都把隧道名牢記在腦袋裏。綠皮火車被連綿不斷的群山環抱,乘客的視野極為有限,手機信號也斷斷續續,在心裏默背這些五花八門的隧道名字,成為這趟旅途唯一的消遣。
今天的天氣算不上太好,眼看馬上就要到七月份了,老天爺還是陰着個臉。群山在雨水的潤澤之下顯得愈發崔嵬,不下雨的時候,奶白色雲霧在半山腰汩汩流淌,山腳下是一塊塊方方正正的田地,絨綠、青綠、黑綠,錯綜排列着,像極了時下上海正流行的撞色地毯。
從上海到岩山最便利的交通工具就是綠皮火車。由于地形關系,那座建在奇峰峻嶺之中的小縣城,交通一直比較落後,除了綠皮火車和汽車,就再無其它交通工具可以通行。
李岫從未想過在老死之前會重回故土。自從上了大學之後,她便再也沒回過岩山。那個曾經土生土長的地方于她而言,不過是一座如青鬼般的山巒,每個午夜夢回時,都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大學畢業之後,她每到一間公司面試,都會刻意回避自己的籍貫。如果不幸,恰逢那位面試官對岩山的美景略有耳聞,饒有興致地向她探尋相關話題的時候,她也會謊稱出來太久,在那裏已經沒有親人,岩山現狀如何,自己不甚清楚。廖廖幾句,就可以輕松終結話題。
加入泛美文化雖然已經兩年多,可李岫依然還是名普通的策劃專員。一直未能晉升,倒不是因為她的專業能力有問題,究其原因,還是性格存在缺陷。
她喜歡獨處,在大學時期就這樣。在學校的時候,從來都是一個人上課、自習,一個人洗澡、吃飯。閑暇時間就獨自出去打工,賺取每個學期的生活費。
室友們都不太喜歡她,覺得她端着立着,高高在上的模樣,還在背後給她起了個外號——“怪胎”。暗地裏诋毀她,排擠她,有時還故意作弄她。
那些事兒李岫心裏一清二楚,不過她并不在意。比起在岩山的經歷,這些都只是九牛一毛。她不想計較這些無關緊要的鎖事,只希望順利完成學業,畢業之後找個好工作,晚上睡覺的時候能有一個屬于自己私密空間,不被打擾。
大學畢業之後,她的目标基本達成了,在上海租了一間小小的隔間。雖然不是獨立的公寓,還是要與人共用客廳、廁所、廚房,但總歸有一個屬于自己的私密卧室,睡覺的時候也踏實了不少,不必再擔心半夜醒來時,床頭會驚現一張人臉。
再後來,因為性格過于孤僻,跟同事間的合作存在一定問題,李岫先後換過好幾份工作。職位雖然沒有變化,工資卻越漲越高。于是就搬去郊區,租下了一間一室一廳的老房子。這裏一切都好,美中不足就是上下班通勤的時間有點兒長。不過于她而言,這都是小問題。與擁有一個徹底屬于自己的自由天地相比,其它都算不上什麽事兒。
泛美文化是她呆得最久的一家公司。公司規模不大,加上老板,也就只有六名正式員工。老板是個懷揣夢想,卻命途多舛的創業富二代。不屑于參與家裏的正牌業務,一心只想證明自己的才幹。或許他真是個“天選倒黴蛋”,公司成立不到一年就接連踩坑。不是被客戶坑,就是被股東坑。加之創業初期太過理想化,接業務的時候眼高手低,本身又不擅長控制成本,一度虧損到交不起房租,這才不得不向現實低頭,找家裏借了一大筆錢才勉強渡過難關。
盡管如此,小老板依然相信公司有朝一日會做大做強,成為浦東的神話。這麽多磨難走過一遭之後,現在不管什麽類型的業務公司都接,大到幾十萬的活兒,小到一兩萬的事兒,全部一視同仁。
現如今岩山這個業務即是如此。一個沒多少錢,卻要折騰個半死的旅游宣傳片制作。李岫就是為了這個芝麻大小的業務不得不重回岩山。
開項目會議的時候,李岫特意選了一個離老板最遠的位置坐下。老板問誰對這個項目感興趣的時候,她差點就把頭壓到了桌子底下,生怕老板那對綠豆眼落到自己身上。小老板人多事雜,壓根兒不記得李岫是岩山人這檔子事,可偏偏她的直屬上司——策劃部經理高銘翰記得清清楚楚。
于是,毫無懸念地,高總向老板舉薦了李岫。
高銘翰是個鑽石王老五,在下屬面前素來嚴苛,偏偏與李岫獨處的時候就像變了一個人似的,不僅和顏悅色了許多,言語間也時常帶點兒暧昧的小關切。這一點,不免也成為其它同事背後議論的閑話。李岫很介意這種閑言碎語,因此沒什麽重要的事,一般不輕易與高銘翰獨處。可為了岩山的這個項目,散會之後李岫還是敲開了高銘翰辦公室的門,吞吞吐吐想要婉拒這份差事。
看穿了李岫的心思,高銘翰果斷拒絕了她。無奈之下,她也只得順從,與高銘翰踏上了開往岩山的列車。原本攝像師也要跟着一起來的,無奈公司只有一臺攝像機,同時又有其它項目正在運行,小老板想了想,反正框架還沒出,就暫且讓他們二人先行一步,等影片大致框架敲定後,再派攝像師前往岩山拍攝素材。
項目總共四個人,一個項目組長,一個策劃,一個攝像,外加一個設計師。高銘翰就是項目組長,負責整個項目的統籌,包括與當地政府文化部門的溝通與接洽。李岫的工作就相對具體得多,從片子策劃到信息收集、方案撰寫,再到腳本文案創作,基本都是她一個人負責。除了與人溝通的能力有所欠缺,其它工作她都游刃有餘。
火車又穿過一個狹長的隧道,李岫正在心裏默念着隧道名字,坐在對面下鋪的高銘翰用手指在她眼前晃了晃,說:“想些什麽出神呢?”
“哦,剛看到這個隧道名字挺有意思的,在想他們是怎麽命的名。”李岫避開高銘翰的眼神,假裝望向窗外。她不敢與其對視,或者說她不敢與任何人産生過久的目光交彙,尤其是異性。
“我都沒注意。”高銘翰擡腕瞄了一眼手表上的指針,又說:“再過十五分鐘就到了,唉,終于到了。全是隧道,連個信號都沒有。”他撐開雙臂,伸了個懶腰,如釋重負的模樣。
“是啊。”李岫的回應有些敷衍,這一路她和高銘翰說過的話,加在一起恐怕也不到十句。
女人的直覺總是有點準的。李岫覺得高銘翰對自己與對其他同事的态度不太一樣,或許是出于兩性之間的特殊心意。她對這個鑽石王老五并不來電,也不太想和他過多閑聊,不想産生一些不必要的誤會。可男人不同,高銘翰覺得只要女人沒有明确的表示拒絕,就都有機會。
“我包了個車,他就負責這些天我們在岩山的出行。師傅剛給我發消息了,說已經在站前等着了。”高銘翰繼續找話。
“還是高總想得周到。”
“你不知道在岩山租個小車有多難,唉……你住在岩山那會兒也這樣嗎?”
“那時候在讀書,沒太留意過這些。”
“書呆子一個,問你也是白問。對了,這麽多年,你怎麽都不回去看看?”
“岩山……沒什麽親人了,交通又不方便,也就沒回去了。”
“你們全家都搬出去了嗎?”
高銘翰總是這樣,不太理會別人的感受。在公司的時候也不顧念下屬的情緒,經常不分場合的,劈頭蓋臉一頓責備。只是他那種責備不是歇斯底裏的發洩情緒,是另外一種更讓人更為憎恨的形式。一板一眼,陰陽怪氣的那種指責。像個審判長似的,腰杆挺得筆直。仿佛從他嘴裏迸出來的那些過錯,就是鐵板釘釘的罪行,不容你反駁。
高銘翰是名牌大學中文系的畢業生,文筆出色,就連責備下屬時的那些措詞都格外優秀。每個字,每句話,都像翻閱過中文典籍,再經過一番慎重的組織與考量之後才脫口而出的,給人一種高貴而華麗的髒感,反思過後,甚至還能感覺到一股浸入骨髓的陰寒。
他也确實是李岫接觸過的唯數不多的陰氣十足的男人。那種“陰”不是外表上的陰柔病嬌,而是發自內裏的氣質。也許正是這個原因,李岫才對他一點兒感覺都沒有。
刨根問底的行為讓李岫很不舒服,她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高銘翰的問題。茶褐色眼珠局促得四下亂轉,急于找出一件事情岔開話題。
這時,列車員沿着窄仄的車廂朝他們鋪位走過來,核對了一眼鋪號之後,翻開專門存放車票的夾本,将兩張紙質車票遞了過來,洪亮的提醒:“把牌給我,換車票了哈。不要再睡覺了,還有幾分鐘就到岩山了,準點到站哈!”
列車員的及時出現,恰好幫李岫解了圍。換好車票後,她借機走出卧鋪,踮起腳尖想把旅行箱從行李架上夠下來。
“你別動,我來拿。”高銘翰箭步沖過來獻殷勤。又是一副命令的口吻,即使獻殷勤的時候也不例外。
李岫往後撤了半步,看着他把西裝袖口撸到肘下,露出那塊金閃閃的勞力士。又看着他踮起腳雙手一擡,輕輕松松就把自己那只銀色箱子扛了下來。
高銘翰在公司自稱身高一米八,但大家私底下對這個說法頗具非義。有的同事還拿他的身高來打賭,賭他撐死也沒有一米七八。看着他踮腳的樣子,李岫暗想,他應該真的沒有一米八吧。父親的身高就是一米八,小時候全家坐火車出遠門,他從行李架上取布包的時候,好像沒踮過腳。
出站的時候剛好早上八點半,雨基本停了。只有好像洗澡時候沐浴露起泡後揚起的微小飛沫,細細碎碎的在空中輕旋着,挨到物體就粘附上去。沒一會兒功夫,頭發上、眉毛上、睫毛上,就連臉頰生得那些細細密密的絨毛上都粘了個遍,整個人的輪廓就好像結了一層初秋的早霜,白白的,輕而薄。
李岫把剛撐開的晴雨兩用傘收斜挎包裏,和高銘翰站在花壇邊等着。站前沒怎麽變,巴掌大的地方擠滿了三輪車、電動摩托車、小型面包車等各式各樣的交通工具,唯獨沒見的士。岩山不需要那種東西,從城南開到城北,二十分鐘就能趟個遍的縣城,還是摩托車性價比更高。
廣播聲和攬客司機的吆喝聲嘈嘈雜雜的,高銘翰舉起手機貼在耳朵上,扯着嗓子跟電話裏的人說位置:“就在站前這兒有個大花壇,對對,花壇……我們兩個人,一男一女,帶着兩個行李箱,一個銀色的,一個黑色的。……我看見你了,穿綠色衣服那個是吧?”高銘翰把手機舉過頭頂,沖西北方向小跑過來的男人使勁揮了幾下。
男人微喘,臉上挂着笑。“上海來的高老板是嗎?”他笑得禮貌客氣,看起來非常假,跟上海某高檔餐廳裏的服務員似的,給人一種經過訓練之後持證上崗的空殼感,除了假笑再也沒什麽其它的感情色彩。
男人約莫二十七八歲的光景,看上去很幹淨。軍綠色的沖鋒衣,領子豎起很高,把整個脖子都遮了個嚴嚴實實,只露出一個不大不小的周正腦袋,顯得鼻梁更加挺拔。細長眼,單眼皮,笑得時候擠出兩三道褶。人中長而深,胡子刮得徹底。下巴和髭間的皮膚泛着青白,與臉上其它部分的小麥膚色有些割裂。頭發蓄得長,過了耳垂下一指節。像是在街邊小店裏胡亂燙過,不倫不類的,與潮流不太搭邊,看着倒也舒服。他應該等了不少時間,頭發和睫毛上籠了一層細細密密的白色雨珠。
“對對對,付師傅,是吧?”高銘翰挂斷手機,放進西裝褲兜。
“對的對的,叫我阿清就好了。車子就在前面不遠,跟我走吧。”話音剛落,這個叫阿清的年輕男人就搶着去拎那兩只旅行箱。
李岫剛想對他說不必勞煩,那人已經拎着兩只箱子走了。她留意到他側過臉使勁的時候,上下牙一用力,下颌骨線條就顯現出來,鈍角鐮刀似的,好看極了。
男人拎着兩只箱子走在前頭,步伐蒼勁有力,寬肩随着步子微微晃動,沖風衣在摩擦之下獵獵作響。
李岫忽然覺得,他好像一把沒開刃的劍。有棱有角,刻意封印着身體裏的戾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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